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

作者: 符利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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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叶站在人丁日渐稀少的游乐园门口,嘴角盛开灿烂的微笑。此前,他没有机会到里面玩一玩,现在有了。

准确点说,这是一个已歇业的老游乐园,建在松花镇中心的小山脚下。距此四公里外的西城郊,一个庞大漂亮叫迪尼的新游乐园刚开业。

一些老人不想跑去城郊的新游乐园排半天队只能玩两三个项目,还是愿意带小孙儿来这里,何况现在已不用门票了。老游乐园如侍奉过皇帝的白头宫女,闲坐说玄宗,寂寞守年华。

夏叶来到松花镇是一年前。此前他跟母亲依靠父亲遗下的矿难抚恤金,在老家过活。一个晚上夏叶半夜醒来,看见母亲拿着存折,坐在床头发呆,背影瘦薄,看上去像一个纸片人。他的心被锤了一拳似的,倏然一抽。

第二天,母亲烤了两炉香喷喷的烙饼,装进麻布袋给他。母亲眼圈一红刚要说话,夏叶就说知道怎么做了。接着他坐上去往松花镇的绿皮火车,找到了老家传说中的大神阿桑伯。

阿桑伯欠一屁股债光身一人出门,五年后带着老婆儿子,装了一汽车营养保健品衣锦还乡,不但还清债,还挨家挨户发一种叫“铁皮枫斗”的保健品。据说这是一种能令人返老还童起死回生的好物。村里患绝症的七姑婆,仅仅服用了两盒枫斗,就拄起拐杖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村口槭树下,向大家讲述她如何与勾命的黑白无常打架。两个月后七姑婆含笑而终了,但丝毫不能抹煞枫斗的神奇,以及比枫斗更神奇的阿桑伯本尊。

阿桑伯在松花镇从事绿色环保再生循环能源业,他一字一句说起来很是清晰且拗口。这个名称他说了几十遍,村里人还是一头雾水。不管怎么样,他在外很挣钱是铁定的事实。此后村里有几个人投奔阿桑伯,年底果然拎着铁皮枫斗光光鲜鲜回乡了。

夏叶按阿桑伯留下的地址,顺利找到了“环宇再生循环能源中心”。彼时他正指挥一群人往一堆小山般的破纸箱旧报纸上淋水,听到背后呼声扭过头,咧开豁牙的嘴笑了。

十五岁的夏叶便成了这间废品收购站最年轻的收购员,俗称“破烂王”。

夏叶很快成为这一行的翘楚,这得益于他自小东奔西突上蹿下跳的肖猴属性。他的同行发现有个厂子堆了很多废品纸箱,但老板没空管这点破事,手下人懒得操心,况且门口有一头大狗穷凶极恶虎视眈眈——一般厂子门口都有一头凶恶的大狗,还有一个比狗还凶恶的老门卫,两者是全国乡镇企业的起步标配。

同行畏难而下,夏叶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第一回,他被大狗吠退两步,被老门卫黄浊的老眼瞪退三步,他转而到早点摊买了三个肉包子。第二回,他站在铁栅栏外,大狗如闪电般击到铁栅栏,冲他张开雪白的利牙,尖锐的狂吠直顶他的耳膜,震得他耳屎都抖出来了。彼时老门卫不在。夏叶丢去一个肉包子,大狗愣了下,低头嗅包子,抬头又狂吠,音量明显减轻了。夏叶做出咂嘴吞食咽的模样,大狗再度嗅了嗅肉包子,美味的肉香与眼前可疑的敌情之间,碰撞出激烈耀眼的思想火花,最终食欲占据上风,肉香压倒敌情。三个肉包子吃完,大狗已对夏叶低眉顺眼,温柔呢喃。

老门卫提着裤腰带回来,操起扫把咚咚咚敲打铁栅栏,让他赶紧滚蛋。

夏叶站着不动,扫把即将落到他脑门的一瞬,他喊“三大爷”,扫把在他头顶上方不动了。老门卫恶声恶气地说你喊啥。

夏叶小声说:“您太像我三大爷了,看见您就跟看见他一样。”他声音哽了一下又说,“我小时候是三大爷养大的,您这有福气的粗眉毛,真像他。”

老门卫蠕虫一样的粗眉抽搐两下,扫把扔边上,粗声粗气:“屁福气,有福气还会管大门啊。滚。”

