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旧景
作者: 卓美1
一早,母亲要去舀雪来煮猪食。打开房门,白花花的雪光飞进来,她朝后让了一下。雪光涌进屋,冷冷地呆在墙壁上,安静地呆在那里。母亲弯着腰,她在门口舀雪,铁皮桶紧挨着她。锑瓢有一张空空的大嘴,母亲用这张嘴将雪舀进桶里,将雪舀出来一个圆。母亲是圆心。母亲的呼吸,好似一小团一小团的野棉花被风打散,不知去向。有一只花蝴蝶停在母亲后腰上,那是她花围腰的花带子系成的活络结。母亲的花围腰,由无数个三角形的碎布拼凑而成。那些三角形的碎布片,是她赶场天去缝纫店买来的边角料。母亲乐于将颜色繁杂的边角料撮合成花围腰、坐垫、枕套之类的玩意儿。这些玩意儿斑斓的颜色,全是乌蒙草原拥有的颜色。白的是苦荞花。粉的是甜荞花。紫的是乌洋芋花。黄的是管仲花。蓝的既是野花也是天空。绿的是地毯,牛羊的地毯,牧羊人的地毯。谷黄色的也是地毯,是草原入冬和早春时段,大雪未覆盖时的地毯。乌蒙草原春夏秋冬的颜色,被母亲系在腰上。
母亲提着满满一桶雪进屋,从雪的国度进到人间烟火。我衡量不出一桶雪的重量。一桶雪的重量,应该跟一桶树叶的重量相似,跟一桶带着土腥味儿的蓟合草的重量相似,跟父亲做木箱子的时候推出来的一堆刨花相似。刨花,是木头最晚盛开的花。雪花跟刨花,都是很特别的花。
舀第二桶雪的时候,被瓢蚕食出来的圆越来越大。雪是狗的外婆。我家的大黄狗来了,从它垫有厚厚荞麦杆的狗窝里爬出来。它在雪地里疯,它呼哧呼哧地呼吸,呼出的气变成乳白的布条,乳白的布条在它脸上甩来甩去。黄狗的四条腿陷进雪地里,它在雪地上腾跳、游泳,它将母亲舀出来的圆拖出来两条豁口,它拖坏了那个圆。母亲双手通红,大锑瓢泛着银光。第三桶雪舀满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眺望没有边际的雪原。白茫茫的雪原没有一声鸟鸣。白茫茫的雪原,跟生活一样广阔。
母亲在厨房忙活,她用锑瓢敲碎水泥缸里的冰,薄薄的一层冰。哐、哐、哐,冰裂开,像碎玻璃浮在水面,像我们的三角尺浮在水面。将冰与水舀进水壶,母亲将水壶提到堂屋来,搁在被我们围困的铁炉子上。我们差一点要把铁炉子抱在怀里。一圈一圈下凹的炉面,通吃尖屁股的铁锅和平底的水壶。有三滴水挂在浑身漆黑的水壶上。水壶的提手,是两根缠在一起的八号铁丝,两头漆黑逐渐泛黄中间灰亮的两根八号铁丝,以拱桥的弧度套牢水壶的两只黑耳朵。不知道过了多久,水壶发出嘤嘤嘤的声音。细细的嘤嘤声像一根棉线钻进耳朵里,钻进脑壳芯子。我们的脑壳芯子,嘤嘤嘤地响。
父亲拿着乌木做的小烟袋。默默咂上两杆叶子烟,历来是他起床后的要事。小烟袋的烟斗和烟袋嘴儿,被剪成花边的铜皮包住。这是一杆精致考究的小烟袋,是父亲的随身之物。父亲捏了两下叶子烟,嫌烟火不够旺。一抬手,他取下别在窗缝里的一截细铁丝,对准叶子烟正中心扎了两下,他要让裹紧的叶子烟呼吸通畅。父亲吧嗒出一团一团的烟,灰蓝色的烟在他脸上散开,钻进他的头发丝,躲进他衣服的纹理。父亲浑身都是叶子烟的味道,整间屋子都是叶子烟的味道。一屋子的我们,成了叶子烟呛味儿的宿主。我们的嗓子眼说不上辣,只是感觉那里有一根刺存在。
