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羯座

作者: 宗利华

1

“陪我去趟医院吧,李夏。”陈秋的声音有些沙哑。

“怎么啦,老秋?”

“怕是没几天活头啦。”

我立马开上车,一路狂奔!陈秋在他公司的大门口儿立着。时值初秋,天还暖,他瑟缩着脑袋的样子,却如同寒蝉。上车后我仔细端详那张脸,竟然看到不少盘根错节的皱纹。

“哪儿有问题?肺吗?”我问。此时,车窗外的空气仍不新鲜。陈秋平日里抽烟,喝酒,都猛得很。

“打电话给你,两个原因。”陈秋似乎有气无力。我是真心佩服他,都这时节了,还能如此镇定,“其一,咱俩是老同学,亲兄弟,对的吧?其二,你是律师嘛。找你来有个事儿,迫在眉睫!”

“欠着外债?还是放出钱去收不回来?”

“外头的暂且不管,得赶紧把手头上的弄利索。”

“先说说迫在眉睫。”

“帮我起草一份遗嘱,要快!”

我望着前方,沉默良久方问:“这病,是在哪里查出来的?”

“查什么?”陈秋像是才反应过来,“哦,没去查过。”

“有病啊你?”我迅速转过脸,盯他半天。

陈秋看着我,慢悠悠地反问:“没病谁会在四十七岁就立遗嘱?”我有点儿火:“你把脑袋扭过去,照照反光镜,瞅瞅这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开什么玩笑?”陈秋还是不紧不慢:“鞋子大小,脚是知道的。我的身体,自个儿最了解。非得等躺到医院,连句话都说不囫囵,撒泡尿还得靠一根导管儿,到那时候你才相信我有病?”我咬咬嘴唇:“那先去医院,还是先立遗嘱?”

“医院。”陈秋脑袋往后一仰。

半路上,他开始絮絮叨叨不止。他说,从上午开始,一直就难以心安,反正啥事儿都做不成。浑身上下,时不时会出现刺痛。“刺痛啊!”陈秋红着眼睛看我,“李夏,你有没有这种感觉?说不准是哪儿,嗖,一下,嗖,又来一下!”

我能想象得出来,老秋坐在那张硕大的老板椅上,时不时假装闭目养神。实际上既闭不上眼,也养不成神。他的两只手忍不住去前胸、后背、脖子、下颚等部位,进行搜索、扫描。最后,他认定后背有个部位痛得更厉害,又从那部位深入下去,断定那位置是肺。

“老天!肺啊!”

这一次,陈秋内心绝望的成分占比较大。如老秋自己所言,他才四十七,绝对不能算老。等在他屁股后头的事儿有一大箩筐。假如他身患绝症,公司交给谁?让老婆陶北来打理,绝对不行!不出两年,她准能让公司呈现腐烂样。陶北比陈秋小八岁呢,才三十九。因护肤有方,看上去水灵灵的,小嫩葱儿一根。

“哎哟,一想到这,心窝子就像针扎的一样!”陈秋一抓胸口。

他逼迫自己别往深处想!可哪能压得住啊?六七十岁的孤寡老头老太太,还四下里撒摸着去找老伴儿,何况一根嫩葱?

“天可怜见,想我老秋,辛苦半生,万般打拼,到底给谁准备下的还真是不好说。当然,我儿子必须得有一份!亲儿子嘛!”

因此,立遗嘱,迫在眉睫。

还有个女人,倒是有能力打理公司,且她跟老秋育有一女。但不用猜,我也知道,陈秋不会,也不敢把公司交给她。听起来有点儿乱,对的吧?不合常规。可事实就是事实。确切说吧,陈秋在家外头还有个女人,叫霍春。这女子是陈秋公司的原会计,或许叫原秘书更合适。按老秋的说法儿,近水楼台,连忙带闲,捎带着就给拾掇了。目前看来拾掇得很不利落,有点儿拖泥带水,顺手把自己给拾掇进去啦!这个事儿,除了几个嫡系哥们儿,别人一概不知。此前好长一段时间,或者说在还没有孩子之前,陈秋绞尽脑汁,试图在确保各方受损最小的情况下,“稳稳妥妥了断此事”!

