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归一

作者: 黑铁

1

他走出小区的南门,左转,一路向东,直到急促的喇叭声响起,才发觉自己已身在路口。司机瞪了他一眼,骂骂咧咧地开走了。

路对面指示灯上由灯珠组成的绿色小人,在灯光明灭之间,迈动双腿行走着。可无论走了多少步,都没能前进分毫。时间渐渐胶着起来,吸收了大部分声音,只剩灯珠在闪动时发出的咔咔轻响。小人终于站住,灯珠不再闪动,变为红色。他看到小人的头部略暗,很伤感的样子。

就像他。

在这个仲秋之夜,他原本应该和从前一样,下班先去买菜。然后做三个小菜,一个热炒,一个炖,一个凉拌。米饭盛两碗,其中一碗照例盛一半,他那碗也不好盛得太多,尽管他并不需要靠节食来瘦身,但终究得表现出一些道义上的支援。热水兑洗涤剂,擦洗过炒勺、铲子、长勺,以及菜板菜刀,又用厨房用纸擦拭干爽,收拾妥当。

当餐桌上的饭菜到了可以入口的最佳温度,厨房中烟火气已经满溢,渐渐向客厅流散。此时只等她回来,换了衣服开饭。

可他等来的不是门铃声,而是一条微信消息:十一我带我妈去海南,提前走,今晚的飞机。

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他原本想和她商量商量,十一假期去趟丹东或者朝阳的,尽管这些地方她都不屑一去,可他却抱有极大的兴趣。一向不愿出门的他,忽然觉得自己该出去走走,也不必远行,先是本省及东四盟,而后吉林,最后是黑龙江。她或许会说他没出息,就知道在东北转悠,他则会用戏谑化解刻薄:东北那么大,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有山有水有河流,够咱们走的了。

不过这一切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很恼怒,想说点狠话,但在嘴边转了许久,还是没能出口。他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当着她的面,无论是真人还是头像,都没法说什么硬话,要么口气委婉,要么沉默不语。在许多时候,他觉得自己说了很多,但其实什么都没说,他已经习以为常。或者该抱怨两句,但现在家里尚在呼吸的活物,除他之外,只剩窗台上那些矮小的植物,说给谁听呢?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走到书房的窗台前。花盆摆满窗台,养的是多肉,是她开的头,之后因为心思淡了,多肉们都消瘦了许多,叶片蜕变为暗绿,直至枯黄。他出于不忍,将它们逐一挖出修根,再重新植入新土。静待几日后,白色的叶芽一点点出现,变为嫩绿,又在绿色中舒展开来,老桩上生出新枝,新枝生出嫩叶,嫩叶插进浅土又生出新根,移入新购置的花盆。生生不息中,窗台上的绿意日渐繁盛。他乐此不疲,甚至由此生出些许成就感。他对她说,或许自己是水命,五行相生,水能生木,要不然这些多肉不能长得这么好。她盯着电视屏幕中身着灰绿色旗袍的宠妃,目不转睛地说,我倒是希望你能是土命,土能生金,就生点花花草草有什么用?

他恍然回过神来,发觉多肉们周末刚浇过水,她又偷偷浇过,本已被他除尽的枯叶又被埋入土中。他说过多少次,枯叶要摘走,埋起来只能发霉,要长得好得用专门的缓释肥,而不是枯枝败叶,而且水不能天天浇,否则茎叶疯长,会很难看,但她压根就不听。他酝酿着,想郑重地提醒她,夫妻间应该有基本的互相尊重,事先商量是尊重,事先通知不是。他在酝酿措辞,但心里清楚,酝酿的其实是愤怒。可酝酿了许久,如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依旧鼓动未果。他放弃了,给她发去一条消息:出门在外,自己多加小心,晚上我去送送你们吧。

回复当然是不用,她一向心思缜密且行动力强大,认准的事一定早已安排妥当。况且他并不会开车,去机场送行并不会带来什么实际上的帮助,只会在地铁和轻轨上引来一路的尴尬。

原谅过她的他,并不能原谅自己。屈从后的不甘,不甘后的恼怒,和恼怒后的委屈搅在一起,让他坐立难安。于是他径直走了出去,对堆在门口的土豆芹菜五花肉视而不见,然后狠狠摔了一下门。

2

街上的风景和昨晚差不多,人行道的栏杆上不知何时起挂满花盆,里面长着一簇簇红花绿叶,路灯杆上红旗招展。就连过街天桥上也满是中国结,红色顺着蝴蝶结上弯曲的线条在暗夜里闪动,流转。

街上人很多,车更多。送快递的三轮车穿插其间,车厢上摞起许多装满期待的纸箱,用捆扎带扎着,摇摇欲坠。临街的商铺都早已备好时鲜水果、干果炒货、饮料牛奶以及啤酒白酒,依次摆在店门前。卖货的已顾不得吆喝,只顾低头出货收钱。而做餐饮生意的,无论卖的是包子素烩汤,还是花卷麻辣烫,抑或地三鲜锅包肉酱脊骨,全都因循起夏日以来的新模式,几近傍晚时,就在外面支起遮阳棚,摆好折叠桌塑料凳,烧好炭,一俟食客下单,就把穿好的牛肉羊肉生筋熟筋架在炉火上翻烤,不时溅起火星纷飞的焦香。

