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圈(外一题)
作者: 乔靖民1
在李林看来,一只饥饿的麻雀,就是春天的声音。
他一边切开西瓜的外皮,一边凝视着那只小麻雀越飞越远,凝结成天空上的一块斑。即使不低头看,他也可以熟练地从瓜皮下掏出几块西瓜,然后切成四方四正的西瓜瓤。这是他的工作,把橘子、西瓜、菠萝切成块放进小盒。他手上混着各种水果的汁,他不敢停下,稍一懈怠,手就变黏,唯有不断朝上面泼洒新的汁水,才能保持动作流畅。
李林已经在这坐了快三个小时,身边摆出一排排新鲜水果,大学生走来走去,有几个人会停下来询问他水果的价格。李林才三十四五,脸上的皱纹却已经无处可长,不只是皱纹,还有一片一片的黑痕痘坑。他的皮肤是一张衰老的皮囊,装过太粗太重的行李,整个已经散开,再没有韧性。年轻的时候总有人夸李林长了双好看的狐狸眼睛,但现在不会再有人说这样的话,一个卖水果的老头是长不出好看眼睛的。李林的牙齿斑黄得严重,有几颗已经坏掉,他不吃苹果,只吃橘子,橘子软些,很少塞牙,不需要怎么嚼,舌头往上牙膛一顶,汁水就出来了,然后把干肉吐出去。黄霞总是骂他,才跟着她卖了几年的甘蔗,就吃什么都养成了吃甘蔗的恶习。李林当她不懂,还是只吃汁不吃肉,坨坨吐着,垃圾桶里盛满了黄灿灿的橘子肉。
他的生活也并非完全无趣和令人绝望,就像人即使处于不开灯的屋子,眼睛稍稍适应一下黑暗也是能模糊地看清一些屋内摆设:不存在彻底的黑暗,微弱的光像是水里的氧气,存在于四周。而李林的这束光,是切切实实的光,而且颜色也不止一种,是五颜六色,彩虹似的光圈。
彩虹圈,这种塑料制成的益智玩具,原先只在东北地区盛行,李林之所以玩,也是年轻的时候去东北务工,钱没赚上多少,但却把玩彩虹圈这个“不务正业”的事带了回来。不止他玩,小区里还有好几个朋友也玩,不过,现在不是玩彩虹圈的时间,直到天上的乌云像一把弹簧刀弹开,光一闪而过,刀刃就劈头盖脸地刮下来,李林的嘴角也偷偷上扬了一些,现在是玩彩虹圈的时间了。
急促而猛烈的大雨把头顶的雨棚也吹得七零八落,李林一边削着果瓤,一边偷看黄霞的反应。黄霞一只手紧紧捏着下衣摆,另一只手顶着已经快被风折断的伞架。
“看什么,这么大雨,赶紧收拾一下回家。”黄霞厉声喝着李林。
但李林一点也不在意她的语气,驼了几下背似的哈腰应声,手上利索地把西瓜刀和桌板收拾起来,接着就去帮妻子把水果搬上小卡车后排,自己也紧紧挨着水果坐下。车缓缓开动,李林也只是身子稍稍往前倾了一下,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回到家里,李林先一步进了浴室,急匆匆洗了下身子,抹干净脸,然后换上另一件有些紧绷的衣服,手上攥着一小条彩虹似的圆圈,就要往家外走。
“雨下那么大还出门?”黄霞坐在客厅的餐桌旁,桌子上摆着中午没吃完剩下的菜,一枚浅色的罩子笼着。
李林应了几声,但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你走吧,雨浇不死你。还有,你这短袖都紧成这样了,啥时候去市场给你买几件新的。”
“不用不用。”李林背对着黄霞说着,手已经把门推开了。
风把雨斜斜织到他身上,他手上的伞只能把他的身子勉强罩住,肩膀外侧早就已经湿了一小片,彩虹圈被他一只手护在胸前,雨怎么也溅不到上面。
玩彩虹圈的地点是不固定的,但也就那么几个地方,晴天会在公园里,雨天或者夜里,就在地下室车库。有时这几个地方全都被人占住,他们就随处寻个无人地玩一会。