“你这种想法,纯粹痴心妄想。”我当时就给予警告,“这种事儿,很少有能处理稳妥的。”

陈秋当然不需要让秘书给生二胎。陶北还年轻,再生俩都不是问题。何况,陈秋是个绝顶精明的投资商。如此简单一笔账,他不会算么?没想到,就在电视里播放放开二胎的新闻当晚,陈秋从秘书处得获喜讯:他已提前完成二胎任务。

陈秋如遭雷击!

“男人呐,一定要管好自己裤腰带。”次日一早,陈秋给我打电话,唉声叹气的。

“你胆子呢老秋?”我承认,有点儿幸灾乐祸。但心里却是咯噔一声,陈秋你完啦!彻底完啦!

“哥,你还不了解我吗?说是拾掇这个拾掇那个,过把嘴瘾而已。貌似花心,其实正经着呢。别说湿鞋,此前我就几乎没在河边儿走。霍春那丫头,长啥样你清楚的对吧?头一回见,你们几个不都看傻了眼吗?这么个小美女,成天在你身边儿蹭过来,蹭过去,但凡是个正常男人,谁能扛得住?现在好,我感觉,我就是酒后,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收拾啦!”

“你以前可没这么说。”我一声冷笑,“你说这叫爱情。”

“爱情,有时候会变成垃圾股。”陈秋叹口气,“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对啦,以前她喊陈总,陈总早呀,陈总吃饭了吗?现在不叫陈总,叫秋儿!秋儿啊,我不逼你,这个事儿你瞧着办,反正是你闺女,怎么着都行。”

“这不很温柔,很体贴的吗?”

“女人越温柔,越体贴,危险系数越高。家里那个,我更不敢惹。你其实不了解陶北的。这么说吧,足智多谋!她别的不行,管我,管钱,绝对有一手。”

“你家的保险柜密码,不会只有陶北知道吧?”

“哥呀,不怕你笑话,我的七寸,就在这里。”陈秋都快哭出声来,“不管公司,还是我们家,几乎所有的钱,陶北都牢牢掌控。当然,我有点儿私货。”

我哈哈大笑。

“你还笑?你还能笑得出来?有没有悲悯之心?”陈秋气急败坏,长叹一声,“唉,话说十年前,有一位大师,曾对我说过一番话,此刻想来,果真一点儿都不差。大师说,你这辈子啊,别的什么都好,唯一条,命犯桃花!你在女人面前心软,最容易被女人拿下。你瞧,你瞧啊老夏,这是命啊!”

“命是爹妈给的,命运在你自己手上。”我再次警告他,“你这回麻烦大啦!”

到医院,我冷冷地问陈秋:“挂哪个科?”

“你说呢,哥?”闷半天,陈秋反问我。

“我觉得你该去看神经。”

“神经科能行?”陈秋一脸天真。

“你真是有病!”

陈秋似乎有点儿不耐烦:“没病,你拉我到这儿来干啥啊?”

“那你到底觉得哪里不好?”

“应该,是肺。”陈秋皱眉思索。

“应该?老秋啊,我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三帮子打官司的。直接说吧,我的每一秒时间,都是哗啦哗啦响的钞票。一听说你快要咽气,老同学嘛,总得过来送你最后一程。我开着车,呼呼地跑过来,跑出满头大汗——对啦,要是有违章,扣分、罚款,都算你的!好嘛!你现在告诉我,你拿不准。拿不准,你来看啥医生?拿不准,你立哪门子遗嘱啊?三岁小孩儿啊你?”

“哥,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病人?”陈秋声音里立马带着哭腔。

我仔细端详他半晌,才缓缓点头:“前阵儿,咱们一起喝过酒的那大夫,郭冬,就在这三楼上。他离婚的时候,我帮过他忙。”

接下来,胸透,CT,磁共振,一整套下来,夜幕降临。此期间,我手里捏着一摞复杂无比的单子,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在前头。老秋呢,跟在我身后,不远也不近,弓着个身子,半死不活,真像个垂危病人,就差躺轮椅上让我推着他。我之所以精神抖擞,是因为郭冬的观点跟我一样:陈秋压根就不该来这儿,他应该去找心理医生。

“这哥们儿,肉体上没事儿,灵魂出毛病啦!”郭冬的声音很有磁性。他对灵魂这个词儿,有近乎痴迷的喜欢。

“郭先生,我再一次问您,您觉得,人确实是有灵魂的吗?”

“大多数的人,还是有的。”身形略略发福的郭冬看着我,说得很慢,像是街头算卦的,“但律师呢,不太好说。”

“那老郭我再求证一下,手术台上,打过麻药,全麻的那种,等着被你们开脑颅、开膛破肚的人,还有灵魂吗?”

