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 傅

作者: 李金桃

茹切第一次喊大壮师傅,是在一个该喊师傅的场面。

在茹切喊师傅之前,大壮没被人喊过师傅,更没做过师傅,就像没做过丈夫和爸爸一样。

新职工报到那天,公司开大会,各部门都集中在公司。去食堂排队买饭,大壮见到了刚分来的同事。20多位新来的职工,男男女女,羞涩地扎成一堆,胆怯地四下逡巡。明明进了食堂,却要问,是这里吗?是这里吗?确定是食堂,又问打饭口在哪儿,打饭口就在眼前,还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出出进进的老员工,他望一眼,你望一眼,不一会儿,就确定20位新员工里有5位女生,5位女生里,有2位是美女。

少女的漂亮,不仅是好看,更多的是纯,眼神纯,微笑纯,害羞纯,躲闪纯,恼怒纯,纯得一清二白。公司也有漂亮女职工,但两者明显不同,漂亮女职工身上多了某种东西,同时也少了某种东西。那种多与少,不用想,旁人也明明白白。而新来的两位美女,看得明白,想不明白。她们迷人的地方,正是大家想明白又弄不明白的地方。

大家的目光时不时聚焦在新职工身上,男人的目光更多聚焦在两位美少女身上。他们都想接近。众目睽睽之下,能接近两位美女是莫大的荣耀。他们想在她们面前起起哄,引她们躲闪着多看两眼,或者在她们面前摔一跤,碰她们一下,被骂几句流氓,他们也愿意,可是,连这样的机会他们也找不到。

新来的员工排在大壮他们几个人前面,他们与两位美女隔着五六人。

这时,蒋六新突然喊:“快看,大壮徒弟。新来的,快看,漂亮的那个。”

终于能与美少女搭点边了。在大家追问下,蒋六新说了茹切喊大壮师傅的过程。

新职工报到头一天,大壮和蒋六新在出差回来的火车上碰到了茹切,快到站时,茹切想从行李架上取皮箱,够不着,就喊下铺的大壮:“师傅,能不能帮我取一下?”也就是搭把手的事,大壮眼皮也没眨,站起身就帮她取了。她是不是喊了师傅,大壮当时也没过脑子。

大壮指着前面穿灰风衣的女子说:“喊我师傅的,是不是那位?”

蒋六新在大壮脑袋上拍一巴掌,说:“眼瞎啊,你徒弟是短发?那位,看着没,穿兰花上衣的那位,长发,是她好不好?”

几位男子同时看去,同时眼睛一亮。大壮徒弟最漂亮。

几个人心里都懊悔出差的不是他们,坐同一趟车的也不是他们,被喊师傅帮忙的更不是他们。

懊悔之后就是反扑。他们大声说着推攘着,叠罗汉似的,身体向前涌去,哗,浪潮一样,前面一片惊呼——

刚分来的青涩男孩回头望一眼身后的男职工们,像望地痞流氓似的,不解的眼神里满是不屑,可又奈何不得。殊不知,几年后的他也许就是他们。

懵懂男孩伸手把自己的女友拉到身边,藏在自己还未饱满的羽翼下,转眼间,五个中的三个就被保护起来。有两个男孩示意茹切站到他们前面来,茹切看看前面,又望望后面,却拉了短发女子的手,从队伍里撤出来,涨红着脸,站到了队伍最后边。

眼见两个被公认的美女走到了队尾,大壮他们被打了脸似的,讪讪地站直了身子。

大壮他们不急着打饭了,互相推诿着往后撤。这与往常大大不同。

还是蒋六新有魄力,他直接出来,走到茹切跟前,问:“唉,大壮徒弟,你叫啥名字?”

茹切纯净的眼神里满是疑问,她眨巴着水亮的眼睛,努力回忆哪里见过此人,半天,她红着脸问:“大壮是谁?”

蒋六新指了指前面正回头望的大壮说:“那不是你师傅?”