两天后夏叶又来了,鞠个躬喊了声三大爷,又朝大狗扔去两个肉包子。

那天夏叶骑着堆高满尖的三轮货车,很拉风地穿过半个松花镇,呼哧呼哧骑到环宇再生循环能源中心。车子刚骑到就哗地倒散,把正往破纸箱上淋水的二麻子埋了个铺天盖地。

后来那家厂子的废品都包给夏叶。夏叶经三大爷介绍,又跟两三家厂子挂上钩。一年下来,这个捡破烂的少年居然比年长的同行还挣得多。大伙儿嫉妒又纳闷,平时看他闷头闷脑三拳打不出一个屁,在外咋这么活络能干。年底吃团圆饭,阿桑伯很爽气地发给他一百八十八块红包,夸他前途无量,是捡破烂行业的后起之秀业内精英,这气歪了几个同行的鼻子。阿桑伯平时都说“绿色环保再生循环能源”,一不小心会顺嘴溜出“捡破烂”的。

所以夏叶就有钱有闲了,有钱有闲人的业余生活一般会丰富一些闲散一些,所以他可以窥视这个此前不曾涉足的老游乐园了。为表述方便,无须新老有别,因为故事都发生在这个老游乐园。

此前一天,游乐园的售票窗口还洞开着,上方“售票”二字面目混沌。此时关了窗口,贴了告示,告知游乐园已搬去某处,此地已成为向市民免费开放的社区游乐园云云。大门半开半合着,表现出一种欲迎又拒的暧昧姿态。

夏叶拉了拉新衬衫的衣角,用手指梳了两下头发,朝里走去。此时,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捡破烂”的痕迹,有的只是一名游客应有的气派。

他走得很快,耳朵直愣竖起,唯恐有个声音从天而降喊“站住”。虽然他清清楚楚看到门口的告示,还是无法避免这种隐隐的担忧。直到走进游乐园中心,还是没有响起阻止的声音,他才放心地坐下,打量四周。

附近有三四个人带着孩子闲闲地游戏。重要的游乐设施已搬走,剩下的是一些陈旧小型设施,高高的摩天轮骄傲而孤独地停在半空。两个小男孩小女孩在一架磨损的滑滑梯上爬上滑下乐此不疲。此外没什么游人。

两个月前,他捡破烂经过游乐园,那时候尚人丁兴旺,门外排着队伍。老家从来没有这种五彩缤纷的游乐园。游乐园保安招招手让他进来。夏叶迟迟疑疑地进去。保安指着一堆包装纸箱让他收走。那是他第一次进游乐园。此前经过,他只是停下来,拖着蛇皮袋,隔着铁栅栏静静地张望一会儿。他看着比他小的孩子,在各种游乐设施里熟练地翻来滚去,如同他小时候爬树那般熟稔。

彼时,他与他们隔着十万八千里。虽然他们的年龄看起来相差无几,可那排铁栅栏让他遥不可及。

那天,夏叶整理好包装纸箱装好车,小声问能不能看一小会儿。他强调只是看看,不玩。保安打量了他两眼,同意了。

夏叶背着捡废品的蛇皮袋,站在那些高高兴兴玩耍的孩子们身后,距离他们几步之遥,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看着,看着。

滑滑梯,碰碰车,太空飞船,过山车,摩天轮……大人小孩的笑声像波涛一样此起彼伏,碰出零星的言语碎片,在夏叶的耳边盘旋缭绕。几个小孩绕着他的腿追逐,很快被他们的父母呵斥走了。大人们审视背着蛇皮袋的夏叶的目光,分明呈现出一种他满身爬满跳蚤、虱子的嫌疑。在此目光之下,夏叶也觉得身上痒痒起来。他不安地搔着身子,走开去。

夏叶的年纪已不适合玩滑滑梯,过山车、摩天轮对他来说,则是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存在。他的童年生活中从未有过这种游戏,估计跟打小从山上的草坡地滑下来爬上去也差不多吧。看着孩子们玩耍,他嘴角的弧度一点点上扬,眼神透明,心情畅亮,就像自己在玩。他答应过光看不玩的,尽管羡慕,还是恪守承诺,没有轻举妄动。

他看着别人,别人也在看他。那人用猎狗般的目光,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打量,似乎夏叶身上充满了无数令他着迷的兴趣点。

夏叶心满意足地完成了一场目光游戏后,准备离开,那人从树丛后出来,拍拍他的肩膀。他一看,是个戴帽子和墨镜的男人。

男人问他喜不喜欢这个地方,夏叶想了想点点头。男人问他要不要天天来这里,夏叶摇了摇头。男人又问他喜不喜欢小孩。夏叶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没有弟弟妹妹,堂弟老是跟他打架,村里的小孩子狗嫌猫烦的。再看看这里的小孩子,一个个白白嫩嫩干干净净,有个小孩还跑过来莫名其妙地喊他一声小哥哥,这让他的脸哗地红了。他并不认识这男人,还问这么奇奇怪怪的问题,所以他迟疑不决不知如何作答。

