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子弹
作者: 李浩然在我的文稿里,张今生死前三个小时做了很多事:
1. 7:35—7:50在家门口早点摊吃了五根油条,一共七块五,给了摊主十块,没让找;
2. 7:50—8:35步行两公里到本斋路马师傅羊汤馆点了一份十二块钱的羊肠汤,要求肠子全肥。吃了一半儿,跑到门口的大槐树下,吐了,呕吐物五颜六色,囊括了油条和羊肠汤的全部原辅料。吐完,返回羊汤馆买了一瓶矿泉水,用来漱口;
3. 8:35离开羊汤馆,走出五十米左右,停下来打了辆车,8:45在泰昌商场下车,其时商场未到营业时间,大门紧锁,两名保安伫立左右,他站在门口点了根烟,被一同等待商场开门儿的孕妇指责缺失公德心,遂将烟掐灭;
4. 9:00随人流进入商场,直奔二楼珠宝店,9:10买下一枚原价一万二千九百九 十九折后一万二千八百的钻石戒指。八千刷卡,剩下的付现金;
5. 9:20赶往位于泰昌商场东一百米的利收快递营业点,将钻戒寄出,因保价问题差点和营业员吵起来;
6. 9:50来到狮城地标性建筑日新大厦,伪装成维修人员,谎称检查天台漏水情况,成功取得保安信任。10:05坐电梯到日新大厦顶楼。10:10爬上天台,坐在东北角的栏杆下,面朝里,背风抽了根烟。10:15又抽了一根。10:20挪到天台西南角,同样面朝里,又迎风抽了根烟。需要说明的是,这期间他如同接受检阅的仪仗队般站得笔直,这很罕见。10:30被迎面而来的子弹击中额头,倒地身亡。终年四十岁。值得一提的是,那天是他的生日。
那颗子弹的来历成了一个谜。站在日新大厦的天台,往东北望去,视线二公里范围内一派荒凉,目之所及多为低矮平房或者二层楼,此处被老一辈狮城人称为三街两关,几十年前还是狮城经济中心,现已被边缘化(20世纪90年代有过开发传闻,因拆迁款争议,一直搁置下来),其中最高的建筑为几百根电线杆。而日新大厦高八十一米。即便站到电线杆顶端也无法窥探到日新大厦天台的情况,除非目光可以折射,也就是说,在天上装一面镜子,这更不可能实现,所以那颗子弹不会来自老城区。再向东北十公里,视线不可及之处,有一座高一百二十五米的电视塔,倘若有人能爬到电视塔上并用高倍望远镜观望西南方的话,只要天气晴朗,是可以清楚看到日新大厦天台的。然而这个距离又远远超出了手枪的射击范围。那颗子弹无疑属于一把手枪,而且是一把老式手枪。
熟知一百三十五种枪械功能与特性的退役特种兵陈警官告诉我,凶器应该是一把格洛克G17型手枪,此枪产自奥地利,于1983年面世,并广泛应用于奥地利陆军部队,90年代逐渐退市,被更新的型号取代。在国内这种手枪已属罕见,更不用说保存时间如此之久。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颗子弹。子弹上锈迹斑斑,甚至有腐蚀的迹象,像是经历了一场充满风霜跨度久远的时间旅行。
这他妈就是个文物,陈警官说,所有的文物都一样,没有丁点儿实用价值,只能用于研究和观赏。后来,他进一步解释,这样一颗子弹,是不可能从枪膛里被发射出来的,更不用说致人死亡。你能用手枪把一颗石头子打进人的脑袋里吗?一样的道理。他这样和法医据理力争。然而,它确实是在张今生脑袋里被发现的,连接它和张今生脑袋的是一个深98mm直径9mm的圆洞。
尸检过后,法医也觉得蹊跷,根据伤口深度推测,如果凶器为手枪,那只可能是近距离击打,枪和脑袋相距不会超过三米,当然这是理论上的数值,在实际操作中,更接近现实的情形是,张今生直接被人顶着脑门爆头。搜集到的所有证据都不支持法医的推断。现场没有找到弹壳和第二个人留下的痕迹;事后调取日新大厦内部监控发现,那天上午只有张今生和另外一名保洁阿姨到过顶楼(整个楼层闲置),而那名保洁阿姨只在张今生走出电梯时和其有过短暂对话,此后也一直保持在摄像头可视范围之内。
那天上午除了为数不多的工作人员外,只有张今生一人进入大厦,快递员和外卖小哥均被挡在门外。现在生意不景气吧,裁员加上自动辞职的,公司人走了一大半,我们保安队原来十来个人,现在就剩下三个,刚好够倒班儿。我到达日新大厦时,事故当天的执勤保安王大陆刚刚下班,我随他回到宿舍,他给我倒了杯水,并给自己泡了一包方便面后,坐在架子床上对我诉苦,原来还有员工食堂,现在食堂也关门了,听别人说,林总也可能要金盆洗手了,这栋大楼会分层租出去。
