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述、倾听,及山林传奇

作者: 马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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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叙,1959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中国作家》《天涯》《作家》等刊物,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倾斜》(诗集,2000年)、《浮世集》(诗集,2013年)、《伪生活书》(小说集,2009年)、《在雷声中停顿》(散文集,2013年)等多部文学作品集。曾获1995《诗神》年度奖,第十届十月文学奖。

1986年1月29日早晨,我揿动按钮,打开电视新闻,看到了一条震惊的消息,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船升空爆炸,七名宇航员包括一名身份为女教师的女宇航员麦考利芙命丧这次爆炸事故。这条新闻压抑了我好多天,但是单位里并没有人谈论这件事。“挑战者号”爆炸之后不久,我被临时抽调到了雁荡乡一个临时工作队里,乡村临时工作队都是做一些突击工作,以往来不及完成的任务多了积累起来,就用组建临时工作队的方法集中精力人力用一两个月时间突击完成工作任务。我们这个工作队几乎都是白天休息夜间出行,它使我想到早年在雁荡山一带昼伏夜行的浙南游击纵队。到工作队报到日,每人发一把手电筒,一双雨靴。手电筒分两节电池装与三节电池装,三节装的当地人叫三节头(两节装的则按普通的叫法叫手电筒),“三节头”后两字都发重音,意为与两节电池的普通手电筒大不一样的很牛逼的手电筒,而深夜手持三节头手电筒的人也会是一个牛人,三节头长度长,顶端的灯碗也大,电珠功率也比两节的大许多,两节的电珠2.5伏,三节的电珠则3.8伏。三节头拿在手上分量感十足,犹如鹤立鸡群。常常是十来个人中才有一把三节头,三节头照射的距离比两节装的远得多,亮度也亮得多,手持三节头的往往走在最后面,或走在最前头,因为距离照得远众人也就信任他。我们队手持三节头手电筒的是乡长老金。在队伍里,如果夜行中遇见可疑人物时,别人常会对手持三节头手电筒的老金说,照牢他!照牢!照牢!意思是催促老金用三节头手电筒的光圈跟随着这个可疑人物,用三节头的光照着他,追着他,别让他跑了。每当这时,队伍里会有一阵亢奋的话语与声音。三节头手电筒时常保持充足的电量,稍有转暗就会更换新电池。而其他的人所持的两节装手电筒,则亮度差别会很大,全新电池的也还比较亮,而有些电池耗电耗得差不多了还没换电池的,则光亮暗淡,仅能照自己跟前的一点点地方,有时走山路或复杂路况的道路时还得借助别人手中的手电筒的光亮行走。往往光线最暗淡的都是女队员。

由村干部摸底筛选,提供工作对象的具体住址,工作队进村时也是悄悄的,但是再怎么小心也会遇到一连串的狗吠。这也确定了村庄、夜晚与多种人之间的关系。我们是对一个领地的惊扰者,导致了一个不安夜晚的产生。持续的狗吠,引发的是整个村庄的不安。谁来了?为什么来?来干什么?被搅动的是村庄里睡眠中的人以及他们世代生息的土地与村庄。作为工作队员个体,置身于黑暗中的村庄,行进,迂回,穿插于房屋与房屋之间,直至进入完全黑暗的屋子里,具有一种单纯身体历险的工具性快感。有时,快感会是身体惊醒的一部分。而身体惊醒又会反过来支配人的行为动机。在群体之中,人的工作积极性也因此被充分地调动起来。在黑暗中行进,村口沿路的事物:树木、土包、石块、堆积物、狗、牛、羊等等,都会成为怀疑对象,常常会冷不丁地被吓得一跳。深夜的惊惶与历险,是身体苏醒的一剂药物。