男人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女人,温和地说那是他的小孩和女人。小孩又白胖又漂亮。虽然这男人戴着帽子墨镜,夏叶还是看出他脸上涌出温柔骄傲幸福混杂的神色。父亲要是还活着,会不会像这个人,向人家莫名其妙地炫耀自己的孩子?就像他收了满满一车破烂回到收购站向二麻子炫耀那样。也许,当爹的都会这样神经兮兮吧。

男人又问他有没有抱过小孩会不会抱小孩。夏叶听到这里,背起蛇皮袋转身就走。他不傻,听得出这个人可能是在找照顾小孩的保姆,可一个小孩怎么能照顾另一个小孩呢?他也并不愿意干这一行,想都没想过。夏叶骑上三轮货车,男人又问他明天还来吗。夏叶骑上车飞快地驶出游乐园,这次他的猜想又升了一级,他想再不跑开会被绑架卖到黑心工厂打工。这是阿桑伯屡屡警告的,他希望手下的员工敬岗爱业不要随意离开废品收购站。

夏叶骑着三轮车离开游乐园门口,往身后看了看,一张狰狞的大嘴朝他亲切地笑,目光再一移看到“鬼屋”二字,他吓得差点摔下车。片刻稍稍定了定神。这是游乐园的一个项目,它自然也随之被弃了。

此后他再没有来过游乐园,这事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所以此时的夏叶是第二次出现在游乐园,这回他要像一名真正的游客那样玩一玩了。所以他穿上休息日才穿的白衬衫,它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

坐在游乐园长椅的夏叶目光闲散,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两只手臂展开,搭在长椅靠背,后背同样靠着,跷起二郎腿,脚尖一晃一晃。

他目光落在滑梯上,有个小男孩滑下来时跌了跤,咧嘴哭起来,小女孩上前安慰,用短胖白嫩的胳膊抱他,贴着他耳朵呢喃,小男孩很快不哭了,再次爬上去。夏叶看看自己的手脚,觉得滑滑梯已承载不了自己的个头了。

他朝另一边看去,两个小男孩坐在旋转木马上,那木马已不会旋转了。他们两手紧握着马耳朵上的两根木棍,一前一后摇晃,嘴里发出“嘚儿嘚儿”的呼号。夏叶参与了这场假想的奔跑。在老家,他两个月要跑破一双跑鞋,鞋是在外打工的堂哥捎来的旧鞋。

夏叶的目光落在小男孩脚上。他们穿的是什么鞋夏叶说不上,看上去,它们充满了他脚上的鞋子没有的一种饱满的光泽和贵气。他们从头发梢到脚趾头,天生就是配穿这种鞋的。他的脚不由朝长椅下缩了缩,鞋头似乎印着三个字——“捡来的”。这是一双旧耐克,非常合脚。

夏叶百无聊赖的目光又朝另一处投去,刚才那年轻女人推着婴儿车散步过来,把婴儿车推到离他不远的樟树下的长椅边,坐下来玩手机。

夏叶觉得有点眼熟,再一想又想不出哪儿见过,也就不费神了。

他走到碰碰车游玩区,这里有几台花花绿绿失去游玩功能的旧车。他朝前后左右看了看,试着坐进去,再偷窥四周,有点羞涩,好像在做一件丢人现眼的事。

碰碰车已不能动,夏叶把着方向盘,嘴里配合发出呼呼的声音。他见别的孩子玩过。渐渐的,他玩得恣意奔放了。他有点后悔,之前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玩一回呢?不过没关系,他可以找机会去新游乐园,把所有游乐项目都玩一圈。必须的,不能再那么傻了。

玩了一会儿,夏叶走向摩天轮。摩天轮也坏了,很快会被拆走,防止有小孩乱爬而造成意外。他知道这个不能像玩碰碰车一样玩,不过想走近看看。

走了几步,有个东西扑地落在地上。是钱包,前面有人从裤兜里拿手机,边走边打电话。显然掏手机时带出了钱包。

夏叶捡起钱包。那人浑然不觉,还在打电话。钱包很厚实。夏叶看那人越走越远,再看看两边,没人,一边是小树林,树林通往小山顶,山顶又通往另一条路。如果他快速闪进去,就像鸟飞进树林,没有人会发现鸟的痕迹——可是他的脚重得挪不动,更没法快速跑开。

他喊:“哎,哎,你,你的——”声音黏搭搭涩巴巴的。

那人回来,走到夏叶面前,笑了:“原来是你捡了,我还以为被偷了。”

夏叶递上钱包,脸发烫,感觉自己是被抓了现行的小偷。

这是个戴帽子墨镜的男人,他仔细看他,亲切地说:“我们第二次见面了。你还记得我吗?”

夏叶这时想起了两个月前的见面。男人朝大树下的婴儿车和女人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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