好像除了他,所有人都在忙着过节,享受难得的长假。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也是在过节。每有节假日,他和她都要例行回父母家看看。吃一顿丰盛却未必可口的午餐,聊一些已经不知聊过多少次的陈年往事。尽管这个十一他和她变成了他,但传统依旧保持着。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回来,所以席间气氛比较冷清,他明显能感到爸妈的热情下调了几度。他妈埋怨,为什么不提前打个招呼,也能可着他爱吃的做点。他忙帮着打圆场,说小丽原打算跟他回家后再走的,但十一机票不好买,刚好抢到两张一号的。小丽要退,他没让。他说得绘声绘色,还补充了许多用app抢票的细节,连自己也有些信了。

他妈又问他最近忙不忙,他说,单位佯死不赖活的,这班上得有今天没明天,能忙到哪去。当初还不如进厂当工人了呢。饭桌上忽然沉默起来,他妈说锅里还炖着鱼,得去看看。他爸并不说话,只是夹着油炸花生米一粒粒往嘴里送,间或抿一口白酒。他没话找话,问他爸假期怎么过,是不是准备还和苏叔到蒲河边打窝子钓鱼。他爸头也不抬,盯着花生米说,还钓什么鱼,你苏叔现在可没那个空。他妈端着鱼从厨房转出来,接话说,你苏叔和苏婶现在帮着带孙女呢。上礼拜我跟你爸回厂里喝的满月酒,小伟家刚生了个闺女。他说,小伟不是五一才结的婚吗,这就生了?他妈说,小伟媳妇结婚的时候都显怀了,你看不出来?他说,有几个同学也去了,忙着跟他们喝酒呢,没注意。他爸把酒盅顿在桌上说,都啥岁数了,玩心还这么盛,一点正形都没有。他爸说完,转身回屋了,门一关,客厅里只剩他和他妈。

他虽然不知道他爸说的是他还是她,但隐约猜到了他爸的心思。他不愿说破,拿了根小葱,三折两折,又拿了根黄瓜条,用干豆腐卷在一起。

他妈说,你也别怪你爸,他从喝满月酒回来就一直不痛快,成天敲盆摔碗的。连小伟都有孩子了,你俩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他没搭茬,干豆腐卷在酱碗里蘸过就往嘴里送。或许是因为心虚,酱没蘸了多少,小葱辣了鼻子。

他妈说,早先你俩说不要孩子,我跟你爸只当你们是玩心大,想着玩两年,稳当稳当,也该张罗了,可没想到你们这都七八年了,还不要。跟你一边大的,人家孩子都上小学了。你们倒好,一点不着急。

他说,都奔四十了,还生什么生。

她妈说,你苏叔四十那年有的小伟,比你俩还大好几岁呢。

还是老调重弹,只是这次因为没有她在场,少了旁敲侧击和迂回穿插,直奔主题了。他想,她特意赶在十一去旅游,可能也是因为这事腻烦了。

他一向对外宣称自己要做丁克,言之凿凿,神情坚决。有感到惋惜者,不免要劝上几句,他则耐心等人家说完,再一一道来,说是首先他和妻子感情很好,有没有孩子都是;其次他觉得养育孩子责任重大,他一无所长,庸庸碌碌,很难肩负起生养孩子再把他培育成才的重任;最后,他的爱好很多,过得也很充实,并不觉得没有孩子会晚景凄凉。话说到这个份上,闻者也就只能说一句等后悔可就晚了,然后摇头离去。于是他心里也就暗暗松了口气,为自己又说服了一个好事者,也为又说服了一次自己。

关于孩子,她的态度一直很坚定,从未动摇。在她看来,生孩子痛,养孩子烦。她对孩子从未表现出喜欢,也没有多少耐心,反倒是对猫猫狗狗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而他,并不那么坚定,想着事情慢慢拖着,总会有转圜,结果却把自己拖成了个丁克。对同事,对朋友,对亲戚,甚至对父母,他都摆出这副姿态。其实他心里清楚,表现出一种坚强,不过是为了掩饰另一种软弱,仅此而已。

在婚后的七八年里,她坚持不要孩子,他也坚持不养猫狗。她与他的决心都愈加坚定,表面缓和,内里却在对峙。终究闹了个势均力敌,他有时不无得意地想。可更多时候,他却隐隐觉得,自己倒像是离异多年,和前妻不得不凑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在家时,处心积虑,争夺着一窗台多肉的抚养权。或许是急于去见更多的人,才会兴起出门旅游的荒唐念头,他不由地想到。

既然已经到了说服-反驳-争吵-不欢而散的传统环节,任他再怎么绞尽脑汁岔开话题也是无用,这回摔门的依然是他爸,他心中忽然腾起几分释然。虽然结局不算理想,但例行公事已经结束,下一轮爆发要等到三个月后的元旦。这段时间足够他慢慢疗伤。