雁荡山有一个位置最高的村庄——龙湫背。村庄以所在位置状态命名,顾名思义是位于大龙湫山顶上的一个自然村。去龙湫背村,上下的山道很险峻,因此得白天去。去龙湫背的沿途经过剪刀峰与一处火山熔岩气泡遗迹。一亿年前的地质遗迹,竟然保持得如此完好,工作队的所有人对此都是麻木的,因为它与工作完全无关,与工作关系之外的一切也完全无关(只有针杉林与灌木丛更接近一些),行进中的脚步从不会因此而有所停留。上到龙湫背村,却发现一共四五座房屋都已经空无一人,也无生活痕迹,副乡长说,也不知这几户村民何时搬走了。其中两座房屋已经倒塌,可以看到依稀的生活空间:睡房,厨房,柴房,牛圈。如今都长满了青草与灌木。溪流流向一百米处再转而跌下悬崖成为著名的落差两百米的大龙湫瀑布。龙湫背的村民未迁徙时,基本靠种植作物、养牛羊鸡鸭来自给自足,与世无争。我不能想象,山下人家的女儿会嫁到龙湫背的人家来。天气连续旱了许久,流经村庄边的溪流水量极小,可以想见待溪水流到悬崖口上落下,被风一吹,几乎看不见水了。久旱之后的大龙湫,是看不到瀑布的。溪流,瀑布,火山熔岩气泡遗迹,这一切与工作队都无关。工作队把真实、功利、效率、任务等元素叠合在一起,目标清晰,一切行为都为完成任务而设定。此前我曾去过两次大龙湫,大龙湫瀑布于我带有不可知论,尽管徐霞客等在四百多年前就上去过龙湫背。我喜欢不可知论,它像一个庞大的系统,使人变得懵懂,自卑,也因此倍加努力。我从资料上看到大龙湫地貌是一个亿万年前的古火山口,这是地质加考古推导出来的宏观论断。这是求索过去的方法。对未来仍然只能预报一周的天气情况。在雁荡山,在此刻,我感受到的不是风光有多美,而是对着悬崖绝壁,明确地感受着人在地质纪年中的绝对渺小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哪怕是整个人类发展史。大龙湫巨大的半怀抱地貌使人迷茫。它优美,冷酷,永恒,漠视人的生存活动。而我们的工作是深入村民的生活深处,精准地摸清工作对象的具体情况,人口,性格,喜好,亲戚状况,周邻关系。并以最大效率去做工作,使他们能够最终接受我们的劝导。站在龙湫背自然村里,而对源头流水,一边是再也无人居住的空房子,一边是百丈悬崖,瀑布,风光,以及浩茫的地质纪年。人常常因此而接受各种暗示,自己的,他人的,工作的,思想的,生活的,各种暗示。大自然同样也给人以:暗示,观光,游览,抑郁,悲伤,涤洗。

龙湫背与工作队驻地间来去都要经过能仁路廊。来时坐着几个闲聊的人,回去时经过路廊,仍然坐着这几个闲聊的人。他们与雁荡山的关系是与土地与山野的关系,他们只与自己脚下的这个地方有关。去时我们经过这里问他们知道不知道龙湫背村里的情况,他们中一个说,现在住龙湫背的人不多了,住那么高,买瓶酱油都要走那么长的山路到这里来买。我们回来经过这里时,他们已经猜出我们的身份,表情冷漠。