茹切仔细一看,见到故友般,捂了嘴,以惊讶的语气喊道:“呀,师傅,你也是这个单位的?”说着就跑上去,激动地看着大壮。

大壮正跟身边人拿新来的员工开涮,茹切这么一喊,原本嘻嘻哈哈的他,一下正经了。他收了嬉笑,以师傅的面孔,很郑重地点了点头。那样子,就像刚给新员工训完话的人事部孙经理。

“大壮徒弟。”“哦,大壮徒弟!”“大壮徒弟?”男人们盯着茹切,用各种语气喊出了这个称呼。

这一来,茹切的名字就被大壮徒弟代替了。

在大联公司,没人认识茹切,但没人不认识大壮,刚踏进大联公司第一天,茹切就有了一个大家都熟知的名字:大壮徒弟。

大壮徒弟。看菜下碟的人在喊的时候,难免就露出轻薄来,为啥?因为她是大壮徒弟。

现在,不得不说大壮是谁了。

大壮是公司的闲人,是不求上进、又不想被扣钱的刺头儿。大壮说不参加会就不参加,说请假就请假了,不想干的活,天王老子让干也不干。不会干,干不了,是他的理由。因此被扣奖金,他会天天缠着领导要理由,一个理由不够,他逼着领导再想其他理由。他找领导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也不骂也不闹,只用自己的时间耗领导的时间。时间一长,没有哪个领导能耗过他。本来,凭职称论职务,大壮是挣得最少的,即使不扣他钱,别人也不会嫉妒。也就是说,没人愿意跟他比较。所以,再给他把奖金补了,也没人发现。

公司上下把类似大壮的人喊“大壮们”。就像喊基督教们、学生们、家长们一样,从“大壮们”这一称呼,就可以品出大壮的分量。

大壮们在领导跟前要人权要自由就是不要样儿,领导们爱提拔谁提拔谁爱稀罕谁稀罕谁,大壮们从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己本来不大的口袋。

大壮们是哪类人?

非大壮们认为大壮们是没活要活,有活不干的人;是不饿喊饿,有饭挑刺儿的人。而大壮们觉得自己是义气人,专爱打抱不平,可是,人间不平事太多,他们打不过来,结果是,看不惯又管不了,他们只好选择自保。

大壮们看不惯非大壮们装模作样,非大壮们看不惯大壮们混吃等喝。吃鼻涕的笑话流鼻涕的,流鼻涕的笑话吃鼻涕的,他们互相觉得恶心。

大壮们对非大壮们构不成威胁,因为两方人想要的东西不同。在这样的单位,非大壮们成天想的是,怎么能谋到权谋到利亲自做主给非大壮们装满浅小的筐。大壮们想的是怎么不饿着肚子活轻松了。说大壮们没能力也不对,因为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利用这样那样的手段,去争取这样那样的利益。

大壮们属于会混的人,渴不着,饿不着,重活累活干不着。在非大壮们眼里,大壮们就是用厚脸皮活命的人,是使用无赖手段挣无赖钱的人。在公司里,非大壮们对大壮们很瞧不起。

非大壮们面上一团和气,背后勾心斗角,斗得你死我活,大壮们虽不是他们的斗争对象,但非大壮们不想惹他们,因为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大壮们总能淘到他们的升职手段,一旦得罪,大壮们就会亮出杀手锏。

20位新职工集中培训后,分散到了公司的12个部门,有去大联商场的,有去生活中心的,碰巧的是,茹切分到了大壮所在的北海疗养院实习。

北海疗养院在北戴河渤海湾,紧临大海,是个好地方。疗养院和茹切,如同海鸥与大海,搭配在一起,更好。

茹切,大壮的徒弟,优秀毕业生,学校入党,据说品行能力样样行。也可能是她太优秀,同一平台的人都不敢追或追不上,这样一来,她就以单身的条件到了工作岗位。到了工作岗位,她照样好学多问。

她问:“入住人员的人脸识别系统怎么操作?”

李部长还没来得及答话,蒋六新就别有用心地抢过话题,说:“问你师傅。”

问题不难,可大壮不懂。大壮每天开着车来,开着车回,问他负责什么,似乎都负责,又都不负责。开会时,他会说:“安设部办公场所,人走了灯都亮着。”也会说:“楼顶天窗开着,下雨不用关?”领导一听,不能批评他没干活,也不能不批与此相关的安设部和综合部。大壮具体在哪个部门,也没人说得清,前半年,综合部报人数有他,后半年,安设部也把他报上去了。

与业务有关的东西,他知之甚少。与人有关的事情,他明明白白。这就是大家都怕他的原因。他随便捅出一件事,就是稀罕事,稀罕事有时是大家秘而不宣的事,有时是大家疏而不知的事。

