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杯记:从青瓷到萩烧

作者: 韩高琦

不坚守纯朴之道的器具,不会成为真正的良器。

——(日)柳宗悦

2019年5月9日,我与表弟去普陀山,住了一宿。第二天礼佛后驾车到慈溪刘姐开的“大川茶行”取货(几个月前订好的茶品),出发前我联系了她,不凑巧,她去了雅安茶场了,不过这天他的侄子(农大毕业生)替她坐镇茶行。三个小时后,当我们风尘仆仆进入室内时,顿觉茶香扑鼻:两个高硼硅玻璃煮茶器上沸腾着金花藏茶,可以看清晶亮的红褐色茶汤,以及不断生成的白色泡沫,“焕如积雪,晔若春敷”(杜育《荈赋》)。大学生从木架上取了两个古旧的青瓷茶杯,用沸水清洁后,轻放到我们面前。

到了11月,我突然想起了那两个古旧的青瓷茶杯。因为那时我开始创设老家茶室“合见阁”(自用和接待朋友),需要添置一批茶器,其中茶杯的形制和材质已经困惑我一段时间了,“因为茶杯虽小,却是一席茶上的精灵”(静清和语)。我发微信给刘姐,她把庋藏的茶杯悉数拍照给我看,也许是记忆有误,反正都不像。她很愧疚地告诉我:“你见过的那种没有了。以前有十几个,青釉仿古的。”我问她是否可以买到,她回复:“没出去不知道,那个都是好多年前的了。”于是,我展开网搜,从景德镇瓷都找了有点类似的仿古青色斗笠杯,同一个模子批量生产出来的半机械化产品,杯子之间几无区别,冰冷精致,个性缺失,我安慰自己道:将就一下吧。那时我已经读了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茶圣千利休的一部传记,出于好奇,就托友人从日本带回一个乐烧茶杯(口径6厘米,高5厘米。铭:寿乐),黑色、小巧、有刻意的变形,不过握感很好。我的体质对绿茶(性寒)不适,四季喜欢品饮红、黑茶,而比拉菲红酒还要性感的汤色无法在黑乐烧茶杯中显现,尽管该杯一接触到茶汤会散逸出淡悠悠的野草香味——这一点很奇妙,但遗憾不减半毫。

待老家“合见阁”茶室布设基本完成,我写了近两万字的随笔,为之立言“塑形”,原计划写作提纲中的“茶器鉴别与选购”一节没写,主要是刚开始接触茶道,自学不易,不知道如何才能买到与寂茶室、与我本人的审美意趣相对应的茶杯。

中国不乏瓷器古玩市场,网上点将进去,真假莫辨,我又没有涉猎这方面的文献资料,有心无力;就近的实体店走一遭同样云里雾里。我以前也很少逛这类店铺,现在更是。我没有收藏癖,看不懂古董拍卖行里动辄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一遍遍喊价和那声定格的落槌,这些东西除了观赏和研究,没有日常意义上的实用价值;放在美术馆、博物馆等是最适合的。当今中国富豪们有很大一部分热衷于收藏,好附庸风雅,除了装门面或投资,他们对古董或文玩器物自带的历史文化部分的包浆会感兴趣?我表示很大的怀疑。

对古物的喜好说到底是一种审美的被动接受,有沿袭下来的“高贵”惰性,因为“古物的价值早已尽人皆知,人们可以凭借普世的标准选择古物。在人们品出古物的美之前,古物已经当先把它的美显露在人眼前。”日本民艺之父柳宗悦大师的话说到点子上了。因而我们需要调整思路,到各式新品中间去挑选,去物色,应该用自己独到的眼力和自信。历史上的名物最初也是新品,比如被日本茶人推崇为天下第一的茶碗“喜左卫门井户”,当初漂洋过海被带到日本前,不过是普通不过的朝鲜庶民的茶饭碗;“井户”如果没有登陆日本,同样不会存在于朝鲜。有句话说得好:就算茶饭碗是朝鲜人的作品,但“大名物”则是日本茶人们的作品。而名物被识别过程有些是极富戏剧性的。《寻找千利休》一书中有这样的对白可以参照——

“……为何日本人要聚在那种挤死人的房间里,就为了作作索索地喝那种难喝的饮品?又为何没完没了地欣赏那些破烂儿似的土块陶烧,赤裸裸地互相恭维?这种愚蠢的习惯,找遍全世界也没有……”,“……日本人的美学,从世界的标准来看,明显向完全相反的方向扭曲着。全世界都没有人能理解,那种寒碜的道具,到底是哪里值得耗费重金在上面。”

这是耶稣会东印度观察员亚历山德罗·范礼纳诺与四个留过洋的日本小年青的对话。范礼纳诺理解不了日本人的感性。

在局促不堪的寂茶室,那位耶稣会东印度观察员与利休的问与答堪称不朽——

“……这(指圆茄子形状的茶入)不过是个捏土烧制的东西罢了。将此物奉为至宝的,都是些愚蠢的数寄者。”

“正是。只有天下的愚者,才能从一介土块中发现美。”……

“我听说,即便是相似的小壶,也有很多是一文不值的。到底是有什么不同呢?”

