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的婚事
作者: 马可我母亲从芒市到昆明,和我父亲结婚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布包和两身换洗衣服。她的衣服不是新的,她把仅有的两件衣服洗了又洗,放在阳光下暴晒。已经是夏天了,学校放了暑假,很多学生都回家了。我母亲刚拿到毕业证书,也准备离开。对生活了六年的学校,她有些恋恋不舍。
把衣服放在阳光下面暴晒的时候,她就坐在一旁发呆,看着衣服的影子在地上飘来荡去。她的目光拂过学校的院墙,墙外有黑森森的榕树,她看着风一吹就冒起灰尘的操场,看着篮球架、石砌的乒乓球桌、红砖建成的教室、有铁皮屋顶的校舍。这一切映入她的眼帘,像笛音在强烈的光线下颤动着。
坐在太阳下晒衣服的我母亲没有太多想法,插在操场戏台前方旗杆上的国旗迎风飘舞,在安静的环境里发出飒飒的声音。在此之前,我母亲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她和我父亲在她十四岁定婚时,看到的只是对方的照片。照片上,我父亲有着一张坚毅的脸庞,和一双清澈的眼睛,他的眉毛从上方斜斜挑开去,看起来像老鹰的两个翅膀。
见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母亲不确定是不是喜欢这个人,她只有十四岁,从来没有想过会嫁给什么样的人。我父亲比我母亲大九岁,在他拿到的照片上,我母亲是一个个子高挑,身材苗条的少女,有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她的眼梢向上稍稍挑起,她五官清秀、棱角分明。拍这张照片的那天,我母亲穿着一件粗布白衬衣,一条黑色棉布裙,脚上是笨重的白球鞋和白色的棉线袜。
第二天,我母亲就踏上了开往昆明的班车,还差两个月她才到十八岁,她还不知道等待她的命运是什么。在此之前她还没有坐过汽车,不单她如此,她的很多同学也是这样,他们没钱或是舍不得买汽车票,每到放假都步行回家,花在路上的时间少则三四天多则一个星期甚至十天。踏上班车的我母亲并没有注意那辆车是什么颜色,要不就是忘记了,也许是绿色也许是红色,反正这在她以后的叙述中消失了。她只注意到了车的脚踏板。“真正铁做的,踩上去让人踏实。”她后来描述说。
她在司机的指点下找到了座位,是一个靠窗的位置。只有一半的人上了车,她扫了一眼,给她留下印象的是一个军人(他坐在车厢的最后一排)、一个带孩子的母亲(她坐在靠近门的座位上)、一对夫妇(他们与我母亲隔着一条过道)、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坐在我母亲旁边)。老太太穿件深蓝色大氅,手上摇着一把竹扇,笑咪咪地望着她。我母亲没有什么行李,没有像其他乘客那样把行李让司机放到车顶上,她只有一个布包,里面有换洗衣服、中学毕业证书和迁移证。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她浑身冒汗,却又对一切充满好奇,她并不恐惧,这得益于她与生俱来的敢于面对一切的勇气。因为天气太热,那个孩子哭了起来,他妈妈把他抱在怀里,拉开衣襟把乳头塞进他嘴里。孩子的哭声让人烦躁,我母亲却屏声敛气,她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她安静得像一块岩石。汽车站旁边有一排低矮的瓦房,前面用茅草搭起凉棚遮住强烈的阳光,有些人在卖农具和用玉米秸秆编的草墩,风一吹来,地上就飞起漫天尘土。
汽车开动是在二十分钟之后,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让我母亲一阵恶心,好在这阵恶心很快被窗外的一阵风吹散。她的身子随着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让她想起曾经骑过的一头驴子。这个想法让她笑了起来,她忍不住看了看其他人,那个军人已经闭上了眼睛,那个孩子已经在母亲的怀抱里睡熟了,那对夫妇坐得笔直,一刻不停地在讨论他们的家务事。我母亲的眼睛又开始转回去,这时汽车真的开始往前行驶了,路两边的树正神奇地从她眼前消失,它们在下午的阳光下郁郁葱葱,远处的玉米地以一种更平缓的姿态向后退去。黛青色的山峦却凝固不动,像大片大片的乌云,和从山脚下升起的炊烟连为一体。
他们乘坐的长途车要四天才能到昆明。白天,汽车在公路上行驶,到了晚上,他们就到旅馆投宿。她一直很感激坐在旁边的那个老太太,是她一路上在有意地保护她,特别到了晚上,她们睡在旅店大通铺上的时候,她总是让我母亲睡在最里面,而她却像门神一样挡在我母亲面前。那些床上经常有跳蚤,还有臭虫,它们通过人体来旅行,吸食人血的同时,又让人把它们带到更远的地方。
