造 水

作者: 沈念

早上有人喊门的时候,我刚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坐在堂屋的躺椅上,迷迷糊糊,忘掉自己身在何处,但做的梦犹在眼前。

梦中上了一个石岛,日头火辣,地面热烫,沿环岛路两旁,都是长势茂密的植物。椰子树林高耸云天,矮灌木们团团簇簇,视线全被无情地遮挡了。柏油路比较窄短,走不了多远就要左转,如一条循环往复的跑道。当我跑起来想要离开时,海水拍岸的浪声响起来了,随着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有力,穿越林木钻进我的耳中。林中像潜伏着一场暴动,撤离这里的心变得迫切,我四下张望,却没看到一个人影。

我正“慌神”之际,门外喊话了,陈家川,在家吗?我一惊坐起,挪手不小心碰倒了躺椅旁的杯子,应声而碎。

门开了,比老张先一步进来的是阳光和恣意飘荡的尘灰。站在屋檐下的两个警察,一老一少,穿便装的老张是旧相识,年轻的入职应该不久,着一身标准警服,笔笔直直,手与腰之间,夹了一个黑皮公文包。他们告知我的消息,前几天就传出来了。陈家海死了,死在一个石岛上,他在那里隐姓埋名了十年,如果不是发现自己得了肺癌,临死之前说出自己的身份,也许就永远隐瞒下去了。

签完几份与死亡证明相关的文件,最后一份是结案书,小警察要我在亲属一栏后面的横杠上签名。老张拍落我衣肩上不知从哪里蹭的一块黑土,说,人走万事空,节哀顺变。我一声不吭,找不到该说的词,连谢谢也不想说。见我没有交谈的意思,老张迟疑一下,说,我们还有别的事,先走了。就什么话也不说了。收捡纸笔的小警察磨蹭,却与我多说了几句,造水楼这两天没开?我表情寡淡,嘴角咧了咧,算是回答。老张很警觉地问,只是临时歇业吧?小警察接着说,我听人传,造水楼不做了,真不做,太可惜了。我还不吱声,老张却语气坚定地说,不会的。像是替我回答。说完就往外走,小警察赶着他,边走边问,一家餐馆怎么取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老张点烟,头也不回走出了院子。小警察回头看我,我正目送他们,冲他颔首,想给一点笑容,哪怕是忧伤的笑容,但依旧没有表情。

1

老张例行公事走后,街道办的杨秀名主任就来电话了。通知我开会。我说去不了。杨主任很关切地问,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她姑姑在市人民医院,要不就近找个时间,去做个检查。我说,不用了。她又与我周旋,把话抖出来,说,为了做好渔火季项目的宣传,这次市文旅局很重视餐饮金招牌的评选,街道办于公于私,都少不得造水楼这张名片啊。我说,秀主任,言重了。我是跟着旁人喊这个名的,年初她刚上任,来吃饭的几位老客人八卦,又在我耳边嘀咕,希望不是作秀的秀,而是优秀的秀。

秀主任是区里新提拔的年轻干部,八五后,干事敬业,热情周全,一个女人当干部的辛苦,我是亲眼见证过的。上任不久,她第一次陪上面领导到造水楼吃饭,忙上忙下,各种细节照应,人家吃得酒足饭饱,她没动几筷子。席间,秀主任变秀妹妹,秀妹妹又变作荤段子中的主角,她也还得装事不关己微笑地听;上个月初,旧城改造的招商项目洽谈,客人要吃点特色,她把饭局安排到造水楼。遇上周末,又是招商的饭局,有人从外面悄悄带进几瓶茅台,她打了一圈,又敬一轮,菜没吃,主食没动。送走客人,偷偷躲到造水楼外的角落里干呕,吐不出来,就用手抠,抠出一哗啦子刚下喉的包子肉。不知让谁家的狗舔了个干净,第二天角落里只留了块旧印迹。

我还在犹豫。秀主任先松了口,同意我请假,会议内容和创金招牌的事,回头再找机会当面聊。我猜她也是听到了陈家海的事。十年过去,很多知情不知情的,老街坊新食客,不久都会茶余饭后议论陈家海的死讯。

有人来造水楼,会把我误认作家海。他没有离开之前,是这里的少老板。父亲那时也还活着,正盘算一步一步把造水楼交给他经营。我不乐意留在家里,选择去了南方,转过几地后,终于在广东佛山市的一家合资电子企业当上了部门主管,也就准备定心安家了。

造水楼就是一家两层楼的餐馆,一楼散座,二楼雅间,落脚地在南岳坡的十字路口处,人来车往,抬头就看得到这栋飞檐翘角的仿古建筑。很长时间没修缮补缺,楼面显得有些破旧。相邻不远,都是老城区鼎鼎大名的地标,北边是鱼巷子、桃花井、庙前街,南边是吕仙亭、慈氏塔,东边是观音阁、乾明寺,随便拎出来都是有故事的地方,往西经过街河口那条磨得光亮的青石长坡,就是洞庭湖,波澜不惊,岸芷汀兰。有水之地,气候不湿不燥,万物不匮不乏。春夏秋冬,应时应节,五谷、蔬果、肉禽,鱼贯登场上市。父亲说,水润地物,造水楼兜兜转转活了这么多年,就是靠水吃水,待的是南北客,吃的是好东西。他在造水楼干了一辈子,攒了一手好厨艺,养了一副好性情,多少年还常被老一辈人惦记。岁月如流,眼下的年轻人,喜欢进麦当劳、肯德基,吃比萨、炸鸡翅。但舶来品再热闹也影响不到父亲,他仍旧把日子过得一声不吭,毫不气馁。