等他吃完方便面(他的吃相配合他饿死鬼一样的五官不得不让人怀疑他已经多日不曾进食了),我询问他关于张今生进入大厦那段时间的情景,他擦了擦嘴,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这个事儿吧,警察已经问过很多遍了,想来你也有耳闻,不是我不愿讲给你听,实在是嘴巴都说出老茧了。我赶忙掏出提前预备好的两盒黄鹤楼,放在他床上,赔笑说,那我就问一个问题,你怎么确定张今生是真的维修工呢?据说他是穿西服进来的。王大陆把一盒烟揣进口袋,另一盒塞到枕头下,说,我不确定,他给了我一盒烟,玉溪。
随后我又走访了小吃摊,羊汤馆,珠宝店和利收营业点,当天和张今生接触过的人一致后知后觉地认为,事后回想,那天张今生看起来的确有点反常,联系接踵而来的枪击事件,当时他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为期不远的死亡。
将近中午,我来到张今生家小区外的小吃摊,摊子已经收了一半,油锅还支着,里面半锅油,旁边的铁篦子里杵着两根没有卖出去的油条,男摊主正在为一张假币和女摊主吵架,男的说,你脑门上长那俩窟窿干啥用的?还不如拿水泥封上,毛爷爷下巴上那么大个痦子,你看不到啊?女的据理力争,有痦子啊,那不是也有痦子吗?男的说,是,有,左边右边你分不清?有点常识没有?我看干脆把眼珠子抠出来喂狗算了。女的反击,嘚吧嘚嘚吧嘚,一早上了,有完没完,比娘儿们还娘儿们,我把眼睛抠了,那你也得把老二薅下来了,反正一样都没卵用。男的急了,高举擀面杖,作势捶女的,女的双手叉腰,拿脸迎向擀面杖,你打,你打一个试试?男人收起擀面杖,说,丢人现眼的玩意儿。奇怪的是,俩人吵架时完全没耽误干活,男的清理案板,女的拾掇桌椅,很快收拾停当。眼看俩人骑上三轮车准备走了,还没有休战的意思,我只好走上去,拦在三轮车车头,说,两位消消气,不就一百块钱吗,就当吃了喝了,不至于动气。男人讪讪,没,没一百。我说,五十?那更不至于了。女人说,啥五十啊,就十块钱跟我闹半天,真有五十,还不民政局见啊?男人说,净鸡巴胡咧咧。又对我说,买油条明天吧,没了。女人说,还有两根儿剩的,要的话给你便宜点儿。
我向男人说明来意,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说,这个人我有一些印象,之前常来,买两根油条打包带走,说是懒得做早饭,最近一年都没买过油条了,倒是每天早上见他绕着小区跑步,跑得慢腾腾的,腿像被什么坠着,脑门子上一层汗,赶上我这生意不忙时,我会跟他打个招呼,来根油条呗?他摆摆手,不了不了,油大。
旁边的女人把两根剩油条装进塑料袋里,递给我,说,送你了。我摆摆手,说,不了不了。女人笑了,说,你也嫌油大?我说,哪能呢。掏出来五块钱,一手接油条,一手把钱递了过去。女人推开我拿钱的右手,说,送你的,反正是剩的。我说,那多不好意思。还是把钱收了回来。女人在油光锃亮的抹布上擦着手,或者说用手揩抹布上的油更准确,她说,现在的人呐,注重养生了,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讲究得不行,可也没见多长寿。
男人忙把话题重新拉回到张今生身上,那天张今生在小吃摊前驻足,男人习惯性地询问,又跑步啊?话出口马上意识到失误,张今生穿了一身板正的西服,还系了领带,这副装扮无论如何没办法跑步的,于是他立即改口,说,这是要出国考察吧?张今生对于男人的玩笑表现漠然。
男人说,他点了五根油条,我问他喝不喝豆浆,他说不喝,我又问要不要豆腐脑,他也说不要,端着油条坐在了桌子旁,埋头吃了起来,我从没见过一顿吃五根油条的客人,我怀疑他顶多吃两根,剩下的要打包带走,谁知他不一会儿就吃完三根,吃得挺卖力,有个词儿,叫啥来着,什么狼什么虎……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女人提醒他。
去去去,男人笑了,想什么呢。
狼吞虎咽,我说。
对,对,狼吞虎咽,他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打饱嗝,歇了一会儿,开始吃最后两根油条,这次吃得慢了点,大概用了十来分钟,吃完就起来结账了。