每天睡觉之前,我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她的迁移证放在枕头下面,再把衣服裤子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她从不把衣服随便乱放,一生都是如此,因为她不喜欢衣服上有太多皱褶。在学校里,她是戏剧社的成员,我看过那个时期她的很多剧照。这些照片,包括毕业时同学送她做留念的照片,都放在一本红色的相册里。等我记事,翻看这些照片时,她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但她身上仍残留着少女的气息。
这种气息在她五十岁的时候消失了,她开始变胖,把剪短的头发烫起来,和很多与她年纪相仿的妇女一样,因为过于自信而流露出无所畏惧甚至略带攻击性的姿态。但到了七十多岁的时候,她身上又出现了当年的影子,她又像少女一样天真和易信,有时甚至面带羞怯,也像少女一样爱做梦。她的梦多半与回忆有关,她会突然想起过去的某些时光,它们像泛黄的照片,出现在她脑海里,像水蒸气一样模糊,又像云彩一样不可捉摸。
在学校的时候,她已经养成了每天刷牙的习惯,所以在旅店里,每天早晨她都会拿着她的小杯子去刷牙。只有在这个时候,老太太才放弃一贯温和的目光,用异样的眼神打量起她来,但老太太什么也没说。这个时候,老太太一般来说都是坐在床边,边吸烟边等着其他人准备好再上路出发。我母亲对她投向自己的异样眼神并不在意,还在学校的时候,就总有同学议论她的衣着,虽说她穿带补丁的衣服,但穿上之后又比别人好看,人家就认定她对衣服做了手脚,是资产阶级思想泛滥的表现。
汽车行驶的过程中乘客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主要是因为连绵不断的盘山公路让他们头晕目眩,他们眼前飘过的只有山脊、灌木、树和尘土。车身已经覆盖了厚厚一层黄土,特别是后车窗,从里面几乎已经无法透过玻璃看到外面了。这种浅睡眠的状态让我母亲做了不少梦,她梦见她的童年,梦见了她母亲的母亲,还有她母亲的妹妹。这使她意识到她一直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刚开始她母亲带着她和她母亲的母亲一起生活,后来又带着她和母亲的妹妹生活在一起。这种经历使她对男性有种天然的排斥。男人是异类,他们野蛮而缺少同情心和同理心,他们对女人所承担的痛苦视若无睹,他们只会抽鸦片和赌博,他们看不起女人,不喜欢和女人在一起,他们觉得这会让他们看上去缺少阳刚气。也正因如此,家里的女人们才有很多机会在背地里数落他们。
她们的数落并非空穴来风,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说我母亲的母亲,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外公,既抽鸦片又赌博,我外婆只能以给人做衣服绣花来贴补家用。而他对家庭的不负责任,并不缘于我外婆无法生育,因为即便他再次结婚,找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我母亲的亲生母亲)做妻子,这样的状况也没有得到丝毫改善。但我觉得,我外公之所以离开我外婆,一方面是因为她无法生育,另一方面还因为她过于强势。在我外公的叙述版本里,可能他并不认为自己对家庭不负责任。
我母亲的亲生母亲是在我母亲半岁时吞鸦片自杀的,自杀的原因是我外公把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积蓄拿去赌博输得精光。每次我想起我母亲的亲生母亲,都像看到一个重音符号悬在头顶,我估计她死的时候最多二十岁,是刚刚迈步走向人生的年龄。需要怎样干脆决绝、刚烈果断的性格才会让她做出这自我了断的事?我问出的问题,始终没有答案,谁也不能回答。我无从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知情的人都已经死了。这件事我母亲也是听说的。
我母亲的亲生母亲死后,因为家中无法养育一个正在吃奶的孩子,我外公用箩筐挑着我母亲把她送给我外婆,说这样等我外婆老了之后就有依靠了。“把她养大,找个人家,等你老了以后她可以给你送终。”我想象着我外公这样说道。就这样,他从抚养幼女的困境下解脱了。后来他因一场致命的疾病死去,有人带信给我母亲,说她父亲快死了,让她去看看他。她拒绝了,她丝毫不想去看他,那年她十三岁。在她被养母养大的这些年里,养母已经成功地在她的心里根植了怨气和仇恨。