这是他最想问的。司茶的和尚,就像欧洲的宝石商一样,从千百个相似的物品当中,挑选出唯一的传奇之物。

千利休:“我就是准则。我选中的东西,自会成为传奇。”

利休师傅的一句“我就是准则”可谓振聋发聩,为近世日本民艺学的兴起埋下了伏笔,他打开了审美视角的另一维度,原先被忽视而又天天陪伴我们的生活器具,其实是一个大美的存在,人们每天在使用,制造者和使用者都没有把它当作艺术品来对待,而只要你将目光在它们身上停留一下,这些看似又俗又丑的日常器物并非你想象的那样,是我们自己“把器物的美从生活中割裂出来,禁锢在观赏物的范畴内”(柳宗悦语)所导致的集体性“目盲”,而“茶道的教养包括对器物的使用,……相较于观赏,使用是离美更近的途径。”(引语同上)

民间器具的美是摈弃奢华与病态的那类,在优秀的茶人眼里,昂贵不等于美,价格低廉也不是丑陋的借口与说辞;民间器具的被使用和参与,让日常生活变得舒心、健康,细节饱满,层次丰富,柔性婀娜,生机焕发。而那些制作它们的工匠们几乎不在上面留名,它们隐于作品背后,而且是无意识的。这使得器物之美不存在前置的预设和主观,这种“无心”让器物接近了自然本真的状态;这种“无私”才是厚德的承载者。岛国从来不缺这样的工匠精神,到了当代也复如是。

年轻陶艺家齐藤十郎在一次采访中就谈到放下“我执”的重要性,与“无心”“无私”是一脉相承的:“如何从自我意识中解放出来?”这是十郎从事制陶工作以来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他回忆在鸟取县岩井窑学徒时,山本老师曾经送他一个带把儿的杯子,让他去过“有杯子的生活”。当时他不太明白师傅的用意,现在了解了,意思是,如果连自己都不去用杯子,怎么能做出好的杯子呢?十郎在采访中多次提到:“制陶,恰好就是自己表现事物的手段。”——“表现”这个词对十郎来说,不是有意强调个性和风格,而是抹去了自我意识之后,仍然存留的“那个人唯有的格调”。说得多好,意旨回味无穷。他还说:“用柴火烧窑,从制坯到烧制都要一步步按顺序来,形成了自然的节奏。”——只有沉淀在窑灰底部的温暖,方能近距离接触到那种摇曳着年代久远的美感回声。

另一位日本年轻陶艺家前野先生在他自己居住的房子里,各处随意摆放着他至今为止搜集到的各种陶器,其中还有诞生于一千年前的老古董,按市面上的行情应该价值连城吧。它们每天都被摆上餐桌,使用着。他这样做,是为了在生活中品味、学习这些陶器的优点。换成我们国内的物主,借他(她)一百个胆都不敢吧。

我在奈保尔的“印度三部曲”中读到过这样的文字:“严格地说,在特立尼达,‘印度’并不是显现在我们周遭那些人物身上,而是存在于我们家中的一些器物上:一两张破旧不堪、脏兮兮、不再能够睡人的绳床,这些年来一直不曾修补过,只因为在特立尼达实在找不到拥有这种技能的工匠,但我们还是把绳床保存下来,让它占据家中一点空间;几张用稻草或麦秆编织成的草席;各式各样的黄铜器皿;好几台木制的传统手工印染机,早已报废,……很快,我们就不再使用传统的扫帚。木匠、泥瓦匠和补鞋匠的技艺,本地人可以提供,但我们到哪里去找织工、印染师傅、制作黄铜器皿和印度绳床的工匠呢?因此,我外祖母屋里的许多东西是无法替换的。这些东西备受珍惜,因为它们来自印度,但外祖母继续使用它们,直到这些东西彻底残破、腐朽了,而她老人家并不会因此感到懊恼悔恨。后来我才领悟到,这就是印度人的生活态度和人生观:习俗必须保持,因为它是古老的东西,这就是薪火相传。至于究竟有没有一个古老的过往文明支撑这种传承,却不是那么重要。古老的东西,无论它是一尊笈多王朝神像还是一张绳床,不管它有多神圣崇高,都必须被人使用,直到它残破腐朽、不堪使用为止。”这样耗尽或榨干“名物”使用价值的(生活)方式虽似流水般自然,但其中的文化态度与中日韩所持有的使用过程中的修复与保护还是有本质的区别,莫非受婆罗门教的训诲或暗示?

国内陶瓷作品怎么说呢?从表到里,匠心可观,但情趣难觅;要唤出一个“有性格”的杯子,显得很茫然。也许是,缘分未到?

