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开花
作者: 邵江红最迟到来的是瑞文。瑞文脸上红扑扑的,额上冒着细密的汗,嘴里重复着“车不好开,没位停”,待她坐端正了,还被发现口唇上带着粉红的颜色。这是新发现,教师不能化妆,瑞文常以此为自己的素颜树理由。“有情况啊!”这是谷雨和柳絮瞬间形成的概念,然而出口的是谷雨,就像是她率先摁下了抢答键。
瑞文抿了一口咖啡,郑重地宣布:“我恋爱了。”眼睛闪着星光。
受这条信息的闪击,谷雨的思维瞬间愣怔,咖啡匙咬在嘴里,停了数秒才吐出几个字:“哎,快说说情况。”柳絮依旧浅笑着,心里却狂呼着一个声音:“妈妈,你这是神一样的预言啊!”
瑞文期期艾艾地讲述一个叫作亓元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恋爱剧情的男主角。瑞文语气与往日的不同,给柳絮带来了不爽的感觉,这种不爽让她无视了瑞文此刻流露出来的甜蜜小心情。谷雨和柳絮对视的眼神,如同交递着无声的密码,极具震撼力的错愕渐渐平复,此刻她们共同意识到的是,瑞文的恋爱,像一把利剑,划破了三人之间原本稳固的平衡,这岸谷雨和柳絮还手挽着手,那岸的瑞文大有渐行渐远之势。明明将要离团的是瑞文,然而备感零落的却是柳絮和谷雨。这餐姐妹聚会果真散了味道。
回到家的柳絮,看见爸爸妈妈坐在客厅看电视,放下包就过来挨着妈妈坐下。妈妈问:“晚饭吃了?”“吃了。”“又是和谷雨瑞文?”“……”“怎么啦?”“……”“有不开心?”“妈,你是怎么猜到的?”“啥?”
柳絮不语。当自己毫无疑问被列为剩女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着实没有还能在妈妈面前撒娇的理由,不仅仅是家庭气氛,还有她们的母女关系,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现在想起来,妈妈以前所有的催婚唠叨,都是初夏风里翠竹的婆娑,嘈扰了空气却也营造了风景。如今一切都以沉静的方式出现,似乎是完成了某种情状的转型,自然得充满疲惫。时间有些长了,妈妈当然不会记得,她很多的牢骚里,有一句是这样说的:“你以为现在单身日子过得神仙似的自由,再过几年,你会发现身边的同学同事朋友全部都成家了,你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到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你以为你有抱团的姐妹,她们在悄悄谈恋爱,不会让你知道的,她们只需要在结婚前知会你一声就行了,傻去吧你。”
果不其然,瑞文的恋情,她和谷雨事先一点也不知道,直到瑞文今晚“官宣”。柳絮学的是法律,做的是律师,自以为一直保持着足够的理性,就拼命在心里找平衡的支点。恋爱就恋爱呗,谁都有恋爱的自由,铁打的营盘还不是有流水的兵,再隆重的宴席也有散的时候,面对隔岸的婚姻,能渡出一个是一个。她想说服自己,竭力搜索着措辞,觉得刚刚的那种积郁有点阴暗,有点小家子气,有点厌恶感。她浅笑了一下站起来,伪装了一下情绪,走向自己的房间,把那个略显落寞的背影留在妈妈的视线里。
在无限的寂寞里,手机是最诚挚的邀请,她用指腹暖醒了一个冰冷的世界。瑞文近几个月的朋友圈里,以高频的姿态发着图文并茂的信息,都是欢欣鼓舞,都是山清水秀,有些活动柳絮知道抑或参与了,很多的内容柳絮是第一次看到。比方说一张带着水珠的荷叶,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精致茶壶,一条蜿蜒伸展的亲水步道,一个撑着红伞在微雨中散步的优雅瑞文,文字是简约的,瑞文有足够的撰编能力,含蓄地表达清幽的心境、浓郁的甜蜜、妥帖的欢喜,而自己,竟然如此这般地忽略着闺蜜的心情表达,忽略了这一场恋情亮相的铺垫。她越发觉得责任在自己,瑞文是善良的,没有突然袭击的故意。她轻叹一声,也不知道叹的是何种意义,这个时候,谷雨的微信对话跳了出来。谷雨写道:姐呀,真希望你也能够早日入场哦。柳絮在这边轻笑了,谷雨比柳絮和瑞文小一岁,但是她很少称呼她们为姐,这声称呼使用到这里,是在拿自己的心愿复制给柳絮,又暗示着某种站队,抑或夹杂着躲也躲不掉的那缕妒意。想了想,柳絮回复了一个两小孩拥抱的表情。