我母亲对我外婆不是她亲生母亲的事一直心知肚明,尽管她在每个月写给我外婆的信里把她称为“母亲大人”,但她并不把她当成真正的母亲。这只是一个交易,她这样想。我外婆把她养大,目的就是为了让她为她养老送终。当我外婆做主替她安排婚姻的时候,她也认为这是一个交易——让我母亲有了依靠的同时,我外婆养老的事也更加妥当了。
她不爱她的养母,也不爱她的丈夫,更不爱她父亲。她也不爱她的亲生母亲,她不存在于她的记忆中,有时她会怜悯她,但那是很多年之后,当她重新审视过去的时候。整个一生在那个时刻像水流一样倾泻而下,她似乎又把它经历了一遍。它从她身上经过,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就像瀑布冲向高耸的岩石。很多平淡无奇的时刻被省略了,只剩下某些决定性的事件以鲜活的姿态出现,这些决定性的时刻,并不像河面上被阳光照耀的闪光点,它晦暗不明、暗淡无光,带着无数的痛、悔恨和对世界的责难。不过这个时刻很快消失了。
生下我之后,她把全部爱都倾注到我身上。她不想让我吃一点苦,不想让我受到任何伤害。但她怀着我的时候,还没有产生这样的情感,这种情感爆发,是在我出生后,她见到我的那个瞬间。那一刻,她的心融化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把她从少女的梦幻中解放出来。她苏醒了一般疯狂地把爱投注到我身上,像虔诚的教徒一样亲吻我的双手和双脚,把我的手指和脚趾含在嘴里,好像它们是甜蜜的糖果。冬天担心我冷,夏天担心我热,刮风为我准备围巾,还不断拉扯我的衣领,以确信我是完全被包裹好的。她太害怕失去我,害怕一夜之间醒来,发现我突然死了。
我母亲从车上醒来,嘴里带着一股苦涩的咸腥味,她不好意思地发现自己竟在刚才睡着的时候流出了口水,她希望没有人发现。幸好,在她睡着的时候,车上大多数人也都睡着了。坐在她旁边的老太太也睡着了,她的头随着车的颠簸不停地点来点去。那对夫妻,妻子把头枕在丈夫肩上睡着了。她的丈夫倒没有睡,眼睛一直盯着窗外。我母亲也被窗外的景色吸引,她把目光投向江边。她看到晨雾已经散开,但江面上仍然有水汽,这让她看不清江对岸的景色。也许雾中有鸟儿在飞呢,她这样想着。这时候汽车停在一间招待所门口,又到吃饭的时候了。刚要下车,我母亲惊叫了一声,好像丢了魂似的,全车的人都扭过头来看着她,老太太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的迁移证丢了。
“怎么会丢了?你其他东西还在吗?”
她翻了一下,都在。她想起是落在旅店里了,头天晚上她把迁移证放在枕头下面,早上起来的时候忘记带上了。
“你怎么把这事都忘记了?”老太太说,“你去问问司机,能不能把车开回去。”
母亲就走到前面问司机,那时候司机正招呼车上的人下车吃饭。
“这已经是大理了,怎么可能把车开回去?”司机说,“这是班车,是按时间发车的,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倒回去。”
“那怎么办?”我母亲快急哭了。
车上最后一个人都下了车,只有老太太还陪着我母亲。
“那要不这样吧,”司机终究见多识广,想了想说道,“吃完饭你去派出所报案,就说你的迁移证落在旅店了,让他们帮你联系旅店的人。”为了安慰我母亲,司机还补充说:“丢不了,只要知道是落在哪都丢不了。”
那次我母亲成功地找回了她的迁移证,以后每次对我讲起来,她都会说,还是那时的公安负责,他们是真的为人民服务。我母亲说这话,一次是她在菜市场被人抢走了脖子上的金项链的时候,另一次是她和我父亲去成都,在火车上丢了五千块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她丢了手机的时候。自从迁移证丢失,因报案找回后,我母亲每案必报,不过后来没有哪次能像那次那样幸运。
我母亲听司机说完之后,才稍稍放下心来,她跟着其他人去食堂吃饭。菜很少,但饭是管够的,因为惦记着报案的事,她就着咸菜随意扒了几口就把一大碗米饭吃完了。吃完饭,她就要去派出所报案,可她不知道派出所在哪儿,她去问司机,司机说他也不知道,让她问问食堂的人。最终是食堂一个帮厨师择菜的人带她去的派出所。
对于派出所,我母亲至今还记忆犹新,但对那个择菜的人却没什么印象。她记得她跟着那个人进了一道铁门,铁门里有一幢白房子,那幢房子有两层楼那么高,每层楼有两间房,一楼两间房的门都关着,她就上了二楼,二楼两间房的门都开着,她就走进第一间,看到里面有个人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她走进去对他说,她的迁移证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