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作者: 米青张连旭
我爸第二次住院,是在我女儿出生的前一个月。我妈打电话让我们回家,说是见他最后一面。
许思没跟我一起。她肚子太大了,我妈不让,怕路上有个闪失。
我妈说,别让你姐开车,她技术不行。
到了青州,我下服务区买了盒韭菜虾仁饺子,我姐就坐到驾驶座上了,说你吃饺子,我开车。
我说,你能行?
我姐不吭声,开得很野,一路上超车,下高速才换了我。她这辆车的大灯很亮,堪比货车灯,打起来,像道剑似的劈开黑夜。
我说,你睡会儿,下道还得开一段儿。
我姐说,不困。她坐在那,把饭盒里我剩的几个凉饺子吃了。
韭菜饺子一放,车里就有股臭屁似的味儿。我姐把窗打开,夜风很凉,冻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说,关上吧。
我姐说,等会儿。
啪嗒一声响,有个红点一闪一闪的,烟味传到我鼻子里。
我说,你抽烟?
我姐说,干生意这些年,就抽了。
我说,少抽点儿,你嗓子不好。
我姐不拿食指中指夹烟,而是拇指和食指捏着,勾着脖子抽,她穿件黑衬衫,扣子一粒粒的全扣严了。猛抽两口,丢了烟头,却又把窗全开了。
我姐说,你买了果篮?
我说,许思挑的。
我姐笑笑,说,许思快生了?
我说,预产期还三十二天。
我姐问,还吐?
我说,不大吐了。
我姐关上窗,说,我怀着大宝那会儿,去广州进货的路上,羊水破了,就近下车找了家医院。
到了家,我妈抽着鼻子,先问,你不是戒烟了?
我说,戒了,路上乏,抽了半根。
我妈说,你买了这么大个果篮?
我把果篮递过去,她托着底抱了往屋走,跟抱个孩子似的,边走边说,买个这东西,买个果篮。
吃饭的时候,我妈问我姐,你不是不吃韭菜吗?
我姐说,我什么时候不吃韭菜了?
我妈说,多少年的事儿了,你上高一的时候,一个月回家一趟,回到家一看我包的是韭菜包子,你就气得又骂又哭。
我姐说,你记岔了,那是连旭。
她吃完一个白菜包子,拿起一个韭菜的,又放下了,还是拿了个白菜的。
我说,我现在也爱吃韭菜了。再说,我那次也没哭。
我妈说,我记岔了?我哪能记岔呢?你姐不吃韭菜,你不吃香菜,我往羊汤里洒了香菜,你一口也没喝,啃了一顿饭的干馒头。
我姐说,不吃香菜的是老张。
我妈说,那不能,不是老张。
我和我姐都不说话,我妈唠叨了几遍那不能,接着自言自语似的又说,好像真是。老张不吃香菜,连旭不吃韭菜,连敏不吃肥肉。她就这样背口诀似的翻来覆去地说这几句。
吃完饭我妈让我俩帮着收拾被子,说我们三个今晚都睡东屋那个大床。
我姐说她自己睡北屋。
我妈说北屋很久没人睡了,褥子很潮,也没晒。
我姐说没晒就没晒,说完就去外面接电话。
我妈抻着被筒,问我,你姐和李深怎么样?
我说,我不知道,想知道自己去问。
我妈说,我劝她,她不听,还说离婚也没什么。能没什么吗?怎么着都行,就是这个婚不能离。她以为她离了还能找着好的,看看,我找着好的了吗?
话音突然就断了,她沉默下来,一边铺床,一边瞥我。
其实没什么。她们以为我不知道。
其实她们自己才可怜呢,以为只要不说出来,就可以把假的当真的,好的当坏的。
我妈掀开窗帘,看着我姐在外面走来走去,说,你出去听听,她和李深说啥?要是离婚的事,你劝劝她,都快四十的人了,还有俩孩子,离了,这俩孩子她咋活?
没等我搭腔,她又说,李深是肯定不会把孩子给她的,李深是独苗。就算给了她吧,她自己拖儿带女的咋活?