“当然有哇!”郭冬一扬眉毛,右手干脆利落抓一把空气,“不过,这完全是两码事儿。有一位哲人这么说过,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是在苍茫的大地上游荡和奔波。这么跟你说吧,灵魂和影子是不一样的。它不是一直跟着人走。有时候,甚至很多时候,它不在场。”

“所谓的,灵魂出窍?”

“咦,那个段位太高。”郭冬连连摆手,“灵魂出窍的人,基本就死翘翘的啦!就好比我们做开颅手术,打开门一瞧,嚯,好家伙,敌人已经完全占领每一寸阵地,神仙也没招儿!所以关门,等死!”

我眉头紧皱:“能不能不这么瘆人?”

“这还瘆人?在我们医院,我是最有文艺范儿的主刀大夫。难道,我还要给你来一段配乐诗朗诵?这样,我给你描述一下,开颅之后观察到的细致场景?”

我急忙摆手:“不必!马上到饭点了,我不想吐出来。”

“我是说,一般人的灵魂,会时不时自己出去溜达那么一小会儿。”这个下午,郭冬看来不忙,这很难得。

“打个比方说吧,就像你放风筝,有一根线在你手上抓着,也可以说,你收放自如。对肉体来说完全不碍事儿。当然,梦游的时候,哐!被喝醉酒的司机开车给撞死,不在此列。”

“明白啦!”我点点头,“也就是说,陈秋的灵魂这会儿脱离肉体,自己找地方玩儿去啦。”

郭冬终于憋不住,笑出来。他扭头瞅一眼门外走廊的排椅上正垂着脑袋的陈秋,问:“家里资本状况如何?”

“千万富翁!”我探过脑袋,一字一顿。

“就他?歪瓜裂枣的。”郭东眼睛瞪圆,嘟囔一句,“什么世道啊这是?天理难容!长成这样,也能发大财?”随手抓起病历,龙飞凤舞,开始写,一边说得有点儿咬牙切齿,“该做的检查,全给他做一遍!要不,他不踏实呀。”

当晚,晚些时候,我们几个人,包括郭冬,一起坐到酒店里,庆祝陈秋大病痊愈。陈秋明显活过来。两杯高度白酒下肚,他举着左手五指:“今晚我请,谁要抢着去结账,我跟谁急。”他喝了不少酒,抽掉很多烟,心情尚佳。至少看上去是。

2

郭冬敲门时,我正在跟一个微型土豪脸对着脸,计算他的资本。我这当事人,男,五十六岁,农民,或者说农村户口,职业是搞建筑的包工头。据他说,有个二十六岁的女研究生,死缠烂打,非他不嫁。对此,我深表怀疑。包工头的原配夫人现年五十九岁。当年,这男人相信一句俗语,“女大三,抱金砖”。觉得大三岁的老婆,必定旺夫。前些年他在建筑行业收金揽银时,确实对此深信不疑。可现如今,这厮分明忘记初心。

他想离婚!娶那小的。

五十九跟二十六,一旦锣对锣,鼓对鼓,开始叫起板儿,胜负几无悬念。跟差不多所有离婚案一样,比较难缠的是资本处置。通俗解读,就是怎么分钱。

老头儿对我还放心,是我俩彼此熟悉的朋友介绍过来的。说的都是干货。哪地方有动产,哪里有不动产,比如房子、车、股票、债务(也不算少),列得甚详。我大体匡算出个数目,顿时感觉,“微型土豪”这个词儿,跟他似乎还不大般配,应该微型偏上,接近中等。

“宗先生,您得告诉我真实想法。这样,才能确保咱俩步调一致。”我说得有点儿正式。律师嘛!

“啥意思?”

“就是你打算分给老婆多少钱?”

“我的财产,那是我的!”不料,我这话竟然准确扎到宗先生的神经。他眉毛一挑,伸出食指,指点自己胸口,“是我一个人,单枪匹马,腥风血雨,闯荡江湖攒下来的!我那仨孩子,天经地义,他们可以继承!可我老婆,她没有!她这一辈子,一个子儿都没挣过!这么多年,还花去我不少。”

我头皮稍微有点儿发麻,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揉捏着下巴。“你的意思,让一个五十九岁女人净身出户?”

就在那会儿,郭冬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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