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 发
作者: 张立民一、画廊
堂前,花梨木长条案翘角的两边,放着一对青花瓷帽罐,上面画着荷花。是前年,新型冠状病毒出现的那年秋天,我在景德镇古窑瓷厂创作的作品。现在看上去,这对帽罐,像寺庙山门前被敲落头的哼哈,傻傻的。它们没有给画廊添什么彩,反倒成了一种日用品那样的东西,可去可留。在找到更好的玩意儿替代它们之前,我不会移掉它们。但它们最终会被移掉,移掉的同时它们在树下被捣碎,像木兰花瓣那样,片儿片儿的。如果不碎掉一件废弃的瓷器,它们可能变成永固的东西搁置在你心里,那样也是难受的。
画廊原来不是我的,因为某些原因,头脑一热,入了股,算是有份了。我是外地人,便住在里面,顺便管店。画廊地段好,在大江边上,步行十来分钟就可以到文化公园,来来往往美女很多,但是生意惨淡,几乎没什么客人。我的合伙人,就是我来这里办展时结识的那个鼻子特“齆”的策展人,一个月难得来一两次,这里便渐渐成了我的家,越来越乱。我渴望赚钱,但是讨厌接待客人,我想那个“齆鼻子”也是这样,也许他甚至讨厌见到我。
这对帽罐,是在展览会上卖剩下的,后来被带了回来,摆在堂前。说白了,是个“没人要的东西”。当时,展览的瓷器有十来件,卖了几个,其他基本上送光了,只剩下这对东西。我打算不再送掉它们,尽管看上去像我的合伙人,不怎么叫我舒心。
靠近茶桌这一侧的一个帽罐,上面戴着一顶假发,大波浪的长发。这样看上去,长条案的左右就显得不那么平衡。而且,帽罐上戴着假发,很遭人猜忌,让人感觉我最近似乎犯了花痴。老曾问我:“你这是什么爱好?”
我无法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也不想解释。
二、女朋友
她叫曲妞。我们三月份认识,月湖边上碰见之后,就慢慢好上了。我们彼此喜欢,甚至可以说有了婚约。但是曲妞偶尔会否认,她总是要站在自己的角度来理解我们的关系,特别是后来,她和另外一个男人交往后,对我们之间爱情的误解更加坚定。她在自欺欺人,依然认为这无碍于我们的关系。这一点我不能接受。我可以容忍曲妞任何奇怪的习惯,但是我有底线,我的底线就是她不能有其他男人。我真的很迷茫,每到夜里,我都要去曲妞楼下徘徊半个来小时。她甚至不愿意和我有什么接触,哪怕像普通朋友那样。我耐着性子跟她交流关于情侣间信守忠贞的重要性,但她对这个话题不在意。她说我们之间聊忠贞,很好笑,她说我们之间还没有到这一步。我说我们几个月交往下来,两人的关系就只差一个红本本了,我们完全可以聊忠贞,还可以规划今后的生活。曲妞说是我违背了一切,我把事情搞糟了。但我不认同,也不认命。后来,她瘫坐在瑜伽垫上,终于回心转意了。她说我们永远在一起,至死不渝。她甚至给了我寝室钥匙。我当时开心坏了,欢呼雀跃,我的坚持和争取终于得到了回报。但是,那晚以后,曲妞消失了,手机联系不上,单位里说她请长假,她的出租房里,衣物都清理光了,只留下那套沙发和电视机。曲妞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发现她欺骗了我,她肯定跟那个龌龊的男人私奔了。她不再是我的曲妞,她已经把我抛弃。
为了找到曲妞,我真是费了一番波折,以前和曲妞去过的地方,我都去寻了一遍。我非常相信我找人的能力,只要曲妞还在宁波,我坚信最终一定能够找到她。曲妞身上有股独特的气味,不管她喷上多烈的香水,我都能辨闻出来。我迷恋这气味,它能叫我昏昏欲睡,你可以将此理解为“入定”。我沉迷于这种“入定”的满足感,只要曲妞在身旁,我可以忘掉现实中任何事情,轻而易举地将“灵体”漂浮在“虚空”里。我也不想现实中任何事情来打扰我们,和曲妞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但关掉手机,拉上窗帘,甚至拔掉电视机插头(曲妞寝室里的电视机待机时有轻微的鸣响)。曲妞喝什么饮料,穿什么裙子,逛哪类商店,进哪类咖啡厅,爱去哪里做头发,听什么歌曲,看什么电影,玩什么手游,账号取什么网名,等等,我都了如指掌。所以,我找到她,是迟早的事。她现在受到蛊惑,对我有所误会,这是每一个好奇心很强的女孩都会犯的错误。她即使耍性子和我分手,我也能够理解,我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她面前,有着无穷无尽的忍耐力和包容心。只要找到她,当面给我解释的机会,我相信她能被我感动。曲妞是个好女孩,她眼睛明澈,心地善良,她能迷途知返,她能爱我如初。