我出去了,我姐正好在灯影里站着,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她捏着两根指头往嘴边送,一会儿送那么一下。
我从车上拿了她的烟和火机递过去。她接了,点上,又掐了,塞进烟盒,还给我,让我放回去,接着就把电话挂了。
夜里我睡得很快,听见我姐屋里咳嗽了一阵就没了动静。我妈在旁边唠唠叨叨,催眠曲似的,睡着之前,我听见的那句话是,李深我当时就看不好他,家穷,长得矮,没能耐,配不上你姐,你姐非要嫁,嫁了就嫁了,嫁了就不能离,依我看,你姐不会当妈……
半夜里我一猛子醒了过来,看见床前的地上一片雪白,简直像高速上被远光照亮的那段路程,让我一时恍惚起来,不知身在何处,紧接着我就看见了敞开的门口笔直站着的黑影。
张连旭
连华站在病床一侧。
我喊了声姐。我姐没喊,点了点头。
连华比我俩都大,我也弄不清她到底多少岁,最多四十,看起来倒像六十了,脸皮都耷拉着,跟我妈似的。
连华是我爸生的,和第一个老婆。那女人老早就死了,上吊,有人说她是让老张逼死的,老张一天喝三顿白酒,喝高兴了就打她。
我也是我爸生的,和我妈。
我姐不是。她是我妈和第一个丈夫生的。
其实这些在我上初二那年就弄明白了。我看到了抽屉里的一个旧户口本,户主那页是王香琴,下面那页上写着王敏。
王香琴是我妈,我姐以前叫张连敏,她嫌不好听,擅自改了,改成张敏,为了这事,她和我妈大打了一架。她那时候小,没改成。后来大学毕业,又改了一回,我妈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当时我把“王敏”,“张连敏”,“张敏”这三个名字想了几遍,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原来我和我姐不是一个爸。很多事是在我出生之前发生的。我妈让我姐改了我爸的姓,还随了连华的辈分。
后来和我姐一有矛盾,我就会想到这一点,我看着我姐心里说,我俩不是一个爸,怪不得你这样呢。
我高考那年,成绩不大好,我姐在青岛的一所大学当老师,答应帮我找找青岛科技大的熟人。但是录取下来,我没上青科大,上了聊城大学,我很生气,打电话找我姐,我姐说,我就是个助教,我那朋友也就是个助教,还是编外的,能管上什么用?是你自己不好好用功,考那点儿分。我更生气,气了一年,没和她说话。她和李深送我去上学,我也没和她说一句话。
我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和我爸聊了会儿天。
我说,爸你怎么这么瘦,是不是吃得不好?
光吐,我爸说,吃一口吐两口。
连华指着窗台上的饭盒说,都是二姨大舅他们送的饭,有肉有菜有汤。今天早上还行,吃了俩茶叶蛋,喝了半碗玉米面。
我爸说,新换的这个药顶用了。再打几天看看,邻床就是打的这个,都出院一个星期了,医生说是美国进口的,最好的药。
我看了看床头贴着的标签,上面写着“中分化腺癌”。我默默记下它,一低头看见露在外面一只手,鸡爪子似的,指甲很长很脏,一块一块的老年斑,我眼眶一热,扯被子盖住那只手。
我去了趟洗手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把眼泪憋回去。
连华说,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住几天?你新工作找好了吗?小敏店里还那么忙吗?
我爸说,你们都这么孝顺,老回来看我,你妈也好,在这待了六天,腰疼得站不住,连华来了,我让她回家歇歇,换换衣裳,歇歇腰,你也别担心,我这就快好了,你看我的脸色,比上回红润多了。
我问连华,你晚上睡哪?
她说,这俩空床呢,哪个都能睡。
我爸说,这俩病友,都先后出了院,第一个出去的还去北山看了神婆,顺带也给我占了一卦,说是,再过一个月,最晚不超过冬至,我就能回家了。
我说,肯定能好。我妈说,医生说的,你这病没啥。
我爸说,真的?