第二天工作队休整的一天,我去看望长住在北斗洞的盛牧夫老先生。此前他到文化站来过,相互间已经认识。盛先生是黄宾虹的入室弟子,后入上海新华艺专读美术。他的焦墨笔法深受黄宾虹的影响。盛先生居北斗洞已有好几年,他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摆了一张书桌,书桌上摊开许多塑料泡沫书签,他坐在桌子前一张一张地往书签上画焦墨,画大龙湫、小龙湫、观音洞、北斗洞、果盒桥、双笋峰。画好了一角一张卖给游客。每天也可赚个几元钱。他问我近来都在做什么,我说这些日子在工作队,刚刚昨天随工作队去了龙湫背。盛先生说,龙湫那里有康有为题的摩崖石刻,“白龙飞下”四个字。他随即说了当年蒋叔南请康有为来雁荡山的事,其中有件轶事,康有为来雁荡山住旅馆里,由于天气暖和,外出未穿大衣,回来时气温下降习惯性地从衣架上取下大衣披上,又习惯性地伸手摸了下衣兜,结果发现兜里的钱不见了。后来蒋叔南知道了这事,问旅馆服务员有谁出入这旅馆,服务员说你的儿子来过。蒋叔南这才知道是自己的儿子摸走了朋友的钱币。后来就这事蒋叔南向康有为道了歉,并返还了被摸走的那些钱。说完了这件事,盛先生一边翻着一本画册一边对我说,我对你们工作队有意见,你不应该去完成这样的任务。北斗洞是道教场所,游客不多,空旷,安静,日照时间长,所以盛先生选择栖居北斗洞。与盛先生坐在这里,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话语也不多,更多的时候是翻画册,再在书签上画焦墨。盛牧夫先生是被写《黎明的河边》的作家峻青写入文章的人。先前盛先生有次来文化站找我,带来峻青送给他的《黎明的河边》小说集签名本与书信。他说,峻青来雁荡山与他相识,并相谈甚欢。之后,峻青回去还写了《北斗洞主》发表。他把峻青发表在文学刊物上的文章剪报拿给我看了,我才知他常住在北斗洞,被峻青称为北斗洞主。文中峻青大量地引用了盛先生的诗作。这些诗作我这次去时,看到他仍贴在自己的房间里。体积狭小的空间里,盛放着这个清高、淡泊又失意的画家的许多人生信息,焦墨画与诗与简陋的卧具、笔砚,既有安宁的品格,又表达着落寞的情状。在坐下站起复又坐下之间,他清瘦的身姿,有着略带忧伤的轻盈,仿若他成了他自己焦墨笔法中的某一笔,隐没在山林之间,无法单一择出,却又感到他的时时所在。这也是他与雁荡山的关系。在北斗洞,我一是看洞上岩壁,与相邻的观音洞相比,北斗洞的岩壁,干爽,明亮,静谧,光线充沛。二是看正在认真画画的盛先生,半俯着身子,反复地往宣纸上点着墨点,幽暗中透彻着光亮,他的人生境况遭遇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离开时,他说了一句,你们工作队。这句话总共就五个字,简简单单,干干净净,没有上文,也没有下文,没有形容词,副词,动词,只有名字与复数代词。并且语气平静。但是我知道他所说的意思。

在工作队,我不是一个热情的人,对工作这样,对人际也是这样。走在村庄里,不管夜里还是白天,我都不会把精神放在那里。随波逐流,走在最后。走在最后并不是盛先生所说的不应该去完成那样的任务,而是没有热情,甚至冷漠。在一户村民家里,工作队的同行苦口婆心地做着这家人的思想工作,包括村干部也帮着一起做工作。在这方面,副乡长是做思想工作的一把好手,当大家对这户人家几乎不抱希望眼看就要动手拖人时,副乡长出来,拉过一张凳子与当事人并排坐下,靠得很近,就如朋友谈心,言辞恳切。这样地说了一会,终于做通了思想工作。当事人收拾东西上车到医院去了。后来这副乡长说,其实说得很简单,说的意思就是反正你是躲不过今天的,你看工作队来了这么多人,要是拖起来多难看,不但在村里面子也不好看,你对象还要关学习班,这样多不好,但如果这样,你也照样要去医院。这样一说,加之谈话过程中,放低语气,轻声细语,却说得绵里藏针,说得很坚定,打破了不去医院的幻想,因此,当事人也就被说服同意了。

手电筒,黑夜,狗犬,反复说服,包括强制(语言的烈度,刚度,以及不可商榷)。当到达具体地点时,看到灯还亮着,人却不见了,床上被子等还散乱着。有时进村时分成两路,若其中一路找到人了则用手电筒光芒对着另一路转三个大圆圈。三节头手电筒的作用在这样的深夜往往大显身手。当身心紧张的一路人看到另一路人手电筒光芒划出的三个圆圈时,心里竟然会有小小的激动。甚至有人会低呼,惊叹!找到了工作对象,随即陷入一场冗长的思想工作过程中去。往往从最初的强硬,粗暴,抗拒,到最后语重心长,到最终做通了思想工作,或许根本就没有做通,而对方只是做出勉强想通了的样子,配合工作队,直至完成工作任务。我们这个工作队每次都找到村干部一起做说服工作。只是希望每次都能顺利地做通工作对象的思想工作。当然,完不成任务是无法交差的,尤其是带队的副乡长,不可能希望遇不到工作对象的,他是希望次次不扑空,次次有成果,大家也一样,工作目标及目的都是一致的。

