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索斯诗选
作者: 董继平
扬尼斯·里索斯(Yannis Ritsos,1909—1990年),希腊著名诗人、现代希腊诗歌的创始人之一,生于莫涅瓦西亚,早年在雅典读书,当过文书和演员,1934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拖拉机》,1936年他为萨洛尼卡烟草工人罢工写成长诗《墓志铭》而一举成名,深得大诗人帕拉马斯的赞誉。二战期间,他投身于抵抗运动;战后先后两度被军政府囚禁、著作被禁,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获释,作品才得以出版。他创作勤奋,先后出版了近百卷诗歌及其他文学作品,获得过列宁和平奖(1977年)等多种国际文学大奖,多次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里索斯是希腊最为人所广泛阅读的诗人,不少诗作被谱成曲传唱,有近50种文字在世界各地翻译出版。
里索斯的诗分为两大类:长篇叙事诗和短诗。其早期作品以长诗居多,富于民族性和斗争性;而他的短诗也具有特色,一般多在8-16行之间,句子一般较长,常以严谨、浓缩的白描手法反映现代希腊人的生活。他的诗颇具现代派特征,采用了“戏剧性独白”,其中的白描技法蕴藏象征、暗喻、转换以及超现实的场景性,折射出希腊人乃至整个人类在现实社会中的生活和精神状态,那些超乎于读者想象的、而又确实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某些人类思维活动和行为,貌似荒诞,实则另有“弦外之音”。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路易·阿拉贡于1971年公开发表《当今最伟大的诗人名叫扬尼斯·里索斯》一文推崇其作品。
工作台
你日常写诗的那张桌子
被虫子蛀食,布满弹孔。夜里,
风像吹笛般吹奏它,而有时
在凌晨,神圣的乌拉尼亚①来临
把她的白色手袋放在桌上,
然后放下白色手套、五只手镯。
她在你的身边躺下。你假装在熟睡。
谁知道呢,也许你真的在熟睡。
——————
①希腊神话中掌管天文的缪斯女神。
雕像与我们
雕像们多么平静。时间的蹂躏
并没有波及它们。它们的手,它们的脚,
它们的头在行动——可是它们
保持着它们最初的直立之态。
即使平躺着,它们也在微笑,
或者扑倒在泥淖中,它们也
背对着我们,背对着时间,仿佛
让自己屈服于某种无限的
做爱行为,我们旁观之际,
我们就莫名其妙地疲倦而抑郁。后来,
我们回到破旧的旅馆,拉下
百叶窗来遮挡下午强烈的阳光,
伸开四肢,赤裸地躺在粗糙不平的床上,
极力模仿雕像们平和的静态。
模仿
在大厅里黑白的瓷砖上
有人留下了一篮子苹果。窗户
俯瞰大海。五个渔夫抬着
一条硕大的死鲨鱼。血
滴在大车辙上。当我回到
餐厅,缝纫机上放着一串
胡萝卜。哦,被遗忘的童年岁月,
无知的岁月,被两个不可知的
奇迹之间的阳光催眠。花园中
草编椅子上的那本大书合上了。
痛苦的认识
一个闲散的人。有时他想
无缘无故地哭泣。也许他垂垂老矣,
也许那是某处传来的音乐。他明白:
虚假的设计无助于房屋修缮,
雨飘落,打湿他的膝盖
和他的书籍,浸透他的纸。在火车站
一个盲小提琴手伫立在雨中
当他拉动琴弓
他听到的是雨点而不是音符。
那些年
那些年有一场严重的霜降。
他们把自己裹在破旧的民族斗篷里
注目凝视。他们消失
在岩石和硕大的刺藜中间。
风,在他们身后翱翔,撕扯着
橡实、旗帜、岩石的群山。
而我们,依然在这里等待。
水井和人们
我们自己的房子里有水井。
我们饮用井水,用井水来洗涤,
保持某种秩序,保持洁净。一天夜里
有人起床把一杯毒药倒在
水井里。那之后,大家一个接一个
依次起床,把一杯杯毒药
倒进去。白昼破晓时,
没有人去饮水。直到最后,
楼梯沉没在水井里,居民们
爬上屋顶,很多个小时大张着嘴巴
一动不动地留在那里,希望一滴雨水
会落下来。巡回的摄影师
在下面的街上经过。他没有看见那些人。
他看着柱子和窗板关闭的
商店大门上贴着死亡通知。
掩蔽
赤裸的大理石,无形的雕像
在道路两边排成长队。我们偶尔
在它们身后隐藏一阵。在阳光明媚的日子
穿着邮装、戴着面具的人走过,或者
四匹身着白色绣花床单的马
拖拉着狭长的马车驶过,扬起灰尘。其他时候
我们再次从头到脚穿着塑像,一动不动,
屏住气息,观察那在远处闪耀着一种
启示性的、掩饰的、麻木的光芒的道路,
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被香烟的烟雾、
轻轻地咳嗽和直立所出卖。
被误导的追求
有意或无意的健忘时刻。疲劳。
闭上你的眼。所有世纪的要点是什么呢
它们躺着不眠,跟随闪忽的灯火
穿越黑暗,几乎不曾破译那重复在
一个少年的玻璃瓶望远镜的棱镜片中的
微型窗口——一个或许面对
世界的奇迹的窗口?你试图愚弄谁呢?
