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城市上空
作者: 辛术一
这个午后,天空比往日都要阴郁。云层无与伦比庞大,下方青灰,上方絮白,像一头翻转了肚皮的蓝鲸,悬在城市上空。
阴郁是有重量的,好像这个城市所有人的情绪,都跑进云层里,云朵们就不堪重负地往下沉。下方道路上的车辆,如同磷虾群,被惊吓得四处奔走。
天阴沉着,仲夏时节的午后,倒有几分快入夜的天色。云层将硕大的太阳死死包裹住,少了几分暑热。风如乱刀,硬生生将还显绿色的法桐树叶砍落,铺满了半条马路。
孟鲸在医院门口下了网约车,路面刚被洒水车洒过,落叶和水黏合,踩上去没有秋后落叶的碎裂声,反而有一种行走在新鲜血肉上的黏滞感。
孟鲸被风沙迷了眼睛,用纸巾擦拭,却越擦眼睛越痛。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被风迷了眼睛,都会被父亲捧住小脸,轻轻吹去沙子,在泪水迷蒙中,看见父亲的笑脸渐渐浮现。
她调了调口罩,给大门保安亮了亮健康码,闷头往住院大楼走。医院本是最容易让人迷路的地方,但她已经不需要看那些指示牌了。才短短七天,她已经把这家医院走熟了。
住院楼、手术室、收费处、小超市,还有各个主要的科室,都让孟鲸在前两天就走了个遍。
她当时感觉自己都不是用走的,双脚根本没接触医院的地面,一切都像一场梦。她被人突如其来地抛进了一个蓝白色梦境。
这家医院到处蓝色,科室牌是海蓝色,环氧树脂地板是蓝色,连病人服都是蓝白条纹。孟鲸行走在其中,就像进入一片悲壮又诗意的蓝色海洋。似乎医院需要更多更大的蓝元素,才能冲淡隐藏其间的血红,甚至连这里的红十字,都变成了蓝底白十字。
医院熙熙攘攘,有车子飞快开到急诊室门口,从驾驶座下来个男人,急匆匆从后排抱起一个大肚子女人往里冲,女人哎呦哎呦叫着,裤裆湿了一片,不知是羊水还是血水。有人捂着头,头上牢牢“焊”着一根钢筋,满脸满身是血,被四五个衣服全是泥的“安全帽”抬着。急诊室里面三两个白大褂急匆匆出来,瞬间就和那个血人消失了,就像受伤的鱼被抛入海里,被海浪泛起的白色泡沫吞没,一起消失。
孟鲸在住院楼大门又亮了一次健康码,给保安验了陪客证。经过重重关卡,才来到二楼的重症监护室。她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这里已经等了七八个人。下午三点到四点,是重症监护室规定的探视时间,其他时间家属一律不能入内。监护室门口灯光很亮,但毛玻璃门却死死关着,丝毫看不到里面,连声音都透不出来,越往里看越冰冷,像深不见底的马里亚纳海沟。
“小孟,你医药费欠多少了?”
有人对孟鲸说话,是萍姨,她儿子住在孟鲸父亲的隔壁床。孟鲸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昨天是欠十八万,今天可能快二十了。”
萍姨问:“你去预支工资,老板答应了吗?”