他找我结的账,女人接过话头,我看他捧着肚子,走路都有点摇晃,就开了句玩笑,有啥喜事啊?胃口挺好。他脸色不太好看,我以为是撑的,就没在意,他说,一年没吃过油条了,这两天做梦都想。我说,那明天再来。他递给我十块钱,说,来不了了。不等我找钱,他就走了。我想下次碰到他再把钱给他,没想到……
在我印象里,张今生不是贪吃的人,口味一向寡淡,唯独钟情油条和羊肠汤,遗憾的是,油条和羊肠汤从来都没在一家小吃店同时出现过,油条更多搭配豆浆和豆腐脑,而羊肠汤更多与烧饼为伍。他每次都是第一天在A店吃油条,第二天到B店品尝羊肠汤。对此我曾表示过不解,他笑笑说,王不见王。
然而那天张今生吃完油条(而且是五根)后,又很罕见地走进了马师傅羊汤馆儿,好像就是为了不在临终前给自己留下遗憾。
马师傅羊汤馆在狮城小有名气,三十年前从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门脸儿干起,到现在坐拥三家店面。一开始生意并不景气,转机来自一次餐饮事故,有位客人在羊肠子里吃出半颗羊粪蛋(另外半颗通过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合理推测,应该是进了客人的肚子),这颗羊粪蛋不但没给羊汤馆带来霉运,还成了羊肠子真材实料的明证,从此生意大火。原来的老板马师傅早就隐退,三家店面分别交于两儿一女打理。张今生去的那家的经营者是马师傅的小儿子,豁嘴小马。此人幼年时不务正业,打群架被人用改锥捅豁了嘴,人中上留下一道疤,去店里的熟客都称呼他豁嘴儿,他也不以为意。之前我和张今生也喊他豁嘴儿,但是张今生最后一次到马师傅羊汤馆喝羊汤时十分客气地跟豁嘴小马叫了声马老板。
小马有些意外,意外一是来自张今生的态度,二是来自张今生已经许久没光顾过了。
十几年没见过他了吧,小马说。
我把两根油条放在桌子上,点了一份八块钱的羊汤,嘱咐小马肥瘦各半。店里只有稀稀拉拉两桌客人,不复当初门庭若市的盛况。小马端来羊汤,放在我面前,我递给他根烟,说,唠唠?他把烟夹在耳朵上,将桌对面的椅子转过一百八十度,椅背向前,骑坐上去,双臂搭在椅背上,露出小臂上半条张牙舞爪的青龙,手指桌上的油条,说,第一次见喝羊肠汤就油条的。我说,别人送的。他说,有日子没见了,以为你出门儿发财去了呢。我说,哪儿也没去,就家里蹲了。他说,还写文章呢?我说,写啊,必须的。他说,前几天没事干,随便翻手机,在公众号上到一篇文章,不知不觉就看进去了,看了一半儿,觉得这故事眼熟,这不轰动全狮城的狮王酒业老板包养大学生被老婆砍死那事儿吗,这故事也就你写得出,我又翻到开头,果然见到你的名字。我说,确实,利用了一点现实素材。他说,写得真好,这一篇给多少钱?我说,不多,够吃够喝得了,也没啥大追求。小马说,现在啥都不好干,够吃够喝就知足啊。
我把桌子上靠墙一侧的调料盒拉到自己面前,往羊汤里加入鸡精,香菜,韭花,用勺子搅拌,几片纤细的羊肠翻动上来,又沉了下去。偷工减料了啊,我说。小马笑了笑,他一笑人中上的疤就像太阳下的蚂蟥一样翻滚,哥,体谅下,成本高了,生意不好做。二十年前的马师傅羊汤馆货真价实,小份羊汤只要五块钱,羊肠子占了半碗,现在小份要八块,羊肠子勉强能挤满碗底。油条撕成小段儿,泡在羊汤里,立即有一层油花浮现出来。
张今生死了,你知道吧?
谁?小马皱了皱眉头。
张今生,死之前,他来你这喝了一碗羊汤。
张今生在马师傅羊汤馆点了一碗十二块钱的羊汤,每样调料都加了一点,他先喝了一口汤,烫到了,不停吸溜舌头,之后开始用汤匙舀碗底的羊肠子吃,吃相很是斯文,一块羊肠在口中咀嚼半晌,方才咽下,咽下去一口,又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思考问题,也许是在等羊肠的味道渗入口腔肌。用小马的话说,样子不太正常。吃了一半,张今生打了个嗝,捂住嘴巴,站起身跑到门外,双手扶着路边的大槐树,吐了起来。吐完,他走进来结账,顺手拿了瓶矿泉水。小马小心询问,没事吧?张今生大概怕食客们误会,故意提高了嗓门,他说,太香了,一时没忍住,吃多了。当时店里几乎满座,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小马也跟着笑,还开了句玩笑,怎么还跟个处儿似的呢?不知饥饱,又不是只有这一回,想吃明天再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