当然不是愚弄自己。那就继续——闭上你的眼。
听力
巨大的喧闹中间,
沉默的缝隙。我们清楚地听见
沉默的深处。时间扩展。
拄着拐杖的老人们越过桥梁。
两个自行车骑手在山冈的地平线上。
硕大的鸟儿出现。
这双手
这双手常常像脸或者
整个躯体。这些手
在早熟的春天无精打采,
它们流鼻涕、咳嗽、抱怨、变得沉默,
就像两个坐在凳子上的老人,解开纽扣,
他们的生殖器在太阳下枯萎。
对面,一个女人哺乳婴儿。
她的双手尽管静止不动,却也是
大型大理石竞技场上的两个赛跑者。
而这首诗
树木多可爱,覆盖着山冈。
五月让万物葱绿。树木后面,
白色的小房子在讨论静谧的
白色事物——船只的到来,
度假者、鸟儿、风流韵事的到来。
他说:“可是我要离开。”而这首诗
用一个蜡十字架封住自己的嘴巴。
未被邀请的客人
下午的花园成了节日:
彩色沙滩巾挂在开花的灌木上
在阵阵蝉噪中暗示
年轻裸体,被切成小片,闪烁着盐
太阳把肉体晒成古铜色。可是不知怎么
你感到自己未被邀请到
这些公开的欢庆场合。因此你
独坐着等待夜晚,希望星星
会在很多光年之外,借助秘密的信号
来重获你私密的圣礼。
过程
他日复一日解除自己的武装。首先他剥光衣物,
稍后脱下内衣,然后脱下皮肤,
最后脱下肉体和骨头,最终
只剩下这简朴、温暖、透明的实质——
它难以辨别,他没用手就将其塑造成
小罐、诗篇和人们。
他最有可能就是这些东西当中的一件。
低体温
夜里,大船灯火通明地
驶过,用深沉的悲伤的预感
耕犁地平线。记忆的腔室里面
多么安静!廉价旅馆,
铁床架,楼梯上的烟蒂,
面盆架上的古典烛台。
当你看着西窗外面,
小小的天空上布满星星,一辆自行车
倚靠在墙上。第二天早晨,
天降大雨。你彻夜未眠。
但你依然流连不去,希望黛尔蒂玛
会在镜子深处显身。
它存在
那始终水平地凝视的你,应该知道
下面仍有一片天空存在。带着
小蜘蛛而翱翔的树叶就来自那里,
六翼的鱼,拿着花花绿绿的
阳伞的小妇人和我的
九个悲伤的孩子就来自那里。
大地的吸引力
月亮就像未投递的信件上作废的邮票
被胶水粘在窗玻璃上。隔壁的家具店装满
桌子、扶手椅、镜子。孤独的狗惊恐于自己影子
在街灯中间独自吠叫。无论你把物体
投掷得可能有多高,它们都不会留在空中,
它们都不会长出翅膀,都会砰然落到大地上的
几乎同一个地方,就像那用来测试运气的硬币,
恰恰显露出那你并不想出现的那一面。
一点天真
温和的日子有很多树。
这围绕你嘴唇的和风在你身上顺利进行。
这你凝视的花朵在你身上顺利进行。
因此,大海,倾斜的太阳和这艘沿着
黄昏的玫瑰之地而滑行运载唯一乘客
一个带着忧伤的吉他的少女的小船
不是谎言。
请让我成为划桨者,
仿佛我会划着两束光芒而歌唱,进入湮灭。
小插曲
一个陌生女人,遥远,矜持,
仿佛在腋窝里暗中夹着一支
温度计,自始至终都知道
自己并没真的发烧。然后
那大个子女人从隔壁进来,拿着
一条皮带。她把皮带拿给那男人
仿佛那条皮带对于他有特别的意义。
那男人把温度计放回盒子,拿起
皮带,系在自己的腰间。他立即
就意识到自己是诗人。他走进大厅
对着五尊塑像宽宏大量地微笑。
其中一尊塑像想念着自己的手和阳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