那是一处停工许久的小区,地下车库先被修好,但是头顶的小区却迟迟没有完工,听说是工人干到一半,开发商跑了。这种事情之前从未发生过,但是近几年这样的烂尾楼却多了起来。李林不怎么关注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再多买不起一套房了。
快走进车库,李林突然有了一阵打喷嚏的冲动,他本来想忍住,但是甲醛的味道像一根根细细的毛刷,一直搔挠着鼻腔,他都已经忍了快四五分钟,即将走进车库内的那一瞬间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地打了出来。车库里的感应灯应声一排排亮了起来,透明的多米诺骨牌倒下,灯在头顶烧灼着,目光尽头,已经有几个和李林年龄相仿的人在玩着彩虹圈了。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光和响动吓了一跳,身子僵僵地震了一下,手上的彩虹圈也波浪似的晃动起来。
塑料制成的具有弹性的线圈,可以根据重力不断调整自己的重心,达到旋转或者变速挪动的效果,他们会紧贴人身,即使不慎打在身上也不疼不痒。此刻,站在停车场里的中年人玩得不亦乐乎,手里的彩虹圈正在地面和掌心间弹跳,那是他们的皮毛,他们的尖牙,他们赖以生存但又羞于展示的一切。
地下室里的雨声效果像有人在耳边拧抹布。李林也舞弄起手里的彩虹圈,唰唰唰,雨声哒哒地响,似乎要比刚刚声音大了些,彩虹圈在地面和手上来回跃迁,卷帘似的响,没人会走进这潮湿闭塞的废弃地下室,也没人会看见他们仅仅是玩几根塑料绳就能如此快活。
2
日照把门口的塑料板烧得焦响,发出几百棵树被折断的声音。李林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才上楼,雨三四点就停了,现在快五点,雨后日头晒得人后颈痛。
家里静悄悄的,弥漫着午后慵懒的气息,每块地板砖下都密密麻麻拥挤着气泡,一踩就发出吱吱的声响。黄霞在卧室里睡着,她要比李林累得多,最近快要到春天了,但是仓库堆积的甘蔗还是没卖完,她像是刽子手,操着大刀在街头叫喊着,把刀嵌进甘蔗里,洒出白白的甘甜的血。一个冬天,她的右胳膊已经比左胳膊粗了一圈,手心也满攥着死皮和茧,难得的工作之余她总是不敢看镜子,生怕从里面看到一只赤牙青面的怪物。
李林坐在客厅,桌子上的一次性杯子底部有一圈浅红色,水藻一样的痕迹,那是昨晚的廉价葡萄酒留下的,杯子被简单地收拾起来,但没扔,这个家罕有一次性的物件。重复,是和贫穷挨得最近的胞弟。
李林用这个杯子去接了一杯白开水,水里有几条絮状的红线,他没去管,反正喝不死人,他咕噜几口就喝掉,嘴巴却还是涩得不行。一整个下午,他没喝一口水,直到走出地下停车场被光狠狠晒了一下,才觉得口干舌燥,嘴唇已经干裂出道道口子。
再去接一杯。他站起身往饮水机走,突然看到门前的地毯里钻出一只黄豆大小的苍蝇,但是翅膀振动的声音却很低。
那只苍蝇开始沿着桌面缓慢地爬行,李林有些近视,他又不敢凑得太近,但他估计这是一只雄性苍蝇。因为它和自己一样沉默寡言,很少发出嗡嗡的声音,而且移动速度很慢,好一会儿才挪到桌子另一边。他是奔着什么去的呢?是桌面的饭菜吗,李林想如果还有下次,自己一定要戴眼镜看,他要多观察一下这只苍蝇。他身上的绒毛,搔挠小头的动作,或者是开合的口器。他对这些事情总是好奇。
苍蝇似乎都蛮喜欢独自飞行,很少见两只一起的,李林羡慕它们弱小但又不祈求抱团的生活方式。
李林浅浅地迈着步子,想凑近一些,但刚抬起腿,卧室的门哗一下被打开,李林抬头看,是妻子走了出来,再扭头时,苍蝇已经消失不见,估计又躲到哪块地毯下藏匿起来了。
“你醒了?”李林的声音有些哑。
“嗯。”
“还睡吗?”