如果没有十年前发生在庙前街的那场酒后打斗事件,家海一定会把造水楼的生意做得声名更响。从记事起,我们兄弟都是直呼其名,走到外面,人家端详了一阵后问,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我们永远回答的是同一句话,你猜。我们虽是孪生,但性情迥异,他对热闹感兴趣,朋友来往多,我却爱读几本纸书,安静地干点动手的活,喜欢待在陌生的地方。他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属于爱吃会吃也爱做会做的人,天生味蕾敏感,对菜里放的几种配料对食材新鲜与否的判断不会有太大误差,从小对炒、炖、煎、烧、煮、爆那些烹调技艺也有钻研的兴趣。父亲似乎并不想让他从事餐饮,但也没能阻止他走到这条道上。因为造水楼,家海算是南岳坡这片地界有声响的人物。年轻气盛,性格爽直,待客大方,江湖鱼龙,宴食八方,为人称道。有老友当父亲的面夸我们兄弟,父亲会轻叹一声,说,两团面要和一起,再揉一揉就好了。

民以食为天,说到吃,造水楼是巴丘仅存活下来的一家老店。这个牛皮不用吹。市里搞文史研究的罗先枢天天在故纸堆里爬梳,号称巴丘通,活着的,消失的,繁荣的,衰落的,但凡有点蛛丝马迹的,他都要钻进去鼓捣一番。我跟着父亲习惯称呼他“枢先生”。

临水之地,江湖码头,饮食业历来活跃,商旅往来,物产丰盈,这个“食文明”在几千年历史和老祖宗那里,自然是有说法的。枢先生在我小时候,就常登我家的门,当然也是登造水楼的门。他不点吃,而是看人吃,然后看人做吃。每家餐馆的后厨历来都是禁地,闲人免入,他不管不顾,仗着与父亲的交情直进直出。请的几位大师傅倒不是怕他偷手艺,只是嫌他碍手脚,这个食材要翻来看去,那个菜品要问个究竟,产地,做法,火候,来历,以及怎么描述味道。嘴笨词穷的大师傅们遇上客人多,手忙脚乱,爱搭不理,其实也是解答不了他的那些个麻烦问题。对他例外的只有父亲。父亲束着麻丝的大白围裙,绾起两只宽袖,往灶前一站,让他从头到尾地看,耐心与他一问一答。枢先生是读书人,要写老祖宗传下来的博大精深的饮食文化,我们也跟着脸上有光啊。有了父亲的这套说辞,枢先生去多了,其他厨子也都睁只眼闭只眼了。

枢先生在九十年代写过一篇文章说巴丘城“下馆子”的旧事,就重点提到造水楼:

“夫礼之初,始于饮食。旧时代,巴丘餐饮多为小门店、家厨房,只有少数为合伙办的酒楼。民国30年前后有过几家规模大的,名气大的有长春园、潇湘馆、聚仙楼,湖北洪湖、监利一带的富贵人家也多爱呼朋唤友宴请宾客,一醉方休。其中造水楼起步慢、名气小,当时不温不火。所谓造水,是巴丘乡间有摆酒吃灶水席一说,谐音而得,我以为取名者另有深意,每一顿饭食,都是一次新造,舌尖上的新造,一地食材的新造。如今回溯,引人唏嘘,独有它在时间里‘熬’过来了。”

他把文章从报纸上剪下来,自作主张,贴在大门口。父亲素来低调,半感激半无奈,只好请他下馆子,免费做了拿手的三菜一汤感谢他。那四道菜:红烧牛肉、三鲜杂烩、糯米茨丸和银鱼火锅,不是我拍马屁,今天谁做也做不到他那个色香味。枢先生不止一次跟我回忆那顿“报章饭”,虽说都是常见的菜品,也没昂贵的食材,但平心而论,放眼周遭,谁都没那样的手艺。我喜欢和他聊天,有次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水落鱼虾常满市,湖多莲芡不论钱,我觉得嘛,失传也不是失传,是人变了,人心变了,味道就跟着变了。然后做苦思状,说,吃东西不只是靠牙齿的咀嚼、舌头的味觉,其实和心的感觉关联更大。

2

有一段时间了,傍晚我就独自回了位于城郊亮灯村的老屋,道路、屋舍和环境,这个渔村似乎是恍惚之间就有了变化。我睡在城里的高楼,失眠,沉溺往事,不时就进入到一个混沌的状态。在老屋睡得安稳些,但也总觉得有人在耳畔说话。不是父亲和家海,有时候,白天造水楼食客的一句话,也反复在耳边响起好多回,怎么赶也赶不走。