孟鲸不自主屏住呼吸。她昨天去上班的装修公司谈预支工资,谈着谈着,老板就假装安慰,手搭到腰上,酷似鲶鱼的嘴唇也凑近到自己唇边,散发着痰臭和烟味。
萍姨看孟鲸不回话,叹了口气:“借钱哪有容易的,穷人只有穷亲戚。”
有人接话,是李叔:“所以我说,关键时候还是要靠保险。我妈这两年进了三次重症监护室,气一喘不上来就要气管插管,插上去没个几万拔不了。要不是有保险,哪受得了。”
张哥也发起牢骚,他老婆被车撞,住了几个月花了四十万:“保险也不一定顶用。撞我们的车主和保险公司扯皮,要我自己垫。我老婆的意外险,一天就两百块补贴,顶个屁。我们夫妻两个公务员,每天睁开眼就算账,算了工资算房贷,算了房贷算养娃的钱。日子已经那么难了,还遇上这事。”
光头强说:“钱能解决的,就不是问题。你看我儿子,花了多少了。省城专家请了好几个,一个就五六千,还是什么毛病都不知道。我有时候想,就算死,也死个明明白白吧。”
孟鲸心想,原来每个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等待的人,都觉得世上最悲惨的人是自己。等候在门口,却觉得将被挤下悬崖。
窗户忽然一阵噼里啪啦,孟鲸往窗外看去,天色已经更暗了,雷声炸响,远处,从天上到地面白茫茫一片,就像有人张着遮天蔽日的白色巨网,一路横扫碾压过来。雨滴看上去,都是横着砸过来,在窗户玻璃上作响,令人心烦。孟鲸缩了缩肩膀,想找一件无形的雨衣,来抵御风雨。
保安看时间到了,打开了门,吆喝着大家有序进入。他过去把窗户缝关死,想彻底将坏天气隔绝在外,又似乎是不想让重症监护室里的气息泄露到外界。
孟鲸走进门,听着吩咐,戴上鞋套帽子,在那个代表父亲的“7”号挂衣钩上,取了无纺布隔离衣。
她开始洗手消毒,上个月刚做的镶钻美甲,让她花更多时间去清洗。戴手套时,碎钻还划破一双。等穿戴整齐,她才站到第二重门前等待开启。
门开了,一种另类的嘈杂如同外界风雨,扑面而来。滴滴答答监护仪的报警声,呼哧呼哧的呼吸机充放气声,雾化瓶的咕噜咕噜声,患者无意识敲打床栏哐当哐当,还有他们偶尔耐不住痛苦的呻吟嚎叫与咳嗽声。
重症监护室,从不是静养之地。虽然嘈杂,但对这些等候的人来说,那些声音是亲人活在世上的凭证。
二
两扇玻璃门内亮着昼夜不息的白色灯光,穿着淡蓝色衣服的护士奔走,像色彩斑斓的浅海鱼在礁石间游动。
温度恒定在二十四摄氏度,就算裹了隔离衣,也不觉热。但空气里消毒水味和病人体味混杂,隔着口罩,也闻到一些腐败气息。
整个监护室病房,十几张病床鳞次栉比。各种机器围着床,指示灯闪耀,像汽车生产车间,各种机械臂乱舞。
孟鲸熟门熟路又茫然前行,走到7床前面。床边立着输液架,最上面挂着两袋盐水,中间还码着五六个输液泵,一根根输液管汇聚,连接到床上那个宽厚的身体内。
那个身体头发剃得精光,眼睛被白纱布蒙着,鼻子上插了根鼻饲管,喉咙正中还插了个金属管子,连着呼哧呼哧的呼吸机,像搁浅在沙滩上的蓝鲸,不能动弹,只能喘气。
而两百块一天雇来的护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孟鲸先是出了回神,之后,眯着眼睛看起了输液架。输液架上每个输液泵上都贴着标签。在心里面,孟鲸把这些闻所未闻的拗口药名念出来,甚至连标签上没写的价格也背了出来。
“甘露醇注射液,七块一,瑞代肠内营养乳剂,六十块……”
孟鲸也想不通,这些药,不过相当于平时一杯奶茶、一顿外卖,怎么聚沙成塔就会在几天之内变成一个天文数字。
研究完输液架上的药品,她又研究起旁边的呼吸机。上面的每一个英文字母都认识,但拼凑在一起却不知道什么含义。
孟鲸又注意到隔壁8床的帘子拉着,里面隐隐透着紫色流光,应该是在消毒。之前住着的那个重症肺炎老人,八成是走了吧。
她想到昨天下午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医生和8床儿子说话,话语听不完整,星星点点漏进耳朵,大概的意思是你老爸这个情况呼吸机怕也是扛不住了,只能试试ECMO,也叫体外膜肺,去年疫情时抢救重症肺患者经常用。后来医生和8床儿子说了什么,她就没仔细听了,只听到“开机八万”“两万”“自费”等字样。
到今天,8床的帘子就拉起来,紫色光芒,应该是紫外线消毒灯,在终末消毒。
就在孟鲸又一次出神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把她吓得一颤。这几天,每一次铃声的响起都令她心惊,生怕是医院电话,不是父亲病情有变化,就是催她尽快缴费。不过孟鲸意识到自己就在医院。