可在茹切眼里,大壮是另一个大壮,问他话,他会脸红,喊他师傅,他就板起脸,直起腰,很郑重地点点头。

蒋六新让问大壮,李部长都靠边站了,茹切更觉得大壮了不得了,真去问大壮了。

这一问,大壮懵了。大壮正擦自己的奥迪车,他低头掩盖住不适,缓缓丢出一句话:“明天吧,明天我去现场教你。”

晚上,大壮给蒋六新扔一盒烟,把蒋六新强拉到人脸识别系统机前,他先学上了。蒋六新教是教了,只是没全教。

蒋六新是大壮们和非大壮们之间的人,他是阴阳分间线,说他在阴的一面对,说他在阳的一面也对。这种人,不好做,不好做的事做成了,靠的是本事。蒋六新是本事人。

现学现卖。茹切也学到了东西。诸如此类的事,大家都学蒋六新,让茹切去问大壮,大壮呢,左周旋右周旋,总能帮茹切找到答案。

茹切这样的人喊大壮那样的人师傅,大壮们和非大壮们都不服,时不时有人在茹切跟前想揭开大壮的真面目,大壮似乎也清楚有人背后作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全不当事。有一次,大壮以师傅的口吻跟茹切说:“遇到事,你得深想,分析这件事背后别人的用心。”

茹切只当是师傅的教诲,并不知道何事该深想,也不知道深想到何种深度。茹切再优秀,也是刚从校门走出,只能说是个优秀学生,她根本不知道何为社会人。

大家都想看大壮的笑话,而大壮偏偏没漏洞,严防死守着“师傅”这个称呼。

大壮变了。公司人都这么说。

在非大壮们眼里,大壮非大壮了;在大壮们眼里,大壮也非大壮了。这就像北方夏天落雪,冬天下雨一样,所有人都适应不了了。

非大壮们觉得要多一个竞争对手了:别看非大壮们瞅不起吊二啷当的大壮,大壮一旦认真,他们真怕。能光脚走到终点的人,照样能光脚走回起点。说白了,大壮有的是潜力,他能把事情做到一端的极致,也能做到另一端极致。

大壮们也怕,怕大壮进入非大壮队伍里。人就是这样,绑在一起可以,一旦有人超越或变道,集体的稳定性就被破坏了。大壮是他们的领头人物,是他们的品牌,品牌倒了,大树就倒了,树倒猢狲散,他们想混好,真离不了大壮。

大壮似乎偏离了自己的人生轨道。这怎么了得?大壮们和非大壮们都想动手了。

海边的天空很低,低到了海里。天堂是什么样的没人见过,旅游的人都说大海离天堂很近。

来北海疗养院疗养的人,大都是远离大海的人,看不到的景才是美景,在海边长期生活的人,想去草原或沙漠旅游的居多。

这天,疗养院来了一批人。各单位劳模之类的人才有资格来。150人同时进了院。

也不知谁设计的,前台工作人员只留下了茹切和一个服务员。

茹切自认为对操作系统了如指掌了,望着来人,她一点不发怵。

人脸识别的操作系统与公安部门联网,来北戴河疗养的人必须实名制录入并验证,这是当地政府的要求。

来一位录一位安排一位,来人在机器上刷一下身份证再验证一下脸,操作就结束了。茹切干得很麻利。安排了一半,人员中出现了一位没带身份证的。这下,茹切慌了,不知怎么操作了,这一步不是大壮没教他,蒋六新就没教大壮。

茹切四下瞅瞅,李部长不在,蒋六新也不在。平时,他们都应该在现场盯控。

茹切给蒋六新打电话,前台是蒋六新负责,应该给他打电话。

蒋六新说:“用手动,启用手动录入系统。我在外面,回不去,不行就给你师傅打电话。”

茹切找不到手动录入系统,只好给大壮打电话。

接待按了暂停键,排队的人有意见了。正是暑期,骄阳似火,太阳烤着海水,潮湿的空气中,盐水在蒸腾。那种热,对内地人来说,如同自己成了那喷了油架在烤炉上烧烤的肉串。一时间,怨声四起。

电话那边,大壮没按茹切要求来前台,他说:“先给后面的人办住宿。没带身份证的,是他自己的问题,等一下再安排他。”

这一招管用。忘带身份证的人,本来理亏,只好乖乖退出了队伍。

这期间,大壮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把手工录入系统摸了个门儿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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