亓元的出现,让三闺蜜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丝不易察觉却又实实在在的变化。在柳絮和谷雨的吵嚷下,亓元出面招待三位闺蜜,便是接下去理所当然的节奏。
亓元闪亮登场了,就在她们常聚的文澜阁。亓元的长相和身高都属于走入人群寻不见的那种,给人印象特别深的是他充满阳光的笑容以及笑起来嘴里露出的那口饱满自然白的健康牙齿,这让他陡增了几分亲和度。柳絮还注意到了亓元的那件白衬衣,熨帖的高支棉含蓄地体现着这个男人的气质。一番见面寒暄,柳絮很快做出了初步判断,其貌不扬,内秀外流。四个人聊得很顺畅,亓元就像注定要游进圈来的一条鱼,而原居鱼没有把他当外族。
又是谷雨率先提及了亓元的姓,亓元的姓非常少见。亓元说,从小到大为这个姓要多做很多的解释,这个字甚至没有进入词组,所以他经常会遭遇人家提问,你姓啥?哪个qi?他懒得解释的时候,就迅速点开手机打出这个字,展示给对方。
瑞文也笑了,认识亓元以后,她还悄悄查过这个姓。《辞海》解释,亓,通笄,束发用的簪子。用于人姓,始于春秋战国时期,属于朝中负责笄礼的官员,复姓亓官,而且世袭。据说孔子的夫人就是亓官氏。直到明朝,朱元璋赐单姓为亓。
怪不得这么小众,还竹开,竹子能开出花来?想到这一出,柳絮暗自笑了。
隔几日,亓元来到柳絮的工作室咨询,让柳絮看一些资料,他的小公司涉及一点法律问题。亓元做的是文创行业,这个行业产品侵权发生率会高一些,柳絮给出了一些处理建议。与事业有关,加上亓元自身也走文学青年的路数,涉及读书会、朗诵吧、艺术展、音乐欣赏、书市等活动的信息获取便利,三个女人一起蹭了不少的温度。
他们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文旅团队,去邻市参加一条老街的文化宣传活动,亓元理所当然充当司机。下车后,亓元和瑞文走在前,谷雨和柳絮走在后,谷雨挽着柳絮悄声说:“你有没有发现,本来以为瑞文有了男朋友会脱离我们,没想到多带了一个进来,还是个文化产品,可喜可贺啊!”
“这是个过程,结婚了就没我们的戏了。”柳絮停了停说,“你们家谷大,呵呵,最近家里天气情况还好吧?”
“别说他,闹心。”谷雨叹了口气,“我爸和好友在说,现在工作没以前那么多加班加点了,回家吃晚饭本以为是享受天伦乐呢,一见到同桌吃饭的还有个三十好几的老闺女,所有的乐都没了,还不如以前天天泡在刑队。”柳絮的一句话,就像是导火索,昨晚发生的家庭事故,似乎就等着柳絮来点燃。
刑侦大队长卸任后,工作减负了,似乎将注意力更多地倾斜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来,他便时常在晚上睡觉前悄悄问老婆,有情况没?老婆嘴里的消息,不是刚有个在接触,就是正准备听某阿姨介绍。问了多次,他就可以判断,这些话预示的就是没戏。他所处的是阳刚团队,好几个老伙计都是在徒弟圈里为自己的闺女物色了对象,他也有过几次心动,觉得队里的某个民警蛮入眼的,情不自禁假想成自己未来的女婿。可是回家面对女儿,才说了个头,女儿的头就摇成拨浪鼓:“谷大,家里有个警察已经够了,妈妈的辛苦完全可以给我励志,其他就免了。”
昨天一个大案子告破,谷大心情特好,回家吃晚饭就喝起了小酒,还酒促话多,一聊二聊便聊到了女儿的大事上来。谷大认为女儿太过挑剔,这么多的小伙子,竟然会没有一个合适的?一番盘点便开始了。谷雨的前男友,是她广电中心的同事,她摄影他编辑,怎么看都是登对的。两人外出约会,谷雨偏爱西餐,编辑就随她挑西餐厅,牛排、甜品、咖喱面,吃得编辑直皱眉头,看到账单,他的抱怨就低而绵延,后来谷雨就不好意思再进西餐厅了。再一次,两人从单位下班后赶去人民剧院看音乐剧,结束后发现天下起了不小的雨,谷雨提议直接打车回家,编辑坚持要坐公交,无奈,谷雨自己叫了滴滴快车。几个回合下来,谷雨提出了分手。谷雨的前前男友是个公务员,经人介绍后两人先交换了微信,然后在网上聊了两个星期,互相感觉都蛮聊得来,公务员提出见面,谷雨欣然同意。第一次约会吃饭,公务员就接了他妈一个近10分钟的电话。第二次约会,两人吃了海鲜自助后又去看了电影,观影期间公务员不停接发微信,谷雨忍不住靠近瞄了一眼,看见是他妈在责怪他这么晚了为啥还不回家。谷雨客气地提出,电影不看了,回家吧,公务员果真站起来离场。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再前前男友,其实也算不上是男友,通过介绍直接见了一面。挺好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却只是勉强上了一个大专,有些聊天话题,他是真的疲于应对,知识层面的距离,那是非常恐怖的豁口。谷雨的姿态是,积极对待,宁缺毋滥。但是人无完人,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谷大还是觉得自己闺女容忍度不够。想想自己常年破不完的刑事案件,老婆也埋怨了大半辈子,还不是感情妥妥的。“没有一个男人可以让你一眼看到底的,有没有学过科学发展观啊你?”话不投机时,警察的语气到底还是带上了职业特性,他的怒里带着些许酒气。谷雨放下筷子,径直走到门口,换鞋,出去。嘭,门被磕上了。