上周末,我回到安期山老家,恰好本村奚余法兄弟也在,他顺便来“合见阁”品茶。阿法原先在宁波开设一个装潢公司,后来转为“泥金彩漆”,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与创新(定山文化礼堂“八角楼”有一间他的陈列室);同时他又是一位爱心人士,“中国狮子联会浙江代表处十五分区”骨干成员,去年为该会轮值负责人;他还是我们“原则·蓬岛班”成员。他带来了几样自己公司的非遗产品相赠:两件微缩版的生漆红色果盘和食盒,一只茶杯。这茶杯上沿圆口,口径7厘米,高5厘米左右,为食用级银胆,木胎,蓝底面髹大漆,饰以金、银、玉、玛瑙、螺钿等原料,宛如游动的各类海洋生物:经批灰、打磨、推光,如此反复,合30余道传统工序完成。洁净,内敛,雅致,华丽又脱俗,东方气质尽显,像极了知书识礼的古代闺阁小姐。这几样小品件随处一放,就会激活寂茶室鲜活的因子,可与插花的效果相埒。我当场拿烧开的“枣香砖”茶水注入银胆,汤色好看极了,但品饮时嘴唇被炙了一下,因为银胆是突出于木胎反唇包边的,导热快散热慢,煮开的茶汤不易入口,这与陶瓷茶器是有明显区别的。我建议这一点是否在以后的制作中予以修正呢?但该杯触感细腻、温润,圆融,又不怕破碎,作为茶室的新成员,远观近看,无审美死角,令人赏心悦目。不仅是因为乡曲之情,作为非遗作品入住“合见阁”,我的补笔和赞美是由衷的、不褪色的。

2018年,我曾得到过一只曜变天目茶碗,景德镇产地,系仿宋的,日本茶人曾用“碗中宇宙”来赞美它,其空虚部分宛如夏夜海边看到的深邃星空,给人以无限的遐思;还有一只建盏,出自一位当代紫砂壶制作大师之手,鹧鸪纹绚丽展开,我不知道他放哪个窑口烧制的,由于器型过于完美,我怀疑是电烧或气烧产品。但我通过它联想起了宋代柴烧建盏的粗朴、耀目与活力,并赋诗一首,存念——

清玩。被宋朝的审美火候

准确定位在福建的建窑。

不过是一种茶盏,

当东坡居士的双唇与之轻轻触碰,

什么被瞬间放大:

后人持续跟进,当引为一桩雅事。

就地取材,毛坯造型并非另类:

沿口用一轮圆月

予以固定,再向下收至小足。

空心的局面:倒上水,

四海之内皆能端平。

瓷胎的黑釉肥沃,

被她喂养的辞章:含铁量同样高。

此一时:闽北棉质外衣的粗实,

否定了吴越丝绸的冰雪聪明。

一切准备就绪。窑内填满未知数,

1350摄氏度的考验——

釉料中的铁离子慢慢析出,

一旦形成“兔毫纹”,

天意所为,无中生有的杰作,

远超预设的匠心。

除此之外,还能幻化出——

曜斑、鹧鸪斑、褐斑等谜底。

收获的错误如此丰富、美丽,

那么,请允许我活在意料之外。

斟上茶水,建盏吐纳自如。

倒影下的星空,

大隐而深邃的哲学,

仅仅是半个鸡蛋大小的容量。

漫不经心的啜饮,适宜于冥想。

有缘人八方相聚,

而我至今并没有与她相遇,

云与雨只是在词组中相拥。

年复一年,我把有限的审美

献给了无限的少数人:其中就有你。

该诗我在“原则诗社群”里一贴,慈溪上林湖畔的青瓷工艺师沈燕荣在诗中拎出了这么两句:“收获的错误如此丰富、美丽/那么,请允许我活在意料之外。”她应该有过类似的体验;而更多的诗友则是对最后一段产生了共鸣。是啊,期待中的那只杯子等同于我心目中的那位女神,梦里寻她千百度,尽管“我至今并没有与她相遇/云与雨只是在词组中相拥/年复一年,我把有限的审美/献给了无限的少数人:其中就有你。”我又忆起读过的那本书,桃山时代的利休师傅要求陶工长次郎为他烧制茶杯,后者烧了几次都难入利休法眼,最后还是利休从袖子里取出了让他伤痛一辈子的高丽公主的遗物(此前,他从不示人,包括丰臣秀吉想看一眼都被拒绝):一个精致玲珑的微型绿釉香壶。他启发匠人:要与这香壶主人的纤纤素手和朱唇相配。彼一时,两位大师的交集,开创了一个日本陶烧的新时代。乐烧茶碗(尤其是黑乐烧)表面上看非常粗重,而真实情况是,当你拿在手里感觉异常轻盈,和悦又温婉,那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为高丽公主那双玉手设计的。晚唐文学家皮日休《茶瓯》中的诗句“圆如月魂堕,轻如云魄起”,完全可以移用过来,这个传统相沿至今。如果你手里恰好有一只乐烧茶碗(杯),不妨掂量一下轻重,品味一下情调,可以从中辨明真伪。说得简短一点:注入爱的杯子具有无限的文化孕生能力。生机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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