“不了,我晚上再去一趟菜市场吧,甘蔗再不卖完,就该砸手上了。不该最后进那么多的。”黄霞走到客厅,在桌子上找着什么,直到李林把手上的一次性杯递给她才作罢,“不该一次性进那么多。”她又念叨了一次。
“那我和你一起去。”
“不了,”黄霞喝下一口水,把杯子又递了回来,“下午的时候,有个人往家里座机打了个电话,叫什么罗兴,说是你朋友,晚上约你吃饭。”
“罗兴啊……我还是不去了,陪你卖甘蔗吧。”
“有你没有你我这边都一样,你这个朋友不是混得挺好吗?跟着去吃饭吧。你也没几个正经朋友。”黄霞从冰箱里掏出半根甘蔗,坐在垃圾桶前啃食着,这是冷装车上靠近制冷机的那一批甘蔗,被冷气打坏,但黄霞舍不得扔,就拿回家自己吃。李林吃过一次,酸苹果一样的味道。
李林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身上的这件旧西装,这是他二十几岁的时候买的,现在穿松垮多了。里面还是一件紧身的白T恤,但因为有西装在外面套着,看起来确实比之前好看许多。镜子里的李林,颧骨高高隆起,嘴唇由于发白而更显得裂痕触目惊心,接着他走出门,风大,但他的头发仍紧紧贴着头皮,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所改变。
罗兴订的酒店不便宜,至少李林从东北来西安起就没去吃过,酒店门前有两盅圆滚滚的石狮子,摸起来糙得很。李林没敢进去,似乎觉得有什么妖怪藏在里面,总之他准备一直站在路边等罗兴来了一起进去。
在外面等罗兴的时候,李林身旁突然疾驰过一辆自行车,但乍一看,似乎只有一辆车而没有骑车的人。随着车子远行过去,李林才看到那上面原来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与老式自行车相比,他显得太不起眼,有些自不量力。小小细细的腿,仿佛麻雀的爪子,他使劲地蹬好几下车,才有很短暂的片刻喘息。自行车继续吃力地在地面滑行,仿佛无风天里贴地飞行的风筝。车轮踩过一滩淤水,闪动出李林留意不到的光,车子越行越远,直至连那硕大的车轮在他眼里也如沙粒般大小。
那小小的自行车的隐匿换来罗兴的出现,他没穿西装,简单的一件卫衣,后面还提溜着一个帽子,袋鼠网一样紧紧拴在身上。
“哥!”罗兴声音很响,小锤一样把李林的腰瞬间砸弯了一些,李林原先就比罗兴高一些,这么一弯两个人看上去似乎差不多高,并肩走进了酒店,门前只留下两只粗糙的石狮子,继续等着下一位迟迟不敢进门的客人。
3
“哥,你最近在干吗呢?”罗兴夹了很大一块鱼肉到李林的碗里,李林捧着碗去接。
“没什么,还是卖水果,切水果,勉强度日罢了。”李林把鱼肉塞进嘴里,下意识想抿去鱼刺,却发现这是江团鱼,没有刺。
“卖水果好,维生素,现在市民健康意识都起来了,大鱼大肉都不值钱,还是水果值钱,之前那个什么智利的车厘子,一斤卖到快一百多。”
罗兴吃得很少,每一口都要嚼很久才咽下去。李林偷看着他的喉咙,好奇有钱人的喉咙管是不是都矫情些,他甚至觉得自己这类人就是有钱人的牙齿,负责把东西嚼得碎碎软软的,然后温柔地滑进他们的喉咙。
“一百多?真吓人,都能买十几个彩虹圈了。”李林下意识说道,没想到却引起了罗兴的兴趣。
“什么彩虹圈?”
李林说半天也解释不清楚,只好拿之前有个朋友给他拍的视频给罗兴看,视频里,李林的脸暗糊糊的,但手里的彩虹圈却亮得酸眼睛,在他手上像一条灵敏的蛇般弹跳。
“这东西,这东西厉害啊。哥,你们没想过拿这个赚钱吗?”罗兴拿着李林的手机一遍遍看着。
“挣啥钱呢,就是个兴趣,这玩意咋能挣到钱,吃不上喝不着的。”
“哎呀,鬼步,还有之前那个什么社会摇,现在网上这类玩意可受欢迎了。这样,明天上午,我给你个地址,你拿这个彩虹圈给我和几个朋友看一下。”罗兴显得很兴奋。
“相信弟弟,要是真成了,你和嫂子就不用卖水果了。”李林还没开口,罗兴就继续接着说,最后那顿饭全程都是罗兴在给他分析这件事情的市场,李林迷迷糊糊的,怎么回事,这怎么什么都能变成钱了呢?
罗兴一直把李林送到家门口,上楼回家躺在床上,李林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着天就亮了。
打开窗帘,体感仍觉得微凉,天空不见任何一只麻雀,空荡荡的,树被看不见的风刮出细微的晃动声,黄霞不在家,她早早就赶到菜市场卖甘蔗了。
李林记得和罗兴约好的事情,罗兴早上还特意打打电话叮嘱过一次要记得来。
从单元楼走出来,门前不远处有一条已经不怎么有水的小溪。或许是小溪,有时更像一条粗些的水管,平常里面从上流漂下来的塑料袋或者空瓶。平常没人会下溪,只有李林会为了走近路沿着石头堆蹦到小溪边。李林准备像往常一样大跨一步迈过去,却在抬脚前发现,溪口被石块断流处,齿轮啮合般卡着一截鱼骨。李林估计这是条被卡住而死的鱼,如今只剩下几厘米的脊椎骨。它和这条小溪有着同样的宿命,因为自身的狭窄而无法承载本应寄宿于身上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