果然,曲妞被我找到了,我见了她三次。第一次在万达电影院。校园片《盛夏未来》是曲妞的菜,入口处我发现了她。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孩,梳了一对难得一见的麻花辫,看上去年龄更小,口红涂得很重,说话时感觉在嚼动两根辣椒。这小泼妇一看到我,还没等我说一句话,就大喊大叫起来,嗓音非常刺耳。我看到大厅挂灯上的玻璃珠都在震动。她一把推开曲妞,握紧着拳头,龇牙咧嘴,疯狂地冲过来,仿佛一头非洲草原上直奔猎物的母狮。我还真的被吓到了,连连后退,被一旁的隔离杆一绊,来了个“倒栽葱”,狠狠地摔在冰凉且有黏液的地板上,背部生疼。等我挣扎着爬起来,母狮领着幼狮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直等到《盛夏未来》散场,我也没见到她俩出来。
再一次,在曲妞的单位门口。哦对了,我忘了介绍我这未来妻子的工作,她是一家两年不见老板踪影的建筑设计公司的财务人员。这家公司的门卫是个越战退伍兵,在战场上杀过九个人,其中一个是拼刺刀时被他刺穿头颅干掉的。曲妞提起过这个从国企下岗下来的门卫,这工作是他多年前在市政府请愿的回报,所以他一点也不买老板的账,天天在岗亭里喝酒,喝醉了就开始骂人,连老板也不放过,脾气特暴戾,有一股通杀四方的气势,简直是一头藏獒。他说话中气十足但吐词不清,根本无法交流。我的曲妞真是命苦,遇到这样的闺蜜和这样的门卫,这种环境能把人逼疯,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曾经跟曲妞说别上班了,我来养她。她说你有钱吗,你自己信用卡的钱都还不掉。我说我有什么你吃什么,我马上就赚到钱了,我找到了一个金主,他是上海一家艺术拍卖公司的大股东,准备给我弄个拍卖专场。曲妞说,等你钱赚到了再说吧,你目前估计只是留了那个老板的微信罢。你看,我的女孩,连这一点也怀疑我,真是无语。这一次我也没能跟她说上话,我几乎不敢上前靠近曲妞,眼睁睁看着她择路离开。老“藏獒”在,他端着酒杯看着我,喉咙呼呼作响,我如果经过岗亭走到曲妞面前去,估计回来时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我不能冒这个险。
第三次,曲妞是那个龌龊的男人叫出来的。这个顾大鹏啊,我真的很瞧不起他,从小便瞧不起他,光明正大的事情他做起来,就变得跟小偷那样鬼鬼祟祟。这次见面,其实就是被大鹏搞砸的。他把曲妞叫出来,然后黏在我和曲妞中间不肯离去,甚至不让我靠近她,没出半个小时,又急忙把曲妞送了回去。感觉像是从他哪里借来一块田黄玉石,小心翼翼地给我欣赏了一下,又马上拿走,生怕被我抢了去。我这个小学同学,不讲义气,知恩不图报,他把曲妞送走的时候回头跟我说:“这是最后一次哦。”什么意思,曲妞是我的未婚妻,怎么见个面要由他说了算,什么叫作最后一次,这次见面之后,难道以后不能见曲妞了?你顾大鹏算什么玩意儿。顾大鹏的女朋友是我介绍的,上半年,我办展览的那会儿。你要说是曲妞介绍的我也认同,因为她是曲妞单位的同事。他俩接触了一个月后就不来往了。我知道,顾大鹏是在玩她,他们那种根本不属于恋爱,他不过是锄了一块地,像呵护豆苗那样搭上了她,又像铲除枯草那样抛弃了她。顾大鹏和女朋友分手后,倒是和曲妞保持了很好的联系,曲妞相信顾大鹏甚至超过相信我,特别是大鹏在江东买了套三居室后。曲妞对我冷淡,顾大鹏是有责任的;顾大鹏迅速和女朋友分手,和他暗地里喜欢曲妞是有关联的;顾大鹏和女朋友分手,转而和曲妞联系,我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是我把顾大鹏从老家带过来的。我太相信顾大鹏了,我被自信冲昏了头脑,忘了顾大鹏是个色鬼是只癞皮狗,他企图像玩弄那个女友那样玩弄我的曲妞。我绝不允许,绝不能叫他得逞,我要和顾大鹏较一较劲。
三、冥想