父亲背着空背架出门了,半袋烟的功夫,他从堆放干牧草的瓦房里出来,像一座诡异的会移动的草山默默挪往羊圈。干牧草的香气,似看不见的丝线,羊难看的斜斜的鼻空吸溜了几下,它们暗潮一样涌向羊圈门口。咩——咩——,白茫茫的雪原上,全是羊的呼唤。
2
我姐从苏苏姐家拿回来几片纸,那是假领的模型。假领是一种只有领和肩的半截子的衣裳。这种衣裳打着节约布料的旗号,一问世,就野火燎原般地在乌蒙草原一带的服装界兴盛起来。尤其是,十三四岁年龄段的姑娘小伙,简直拿假领当命肝心。至于我和我的弟妹们,还没到“抹格”的时候。母亲所说的抹格的时候,就是穿着打扮可以讲究的时候。在我姐的书包里,小方领的假领、小圆领的假领模板就有两三套。母亲将纸片的模板按住,按在一块名叫的确良的白布上,用蓝色的粉笔画出假领的领和肩。母亲把那些纸片转过来转过去,她要尽量为我姐多赢出来一件假领。我姐守着八仙桌,守着母亲。她的样子,就像假领已经穿在她身上。她的笑容相当含蓄。我们坐在铁炉子周围,时不时扭头看她,也看母亲如何被一块的确良布为难。比原样放大一点还是跟原样一模一样?为此,她俩起了争执。一来二去,我姐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滚。
此时的铁炉子上有一锅猪草。绿色的汁液卷着细碎的叶子在锅中翻滚,水,一遍遍盛开,像墨绿的牡丹。猪草的味道,就是鹅儿肠、酸猪草和萝卜缨子混为一谈的味儿。这种味儿,酸味和涩味占据主导。猪草涨了!母亲放下蓝粉笔,火急火燎地进了里屋。叽——嘎,装苞谷面的黑柜柜娇滴滴地哼了两声。母亲撮来一海碗苞谷面,海碗在猪食锅上轻轻抖晃,苞谷面被抖进锅里。黄生生的苞谷面跟墨绿的猪草是天生一对儿,它俩一见面就黏稠起来。浓浓的汁液弹出猪食锅,弹到我们手背上。我们像被万恶的跳蚤攒劲干了一口,惊乍着蹿起八丈高。这时候的猪草和苞谷面,变成真正意义上的猪食了。父亲跟母亲抬走了那锅猪食,往厨房抬去。铁炉子上,又迎来另一口铁锅,蒸饭的铁锅。一天到晚,母亲绝不让铁炉子闲着。煤炭的用途,被母亲发挥到了极致。
午饭过后,我姐开始缝她的假领。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缝几针,蹭一下头发。头发,是针的磨石。一小块一小块的确良布被我姐缝在一起,又被母亲一针一针地挑开。母亲讲,针脚大了不好看,要缝成缝纫机打出来的那种针脚。我姐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转。我想不通,她为何执意要穿假领,而不是像我这样,穿一件桃红色的卫生衣。的确良,莫非是世界上最阔气的布。穿得起的确良假领的人,莫非能当上三好学生。我姐的心思,跟的确良一样晃眼,跟雪一样素净。我姐的心思跟雪原上的野兔有一拼,我捕捉不到一点皮毛。
我跟我姐的年龄相差七岁,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隐秘的河流。我姐跟隔壁的苏苏姐同岁,她俩同时爱上假领,爱上在假领的外面,套一件暗红色的叶子花的毛衣。爱上这冠冕堂皇的假领,显现出来的是一种苗头,青春萌动的苗头。某天我亲眼看见,我姐跟苏苏姐将两团用羊毛绑成的圆球塞进前胸。胸部高耸的她们,在房后堆了一个叼烟的雪人。几天之后,那块本来只够做一件衬衣的的确良布,姐姐足足做出来三件假领。她把它们藏在床头的黄箱子里,每天用兰花指拈起假领来对着镜子比划。