在工作队期间,县文联要编纂《七月星辰》一书,嘱我也写一篇。这是额外的书写任务。正好几天前岳父与我说起他的岳父大人即妻子的外祖父金诚生前的一些事。金诚是括苍游击纵队(俗称三五支队)海山武工队队长,1948年就义。岳父也未见过他,在岳父对其的描述中,他对金诚的所知更多的是来自他所听到他岳母(我妻子的外祖母)对金诚的一些描述,以及对他人转述的转述。其中讲到一个细节,金诚从福建长汀回家时曾带回一方印章,这方印章是当时在狱中的瞿秋白刻送给金诚的。早年毕业于浙江陆军杭州讲武堂的金诚为宋希濂部二十八师的一个连长,奉命在长汀看守瞿秋白。瞿秋白被关押的后期,狱中条件得到了一些改善,有书桌、笔墨,可写字,刻章。看守的宋部兵员,好多人都向瞿秋白讨要过其所刻的印章。金城作为连长,在看守过程中,时有与瞿秋白交谈接触,瞿秋白善于言谈。金城当时讨要到一枚瞿秋白刻制的印章,在这过程中金诚受到瞿秋白的革命思想影响比较深刻。1935年秋瞿秋白就义之后不久,金诚就离开宋部只身回到雁荡山白溪老家参加了青年服务团投身抗战运动。雁荡山一带适合游击队隐蔽栖身。游击战争,本身是一部被反复转述、演绎的行动文本,雁荡山的密林、陡坡、悬崖、溪流、石洞,构成一个隐秘行为的处所,它使得一座名山显出其复杂性与丰富性。岳父家里有一张金诚青年时代的半身照片,照片不很清晰,留有照相馆的痕迹,黑色的溴化银在数十年相片纸被氧化的时间里失去了附着力,手在上面不小心掠过都会擦去一层溴化银氧化层。金诚的青年时代与时间与图像与图像持有者及图像观看者之间构成了一种深刻的空间关系。在这样的空间关系中,革命元素覆盖了亲情元素,岳父却想在强大的革命元素里还原出足够的亲情元素,但他的还原并不成功,我所感受到的仍然是强大的革命元素。这张小小的年代久远的旧照片,金诚的形象是年轻的坚毅的,一个面貌英武的青年武装者,它已经定格在作为照片观看者我的脑海里。第二天,我在雁荡山烈士墓园找到了金诚的名字。雁荡山处于大陆与大海的相交处,山深海阔,情感与理想,激情与理智,台风,饥饿与贫穷,这些因自然地理与近海性气候而影响到人格的元素,使雁荡山成了革命游击美学的良好实践处所。枪械,弹药,大刀,匕首,迫击炮,武装带,加之雁荡山的绝壁、峭峰,山中路,王十朋、杨继业、章九仪、袁枚关于雁荡的诗词,与大海的岛屿众多,辽阔激荡,发育出了这一地域崎峭的革命传奇美学。饥饿的民众与有组织的强化动员,进退自如的藏身技能,抵抗、牺牲与杀戮,理想、前景与激情,结构出的带有自由风的革命者队伍,被枪械弹药武装着的游击队人员,面貌迥异于普通民众,包括队伍内部的残酷斗争,非常适宜后人的追忆与描述。金诚是队伍的中层干部,在我所了解的时空里,他经常领着武工队出没于海山、楚门、坎门、大横床、小横床等海岛及洋面上。当时的革命,除了理想、信仰与现实,还有激情与狂欢,武装渔船张满风帆,逐浪起伏,警觉搜索的目光,渴望对峙与暴力表达的心理,还有就是忠诚,金诚原名金贵杰,在抗战青年服务团时改名金诚,在革命时代,这个诚字,更倾向于忠诚本义。“革命”一词与革命本身,是一种青春激情理想暴力混合的图像影像美学,它渴望摧枯拉朽,渴望彻底推翻旧世界建立一个全新的新世界,渴望行动,渴望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表达,在金诚他们一代有文化的革命者中是一个普遍现象。在对金诚的追忆与转述倾听中,我更注重于他的生活方式与行动方式的探寻。而革命,总是带有许多巨大未知元素,这些未知由具体的各种因素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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