那天老张路过造水楼,看我在门口交割完一车鱼鲜,三轮车师傅帮我搬货进去了,他特意就与我多唠了几句。他说,家海还真是个人才,躲到那个石岛上,我们派人去外调,结果那里的人都不相信他曾经犯过事,都念他的好。我面目冷清地问,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他躲在那里?他露出讶异的表情,反问我,你是什么意思?我说,你知道我的意思,老头子去世前交代我的一件事,就是不让我去找他。老张叹了声气,人各有命,热闹也好,孤独也罢,都有时限。我说,他把我的命运也变了。他说,你还在记恨他?我说,记恨,有时也真还会有,若不是他,我也不至于天天守着这里。他说,凡事想开些,你寻思一下你们一家跟造水楼的关系,环环相扣,都是命中安排好的,我干了一辈子警察,没碰上个大案要案,连个副所也没混上,这也是命。

说到命运我就哑然了,谁也绕不过的两个字,最后好事坏事也就只好归结于它身上。老张把脸一抹,自个逗乐起来说,我跟你讲啊,家海在岛上开了一家小餐馆,做海鲜是一绝,去那里的游客都要排队等号,你说他是什么命呢,隐姓埋名,却也还是个厨师。我对他说的不感兴趣,就问别的事,家海在那里有没有成家?老张说,他哪敢结婚啊,回来的同事说,有个相好的本地女人,叫阿英,瘦瘦小小,皮肤黑,海边上土生土长,现在接管了这家餐馆,生意却断崖似的下来了。我说,餐馆还在开着?他说,不开又怎么的,那个石岛现在做旅游,家海不在了,女人难道就不活了,也还是有人要做这个生意的嘛。

去石岛的念头又摇摆着浮上来。我问,你知道具体地址不?老张警觉地说,你想去?我答,嗯,多少年就想去找他了,一直没有成行,你知道什么原因,现在家海人不在了,我想去看看他待过的地方。他说,你这状态一看就知道是掖着心事,去吧,干吗不去,也不要顾忌了,去一趟,权当旅游也是好的。我说,那你把地址告我。他说,好,回去我就找同事把地址和路线问清楚。我向他拱手,心想,这一次无论如何,拿到地址就出发。

父亲去世前,又给我说起家海卷入的打斗事件,本是酒局上的一次意外。家海朋友的饭馆新开张,讲排场,沿庙前街拉了十几道彩拱门,请他去撑面子,好歹也是请到了餐饮界的少壮派。那天提前料理好晚上的生意,家海跟后厨都没交代就赴宴了,酒过三巡,新朋老友都蛮开心,有人恭维他最近造水楼新试的几道菜是标高之作,他兴致起了,就给人叨唠起几道菜的食材和新做法。如果不叨这几道菜,各自回家散了,也就没了后面的事。他津津乐道,于是有朋友提议接着夜宵,喝点啤酒漱漱口。在巴丘这是一种生活常态,哪怕是每天见的朋友,从早到晚黏乎搞在一起,这也是我不想留下来而选择去南方的原因。你呼朋我唤友,顿顿买醉,夜夜笙歌。我喜欢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中,不用人人认识我,我也无须与人客套转圜。但家海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氛围,也很享受朋友腻歪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感觉,就爽快地留下来继续熬夜。

隔壁有一桌散客,有男有女,起初吃得不声不响,中途来了一个瘦汉子,就喝得有些热闹起来。一看就是几个生活并不如意的酒闷子,喝多了,在那里拍桌打椅,冲家海的朋友,也就是冲店老板撒泼。也不是什么大事,说那新上的凉拌海带菜里有沙子,但发生得很突然。店老板答应换一盘别的菜,对方要细究,一听也还是懂点餐饮的角色。庙前街这一带,混江湖饭吃的不少,家海这边担心是附近的同行故意刁难,就上前劝阻,一来二去,理论不清,声调也涨得高了些,显得姿态在旁人眼中太过自得。双方言语几句,那后面来的精瘦汉子掀开桌子就干了起来,推搡之间,家海趁着酒劲毫不示弱,也是有些生气,下了点硬手,打了攻击他的瘦汉子几拳,其中一拳结结实实落在右眼上,那人年纪相仿,但瘦不禁风,脚下踉跄,退了几步,绊了身后木凳,仰身倒地,头磕在拉彩拱门的角铁上,血当场就从后脑勺流了出来。

人送去医院,场面一下就乱哄哄的了,家海一个激灵,酒也醒了,这边别的朋友怕再生意外,张罗着叫救护车送人,又叮嘱他先回家。回到家,朋友的电话就来了,事情不妙,急救医生直接开颅手术了,说有生命危险,要有心理准备。他意识到问题大了,就把事情来龙去脉跟父亲说了。这样的酒斗场面父亲见过不少,但落到儿子头上,也有些慌神,一面责骂家海性子狂躁,安排他先躲到亮灯的老屋去;一面着医院的朋友细细打听,研判事态发展。外界知道我们家老屋的人虽少,但父亲仍不放心,在他走之前说了硬话,事情没个了结,哪里也不能露面,跟外人也不要说自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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