她掏出手机,是关系很好的女同事小苏。
“你跟的那家业主来签约了。老总开会表扬你,说你家里有事,还坚持跑业务。除了提成,公司还给你五千困难补助。”
孟鲸愣了一会,说:“谢谢你。”
小苏说:“谢我干吗,又不是我给钱。没想到老总还不错,我们还背地里骂他。你注意身体,声音都哑了,我还以为打错了。”
孟鲸挂了电话,她已不是那个声音好听、心思单纯的女孩了。老板这一套,她看得透透的。五千块,是堵自己嘴的,是给别人看的。同时,也意味着预支工资的希望彻底断了。别人眼里,一个试用期员工,给个几千块慰问金,仁至义尽。
五千块换了昨天的摸一摸亲一亲,在老板心里,估计亏得肉疼。幸好自己昨天跑得快。
孟鲸发呆时候,感觉一抹蓝色飞来眼前,耳边传来声音:“7床家属是吗?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她看着这个穿V领蓝短褂的人,顺从站起身,跟他进了医生办公室。办公室墙上挂着显示屏,上面一条条亮点跳跃,像股市的K线图,只是上面绿的多,红的少。
蓝短褂坐下来,这是她父亲的主治医师,姓赵,三十岁左右,体态偏瘦,语速极快,头发有些白,戴着无框眼镜。他说:“你父亲今天情况又有变化,我先详细讲给你听,有问题等我全讲完之后再问。”
“明白。”孟鲸声音低沉,牙齿微微抖着,像有花椒被噙在牙槽里,口罩后的半张脸开始发麻,以至于两唇都合不拢,就那么空茫、紧张半开半闭着。
赵医生说:“你父亲是重型脑干出血,病死率是脑出血里最高的,我和你反复讲过。”
孟鲸点头应着。
赵医生讲了一大通,大致意思是孟鲸父亲经过开颅手术、气管切开、呼吸机等一系列治疗,肺部感染情况有了好转。但脑出血导致的昏迷,今天却有加重。这种情况他们担心,一是血肿扩大,二是脑水肿导致颅内压力增高。明确原因,需要复查头颅CT。
孟鲸机械地点着头:“查,查,您安排。”
这个场景几乎每天都会上演。刚开始两天,她还过于惊恐,甚至会当场痛哭。后来她无师自通找出了办法,就是暂时把自己从身体里抽离出来,以垂直视角站在上方,俯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这样她就能好好思考问题,帮这位女孩应对一切。
赵医生说:“你现在医药费已经欠了快二十万了。老这么欠下去,我们也很为难。这次CT费用我可以签字担保。但万一查出来真是血肿扩大,就得做手术,所以钱还是要尽快想办法。”
“我理解,钱一定……一定准备。”
赵医生无奈地说:“保证的话,你也说了很多次了,但一直没交。我每年都要因为病人欠费被扣掉奖金。”
“钱真不用担心。如果手术要先交费,我可以先刷网贷,拼拼凑凑十几万没问题的。”
“网贷太坑了。你一个姑娘家,要是跳进去,一辈子就完了。你父亲还有没有兄弟,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哪怕钱方面帮不了忙,过来搭把手也好。这几天你这女孩子也累惨了。”
孟鲸强笑一下:“没事,我爸就我一个孩子,我能够做主。”
她把“孩子”两个字咬得重重的,仿佛这样就能淡化掉前面那个“女”字。
赵医生扶了扶眼镜:“有些话我是不应该说的。但当医生这么几年,我见得多了。从感性角度,你全力救父亲肯定对的,但理性角度,你父亲就算命保住了,也没什么生活质量。一个病人拖垮一个家,太多了。你还年轻,路还很长,我想,如果你父亲有意识,也不愿意看到你太苦。”
“谢谢你,我没问题。”
赵医生眼看劝不动,只能叹口气:“那你先回去,准备做检查吧。”
“赵医生,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意。”
“其实真的应该有个男的,可以一起推病人。我们医生护士可以帮着推车,但是如果把病人搬到CT机上,需要一个搬头一个托腰一个搬脚,我们最好不上手。你可以出点钱,请男护工帮忙抬一下,你父亲还是挺胖的。”
“我加上护工大妈,两个人可以。”
“这话是我必须要说的,不勉强,以前有过事故,就是护士和家属一起搬病人,把病人摔了,后来家属就讹上我们,硬说是我们护士不小心,松手把人摔死了。话听着有点难听,但是我必须得给你讲清楚,不是我们不帮忙,实在是出过事情,害怕了。”
“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赵医生看了看办公室窗外,皱起眉头:“雨怎么这么大,下起来没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