她家不用去了,漫漫长假,余下的时间都是他自己的。他在街上走着,一时想不起该去哪里,就像她不辞而别的那个晚上一样。

他茫然地走着,从厂区正中那条老街走过,虽然许久没来了,但老街的变化不大,还是十多年前,或者说三四年前的样子。走到头之后,或许该沿着厂区大门前的那条林荫大道前行。右转,走到技术学院再右转,沿着生产路穿过宿舍区,在原来厂区西门那棵大松树前右转,上楼,打开防盗门,找一部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的老电影,在已经能够背诵的对白中沉沉睡去。

他听见街边有人嘿嘿地喊着,声音有点耳熟,他循声望去,一张折叠桌旁坐着四个人,正对着街面的那个老头抬着胳膊,手比成勺子形,一下一下往怀里捞着,动作僵硬而有力。老头喊,小子,往哪踅摸呢!他觉得老头眼熟,等走近了才认出来,是老邻居二大爷。比之十多年前动迁的时候,二大爷更瘦了,鞋拔子脸变成了刀条脸,头发倒是全黑了,但稀疏了不少,头顶着一圈从白到红到棕再到黑的渐变。

他走到老头旁边,喊了声二大爷,二大爷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跟小时候一样,只是他现在感觉不到疼了。二大爷说,这小子,穿开裆裤的时候贼瘦,现在长这么老壮。他笑了笑,没说什么,桌上其余三个年龄和二大爷差不多,看着眼生。当着生人,他有点抹不开。二大爷说,你们不知道吧,这小子从小脑瓜就好使,神童!麻将上手就会,就一把四归一,把我们三个大人都给赢干了。二大爷左手边的老头两手一紧,挤住十三张牌,扣在已经起球满是烟灰烫眼的绿化纤毯上,头向前探着,显然是想听二大爷给仔细讲讲。

他恍然记起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一株濒死的植物被二大爷的话浇灌一番,萎缩的根系渐渐复苏,向记忆的深处延展。

3

那时候,集资楼还没盖起来,除了领导高工和劳模老工人,厂里其他人大多住平房。名曰工人宿舍,实则是厂区划了一片稻田地,拉来砖头水泥房梁门窗,由工人们自己盖的。每户一个小院一间平房,一居室,带厨房,有上水没下水,做饭用煤气罐,供暖靠土炕,水电随便用,不走表,按季度收。五户是一趟,比邻的两趟之间是土路,上下两趟之间是柏油路。六趟共用一个厕所和垃圾箱。

他家在那一趟中间,二大爷家把头临街。二大爷家的院子东南角种了棵杏树,树下是几垄地,地里的东西每年都不一样,有时候是韭菜小白菜,有时候是辣椒土豆,有时候用竹棍起了架子,种上豆角。培育好的秧子不但自家种,也分给邻居,他家院里的辣椒秧子就是。房前搭了棚子,去年爬的是葫芦,今年就爬了倭瓜。剩下的边边角角,都让二大爷栽上了草莓秧子,随它们四下爬着。二大爷说,这玩意窜根,长哪算哪。此言不虚,他小时候甚至能在他家屋角的草稞里发现红白相间的草莓果。

和许多退伍后被分配来的工人不同,二大爷是坐地户,用他的话讲,什么职工宿舍,原来这一大片地都是俺们家的。二大爷他妈还活着的时候,每当听到这话,总要低声说,老二,可别瞎白话,回头运动来了,这都是罪证。二大爷对老太太当然是恭顺的,嘿嘿一笑不说了,可等老太太回去了,就依旧故我。大家也都习以为常,只要二大爷喝点,这话就如同车轱辘,在嘴里颠来倒去地转悠,停不下来。

那一晚和许多个夏日的夜晚一样,酒足饭饱之后,就是牌局。二大娘干活利索,也就一根烟的工夫,杯盘碗筷全都收拾下去洗净码在碗架柜里,桌面也擦抹得干干净净。二大爷进屋取来个包裹,放在桌正中,展开灰色毛毯的四角,刚好铺满桌面。里面是橙黄色的皮盒,人造革的盒面边角已经开裂。二大爷打开盒盖,一手捂着,缓缓倾倒,一阵清脆的响声后,桌上满是奶黄色的小方块,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七万挨着二条,北风旁是四饼。二大爷叼着烟一一将牌面朝上的牌翻过去,帮忙的还有他妈他爸。二大娘用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盘子端出来一壶热茶,四个杯子,放在桌旁的方凳上,从铝盆里捞出一瓶汽水,在窗台上拍开了盖塞给他,然后在围裙上抹抹手,解下来挂在晾衣绳上,坐在二大爷对家的位置,从盒里拿起那摞旧扑克牌,分成四摞。每摞按面额算是五十个,六十四个封顶,输光便推倒重来。厂里人都嫌干摸爪子没意思,牌桌上要见个彩,于是五十个筹码便有了具体的含义,一个一毛,钱先扔盒里,推倒重来前以扑克牌算出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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