柳絮轻轻紧了紧她的胳膊。谷雨悠悠地说:“老爸爱我,想我幸福,这不,我也觉得蛮对不起他的。还有妈妈,妈妈都不敢在我面前说这事了,一个人悄悄在拜佛。”
两人都不作声。少许,谷雨说:“你呢?最近有没有见介绍的。”
“哎,就像逛购物商场,看得上的都是样品。”
前头的亓元转身向她俩招了招手,示意跟上。谷雨轻叹一声:“我觉得这件样品还可以,款式普通些,但是质地还是蛮地道的。”
柳絮小吃了一惊,对于某种事物或者某些人的看法,她竟然太多次和谷雨保持着一致性。就像阿姨们在说的那样,大龄剩女多半自身优秀,是A货,而大龄剩男多半自身欠缺,属于B货,像柳絮她们那样扯着青春的尾巴踟蹰在中年门槛边上的,面对的可能就是C货了。在这个时候遇见亓元,简直有点发现新大陆般的视觉冲击,她已经和谷雨一样,将亓元归为“样品”。在多次接触中,亓元的观念、性情、风格甚至具体到日常言行都没有令她们视为“另类”的不适,纵然其貌不扬,也成了可以忽略的短板。柳絮在相亲的漫长道路上,淬炼出越来越凌厉的目力,也就是说,有时候不用实质性的语言交流,只需社交礼节性接触,她就可以做出判断。有一回相亲后,介绍人来询问情况,她委婉却如实地陈述对男方的看法,觉得不合适。介绍人忍不住回了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能这样也是不错了。”柳絮恶心得差点要吐,被轻贱的难受好些时日不能释怀,以至于她现在都不太敢轻易去相亲。
他们参观古街。江南的古街,几乎都带着浓厚的复制痕迹。它们都被尽力修葺还原成明清建筑风貌,砖木结构的台门,墨色木排门店面,黑瓦粉墙石板路,沿河蜿蜒着廊檐,小桥相映了流水。典雅、沉静、素朴,有光阴的沉淀,却让你读得懂,近得身。柳絮翻看着宣传册,这条古街被挖掘了文化底蕴,也被赋予了时代特色,乡绅兴学和竹器手工艺制作定位比较明确,特色文化弘扬和旅游兴市做得比较契合,观赏与购物融合发展,使得古街充满着热情。三个女人一路逛来,养眼养心。一家叫“弘文”的门店内,让她们大开了眼界,很多常见的家居小物件都被赋予了创新设计,特别让人目光移不开的是那些博古架和文房摆件,没有脱离暗红色系的中国风,细看却都带着竹元素,竹子的直、韧、纤柔或细腻,都恰到好处地表达着存在感。亓元娓娓然介绍着他们目光所及的产品,信口而谈创作意图和艺术特点,终于点醒了柳絮:“这是你的作品?”亓元微笑:“我们团队开发,没有突破就没有生存,这些艺术品在线上也非常有市场。”
柳絮是很想带几件东西回去,一方面感觉店里顾客流量比较多,干扰她的选购,另一方面,亓元的艺术性解说使得她需要更专注于倾听,她的购买欲刚刚萌芽就被抑制了。
傍晚,古街的沿河长廊亮起了橘红色灯笼,微风拂过,摇晃出水一样的涟漪。无论是从远处眺望还是站在小桥上望远,红灯笼蜿蜒出江南的温婉的美,将傍晚的黛色天空和墨绿色河水染上了欢喜的明丽。搞专业摄影的谷雨惊艳于这一方静美,每一次摁下快门都情不自禁发出感叹。他们在临水的小酒馆里吃饭,这个小包厢有扇向河的后门,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个小小的石板阳台,而阳台只有头上的翻檐,不设河沿的护栏,这种裸露的开放带着原始的生活气息,感受得到河水就在脚下静静流淌的自在。“爱死了,亓老板,跟着你玩还真是有味道。”谷雨一直没有停止咋呼。再次坐下来的时候,亓元为她们加了甜品,瑞文就夸他懂女人。亓元自嘲说:“希望你们多给我机会。”
瑞文毫无征兆地敲响了柳絮办公室的门,柳絮有些吃惊:“你怎么来的?”柳絮抬腕瞟了眼表,都快晚上10点了。瑞文脸色极差:“楼下的保安都认识我,还能来不了。”柳絮心里诧异,这是说的哪跟哪啊,她也不再接话,起身泡茶,一杯麦茶还没有泡好,瑞文已经拉开了今晚的正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