母亲又要煮猪食了,我又听见她打开黑柜撮苞谷面的声音。我想起来黄箱子和假领。拧横牛头锁的小舌头,开箱子,拿假领,脱衣裳。冷冽的空气叮咬我,它们是透明的吸血鬼。我姐的假领我穿起来很空,就像套上鸡罩笼那么空。晃眼一看,镜子里的我倒也像那么回事儿,甚至,像公社书记家的二姑娘。假领短得要命,盖不住我弯弯的肋骨,更别指望盖住我暗黄的瘪肚皮了。假领的能力有限,它无法保佑多一点的骨肉。假领的领其实是真的,它如果叫假衣裳更为合适。我觉得,穿上假领这样的所谓的衣裳,本身就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是一件让人害羞的事。虽然我知道,穿假领比光着脖子强,比光着脖子体面得多。体面,是一种很复杂得很让人费神的玩意儿。
3
我跟我姐去磨房,背一箩苞谷去排队。噗嗤噗嗤的响声来自我们脚下,我们带着两串响声返回家门。我们继续围困铁炉子,继续在铁炉子的眼皮底下瑟瑟发抖。一个时辰过后有人喊道,老金,到你家了!喊声撞在玻璃上。玻璃上有一层冰。薄薄的冰也是一种玻璃,会融化的玻璃。我们鱼贯而出,缩着脖子朝磨房而去。噗嗤噗嗤的响声长在我们脚上。噗嗤噗嗤的响声,是我们脚下的雪在喊疼。
瞎马浑身是汗,像刚刚淋过一场大雨。它冒着不成缕也不成团的白气,像仙马。它四蹄凌乱,仿佛忘记拉磨要围着磨盘转圈的事。还有一捧苞谷堆在磨盘上,啪,瞎马屁股挨了一巴掌。它一惊,马头朝上甩了两下,抬起蹄子朝前踩去。瞎马,是全牧场唯一一匹马。瞎马真的不是一般的黑,黑如幽灵。我怀疑老天爷是故意用它一身的黑,去迎合它眼睛里的世界。早年母马生瞎马的时候,折腾了一天一夜。生下瞎马才个把小时,母马脑壳一歪就再没抬起来。有人说,瞎马看不见亮,转圈圈不会头昏,天生就是拉磨的命。有人说,瞎马浑身黑得不同道,阴森得很,难怪它命苦。一匹瞎马的命,时常被人提起,又时常被人忽略。
轮到磨我家的羊饲料了。跟往常一样,父亲卸掉瞎马脖子上椭圆形的草套子,将它往磨坊外面牵。瞎马抬起前脚探了一下,下了一道坎,出了磨坊。父亲捧了两捧苞谷放在瞎马跟前的筲箕里。瞎马的鼻孔动了两下,粉红的舌头一卷,开始幽幽缓缓地嚼苞谷,整齐的大白牙一下一下地闪。
父亲把竖在磨房墙角的拗棒抱起来套在磨耳朵上。身子往前一扑,牛一样朝前挣命。磨盘慢慢旋转,嗡、嗡、嗡的声音在磨房回荡。磨盘的缝隙里,苞谷的碎片片与细面面,小瀑布一样洒落,落在磨台上。我兄弟缩着黑油漆刷过的脖子,上下牙啧啧啧地打架。他讲,爸,等瞎马歇一哈让它拉嘛。父亲没有吭声,他抠丁挖肉地瞪我兄弟一眼。父亲历来如此,他不责骂你一个字,他瞪你。他的目光像一道铁钩子,要挖走你脸上的一块肉。我跟我姐抱起墙角的另一根拗棒,慌忙忙地往另外一只磨耳朵上挂。我兄弟也扑上来挂在拗棒上,我们三个屁股一撅,推着拗棒往前奔。
磨房的大窗子没有窗框。明晃晃的风从雪原上奔过来,刀片一样在我们脸上片肉。啧啧啧,牙齿打架的声音,响成串。很快,彻骨的冷止于沉重的磨盘。把一盘磨造得那么大,得多憨的人。我恨这盘大石磨,恨造磨的人。之前听母亲讲过,这盘大石磨跟我们家原来住过的那栋大瓦房,都是糯泥村一户大地主家的财产,被村集体没收充公后,又转卖给了坡上牧场。我恨大石磨,恨造磨的憨包,那么,大瓦房跟大石磨的主人,他们恨我们吗?