我有过几年的失眠,开始以为只是习惯了熬夜,但是有一次,我连续两个通宵睡不着,便开始紧张起来。医生推荐我吃药,我也照着医嘱吃过几次,但是曲妞说,长此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那时,我刚和曲妞交往,她带着我去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离月湖公园不远,离我下榻的汉庭酒店很近,在城隍庙边上的一个弄堂里。我看到进进出出的女人,以为那是一个瑜伽馆。我在书上获知,练习瑜伽的吐纳呼吸法有助于改善睡眠。但跟上去进到里面后,发现原来是一家练习冥想的养生馆,馆堂里弥漫着类似做艾灸时闻到的那种香味,音乐缓和,听起来感觉舒畅,曲妞称之为“自然的召唤”。曲妞说,这也是一种瑜伽,她已经坚持了两年,现在习惯了,她说好处很多,它可以根治我的失眠。
果然,我的失眠症状迅速减轻,两星期下来,几乎根治了。随着冥想的深入,我从一个极端慢慢地走向另一个极端,我变得很嗜睡,一到晚上八点,胃里的食物还没完全消化,眼皮就耷拉下来,像涂了胶水那样粘合上,再也睁不开,看不得东西。那个时刻,如果不在几分钟内躺回床上,我感觉站着就能昏睡过去。然后第二天,我要到上午九点后才能完全醒来。曲妞看到我的身体在逐渐恢复,非常开心,她说我的健康就是她的健康,她希望我从此走出失眠的阴霾,这样有助于我今后的艺术创作。
我非常感动,我的健康就是她的健康,其实就是在暗示着什么。我满怀信心,不再拘束,不久,我们确定了情侣关系。
这个情侣关系,我有必要再细述一下。
其实,冥想馆我们只去了四次。曲妞说,课时费用太贵,两百一趟,两人四趟下来,一千六就没有了。曲妞说,学四堂课行了,因为课程本来就简单,老师带入门,接下来完全可以回去自修。曲妞说,还有几堂课,她亲自教我。这样,我就跟随她去了她的寝室。当时我心里有点小兴奋,我脱口而出:“要么去汉庭酒店吧,我那里都全。”
曲妞转过身,斜着头睁圆眼睛瞧着我,越瞧越靠近,好像我是一只烧熟的香猪肘子,她在考虑先从哪里下口。我被逼得步步后退。曲妞问我:“你那里?‘都全’是什么意思,是啥都有的意思吗?你那里有瑜伽垫吗?有可以放冥想乐的蓝牙音箱吗?”
“没,没有。”我面露惭愧,内心却窃喜,至少,曲妞没有反感。
曲妞的寝室不远,和汉庭隔了两条街,但是有门禁。她住的是一幢单身公寓,下面有一家理发沙龙和打面馆,入口处就在那两家店面中间,一扇贴满各色广告纸的铝合金门把守着。曲妞的寝室在六楼,是一间loft式单间,楼下起居室,楼上卧室和卫生间。室内的家具很简单,进门一个折柜,里面摆着冰箱和小餐桌,餐桌上连墙钉了三排板子,上面放着瓶瓶罐罐。一个俄罗斯套娃挤在其中,很显眼。外面是一套对着挂墙式电视机的沙发,角落上有一个三角形茶几,茶几上面什么也没有。沙发对出的木板地面上摊了草绿色的瑜伽垫子。曲妞叫我在门边等一下,自己先进去,拉上楼梯的帘子,然后又回来,蹲下身子在鞋柜里翻找了半天,找出一双鞋板下陷又散开毛线的红拖鞋,说:“你穿这个吧,去年冬天我穿过的,刚想扔掉,现在嘛——你就将就一下吧。”
曲妞的单位供中餐和晚餐,每天晚上八点下班,有时到七点就能溜回来,一星期休息一天半,星期二下午加上星期天。所以,我每星期二的和星期天的下午过去做冥想,然后一起晚餐,餐后有时去看场电影,有时在街上逛一圈就回来。在旁人看来,我们已经是一对同居在一起很有默契的情侣。她最晚十点又睡,但我总是在七点四十分以前送她到楼下,因为我睡得更早。有时我表现得死皮赖脸,想磨蹭上去。曲妞会阻止我,她说我们的关系长远着呢,何必急于一时。我把曲妞的反应当作是一个女孩对爱情的持守,后来,我慢慢发现,是我会意错了。
几堂课结束后,曲妞说冥想就是这点内容,接下去我可以回去自己巩固,坚持长了就会习惯。我说我的自律性很差,加上底子薄,一个人恐怕坚持不来。曲妞想了一下,说:“也是,要么,在你离开宁波以前,都来我这里练吧。”
“好的。”我如释重负地回答。
“你的展览还要多长时间?”曲妞问。
“展览啊,现在还在联系策展人,我看至少得再一个半月。”我故意把时间拖长了,我想,如果经过一个半月的“总攻”,我还无法和曲妞确定关系的话,那只能说明我无能,我算是彻底失败了。
想不到,在接下来的一次冥想课程中,曲妞主动向我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