我说,真的。说完转身去看我姐。我姐就进屋的时候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站在墙边看,再没一句话。她好像在看我们,又好像没看我们,视线在病房里飘来飘去,微微皱着眉,大概是嫌气味不好。供了暖,浑浊的空气发了酵,又臭又闷。她穿着一身黑,黑衬衫黑裤子,我忽然有点讨厌她这身打扮,真不吉利。
我说,爸,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我爸说,你们回吧,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出了医院,我问我姐,你昨天夜里睡着了吗?
我姐说,没了那只大公鸡,我睡得挺好。
我说,咱妈说你嫌公鸡早起打鸣吵你,昨晚给宰了,今天拾掇拾掇炖了。
我姐说,那只鸡养了七八年了,还能吃?
我说,肉硬了,喝汤。
我姐说,许思爱喝鸡汤,你给她带上吧。
我说,你昨晚到东屋来了?
我姐说,啥时候?
我说,不知道,可能三点四点那会儿。
我姐说,开了一天车,累死了,我睡得死死的。你是不是做梦了?
我说,也可能是做梦了。
我姐说,梦见什么?
我说,没什么,记不清了。睡迷糊了。
到家时我妈已经把鸡炖好了,留了半只给我捎回去,吃完我俩就开车往回赶。
我妈往后备厢塞了一袋白面,四桶花生油,一箱子花生米,一盆蜡梅盆景,还有些鱼虾苹果之类,塞得后备厢和后座都满满当当,末了在厨房转一圈,看见一捆大葱,又把大葱塞进我姐脚底下。
我姐把葱扔下来,她又拿上来,我姐没再扔。
我说,我看着我爸好像还不到时候,就是特别瘦。我妈说,仨月了,没大吃东西,顶多喝上半碗玉米面,能不瘦吗?我姐说,我买的蛋白粉,让他喝点。我说,该给他洗洗,剪剪指甲。我妈说,是得洗洗,哪天要是一下子老了,就洗不了了。我说,真没救了?我妈说,不好说,医生让接回来,在那住还不如在家,又花钱,又不得劲。我姐说,该住就住,没钱跟我说。我妈说,不是钱的事儿。医生说住着也没啥用了,不如老在自己家里。他在家,我更累,在外面干完活,还得回家喂他吃饭。把他抱起来靠在墙上,一口水一口饭地喂,他那个东西转移到脑子里了,吃不下,一吃就犯恶心,我喂他口鸡汤,他全吐我脸上。
我俩不说话,我妈趴在车窗上,又说,前两日他倒是好些了,你大舅带的蛋糕他还吃了小半个。说不准还能再活个一年半载。他得病以后,人变好了,常说中听的话,说我不容易,他这回要死不了,往后就和我好好过。你们说他早干吗去了?行了,你们快走吧,黑天开车我不放心。
张敏
我妈打来电话的时候,老张已经死了。我妈叫我们回去参加他的葬礼。
自从上次回去看老张到现在,这中间的一个月,只要我妈一打电话来,我就想,是老张死了。
现在他终于死了,总算死了。
我并不觉得开心,也没有不开心。上次回家,我把书橱里的旧日记翻出来了,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一本日记,绿皮的,封面已经完全褪色,成了灰色。上面有一把小锁,钥匙当然已经丢了。轻轻一扯,锁就烂了,我翻了翻,把那些关于老张的部分找出来,重新读了几遍。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好。那本日记里,有一大半是诅咒老张赶紧死的。
这趟回家之前,我随身带着那本日记,路上趁连旭不注意又看了几遍。
这些诅咒过了二十六年终于应验了。只是应验得太慢了,久得我完全没办法从我的胜利中体会到喜悦,久得那些被霉味包裹的字迹根本就像是另外的人写的,再怎么反复地读,我也难以理解作者的心情了。
我妈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凉了。倒还没硬,我妈还来得及给他换上老衣。
我妈说,夜里老张有可能是喊过她的,只是她没听见。
她睡东屋,老张睡西屋。有二十年了吧,一直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