瞎马的前半身在屋檐之外。低沉的天空又开始落雪。雪落在瞎马身上,轻轻地落在它身上。一层、两层、三层,雪被瞎马身上的暖意融化。还来不及融化的雪,掩饰了瞎马的黑。半个身子白半个身子黑的瞎马站在磨房门口,它什么都望,什么都白望。羊出不去,要吃的饲料成倍增多,下大雪的日子是瞎马最苦的日子,也是我们最苦的日子。我们苦过瞎马的苦,我们懂一匹瞎马的艰辛,懂落在人间的每一场雪的分量。如果,瞎马能看见铺天盖地的雪,它会不会心生讨厌?它会不会因为汗如雨下而讨厌这白茫茫的人间?
我们开始冒汗。嗡、嗡、嗡,一步一下的嗡嗡声震得脑壳昏疼。转了无数个圈圈,磨盘上那堆鬼打的苞谷才旋下去拳头大的一个小坑。父亲抓起从磨缝里逃出来的碎苞谷看,他青紫的手掌上敷满苞谷面。磨钝了!他恶狠狠地讲了一句,顺手将窗台上的一把竹筷子插进磨眼。苞谷在筷子中间挤来挤去。筷子,是苞谷和时间的栅栏。在栅栏的阻止下,时间像一块橡皮筋,扯起老长。
父亲的脸色,铁青中泛着红润。他脑门上的汗水淌下来,淌进眼睛里,他用袖子揩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特想哭,可我的眼眶,流不出我想要的眼泪。如果我哥没有死,如果我二姐没有死,如果我大姐是个男儿身,如果我不是我,我是个少年,我们有足够的力气,那么,父亲的苦一定会有所消减。可惜,父亲无法选择他膝下儿女,哥哥和二姐无法把控自己的命运,我跟姐姐,无法选择自己的性别。
我锁骨及周边开始疼痛。我的眼睛比平时鼓,它应该要挣出血来了。我担心我的眼珠子挣掉在地上,被我一脚踩扁,踩成一张薄薄的油皮纸。油皮纸不能像猪尿包一样被吹胀,不能重新回到我的眼眶。我的胸腔闷痛。胸腔的闷痛上移,我头疼头晕,喉咙发干。上腹一阵翻绞,我放开拗棒逃出磨房,朝皎洁的大地吐了好多酸水。父亲跟姐姐跟我兄弟没有停止转圈,他们长在了拗棒上,他们要保持磨盘匀速前进,要维持苞谷面飞流直下的态势。他们只是以目光搀扶我,让我回家去烤火。我站起来的时候,瞎马不安地动了一下。我进了磨房,重新长到拗棒上。真的,推磨的活路,是一种无法呼喊的哀号,是一种血汪在胸腔里的疼痛。
空窗之外,瞎马的脸一直朝着白雪纷飞的雪原,它仿佛在看远山,也仿佛只是立着耳朵听我们推磨的声音。它一定晓得,生灵,会互相分担苦难。一背箩羊饲料终于磨完。脖子,胸口没有拗棒的压迫,我们浑身都轻飘飘的,纸片一样,稻草人一样。你看,世间的苦,终究会告一个段落的。担心羊挨饿,父亲背上羊饲料往羊圈而去。姐姐在下磨房那道石坎的时候,塑料底的布鞋一滑,一屁股坐在雪里。她一定是推磨的时候攒劲过头了,她的体力耗尽。她用两只手撑着雪地,试了两下都没爬起来。我把她拽起来的时候,差一点被吓死——她屁股坐过的雪殷红一片,像几朵梅花。我姐凑在我耳朵边说,不要跟哪个讲。她的脸,像甜荞花一样粉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