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仙草

作者: 王鱼

1

阿平突然跟我说,他要到茧镇去做烧仙草的生意。我一脸困惑。

虽然如今街头上这种店到处都有,但我却不知道烧仙草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正如当年我不知道肯德基到底是轮胎店还是防水涂料店一样。我所知道的是,近年来这些烧仙草有泛滥之势,柜台边围着的大多是女孩子。

我觉得阿平不应该赶这个潮流。他从来就不是潮流中人。他平时乱发如草,穿一双人造革皮鞋,耷拉着一条尼龙长裤;在他的职业生涯中,除了送水、送煤气、送报纸、在快餐店打杂之外,就是送外卖和快递,与时尚根本沾不上边。

但他还是去了茧镇把店盘了下来,还在那里另租了房子,可见他的决心。

后来可能是资金出了问题,阿平来了好几次电话催我过去看看,顺便搭个伙,说是准备做大,前提是让我筹一万块钱作为股金。“目前需要招些人手。”他说。那口气就好像轰轰烈烈的事业已到了关键期,接下去就要进军房地产。

我思前想后好几个晚上,觉得应该试一试。说不定就做成功了呢,到时候开它几家分店,然后每个门额上都标着“第几千零几分店”;说不定最后真的全国连锁了呢。

如果那样,至少我不用再在这破白蚁公司待下去了。白蚁公司几个月接不到一单业务,今年总共也才挖出了两个蚁巢。不但天天要遭受老板的白眼,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也会变成一块被白蚁蛀空的木头。

穷尽所有,最终我只筹到八千块。其中的四千块还是我跟老板家的大胖子打赌赢来的——把一只鸡蛋从玻璃面立起来,他不信,结果我赢了(如果输了也没什么,我只需生吃一把白蚁)。

阿平也不敢嫌钱少。

2

择日,我坐了两个小时的汽车来到了茧镇。这地方多年前来过,我一个舅父就曾经长住在这里,表弟鹳也住在这里。这是一个正在改造的小镇,大部分地方建起了新楼盘;也有的地方还是旧时模样:一条短短的骑楼街,坑坑洼洼的街道,几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人民公社风格的建筑,布满苔痕的白垩墙,还有一间破败的小教堂,穹顶上有一个残缺的十字。街上有发廊,有照相馆,有香烛店。还有几个杂货店,里面还保留着旧式的柜台和货架,卖化肥农药种子,也兼卖油盐酱醋,门口摆着一些木凳,斗笠,葵扇,鸡笼,甚至还有放牛用的麻绳。

烧仙草店就开在这条坑坑洼洼老街的转角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找到这里来。据我所知,这附近除了一所仅有几间教室的民办中学,另外还有一两家看样子快要倒闭的小工厂。这条街也并非上班和上学的必经之途,前面已经有了新马路,通往更热闹的街区和商场。

店里的设备大多是现成的,制冰机、封口机、冷藏柜、水果切片机等全都齐备,只需更换一下招牌和门面。这以前就是一个奶茶店,不知为什么开不下去了。店是阿平从他一个朋友的朋友那里转手的,租金便宜。他是个不信邪的人,认为别人干不下去的并不代表他干不成。“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就当是赌一把。”他说。

阿平很有信心地告诉我,以后准备自产自销,所以原料上并不用花多少成本。如今正处于试验阶段,据说技术上就已经达到了专业级别。说着他便给我来了一杯。

我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不知吃好还是不吃好。感觉什么都可以放点进去,花生,葡萄干,红豆,芋头,还有一种圆溜溜像是眼珠子的玩意儿。也不知道这是烧仙草的传统配方还是阿平的自由发挥,因为他这个人在食物上什么都可能独创出来。比如他曾经独创过一道菜,在一只鸡肚子里面塞了几只河蚌。

直到看见冷藏柜里那一堆黑乎乎的膏状物,我才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我小时候经常吃的凉粉草。不要说他,这我也会做,而且可以做出很多花样。原来这种东西换一个名字装在奶茶杯里面,立刻就有了仙气,成了时尚。

“其实你不知道,这其中还加入了我的一些独家配方。”他颇有几分得意地说。

我非常谨慎地尝了几口,好像也像那么回事。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我算过啦,一天只要能卖出十五杯,其余就是赚的。”

他的话让我存疑,也令我憧憬。后半生别墅近大海,可能就靠这些东西了。

“招牌就叫‘阿平烧仙草’,怎么样?”

这还能怎么样,我也想不出什么更有创意的名字了。如果叫阿平凉粉草,估计除了一些肠胃不舒畅的老婆婆,就不会再有人来光顾了。

尽管如此,前期投入还是大大超出了阿平的预期,除了店租和简单的装修,走捷径办各种证也花了很多钱,何况还要招人手。

3

清明过后,翻日历择一良辰吉日,烧仙草店终于正式开张。作为合伙人,我当然也要去见证一下这重要时刻。

但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低调的开业庆典。说是凄凉也一点不为过。如今想来,这将可能成为我这一生创业的心理阴影。

那天一大早,我们就在门口摆好了两对花篮,招牌上盖了一块红布。为了更有仪式感,阿平还杀了一只鸡,买一刀猪肉,把弯着脖子的鸡装在一只托盘里,在门口插了几炷香。我还到附近的杂货店买来了几挂鞭炮。鞭炮声起,揭下红布,说了声“开张大吉”,就算是开张。但这单调而短暂的鞭炮声并没有增添多少气氛。除了我跟阿平,门前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一个。如不是我临时有了主意,估计那天我们就像两只木瓜。我的主意是,赶快跑到附近的超市买回几托鸡蛋,然后在门口挂出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分店开张大吉排队可免费领鸡蛋,送完即止”。

即便如此,也只是吸引来了零零散散的几个老头老太。他们除了很有耐心地等着领鸡蛋,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光顾生意。可能他们也搞不懂这烧仙草是什么意思,像这种年纪的人,他们按字面所能理解的大概只有“烧草纸拜神仙”这一说法。

最头疼的是至今仍没招到人手。我一回去,就只剩下阿平一人独撑门面了。何况正如我所料,这样一个时尚行业,个人形象非常重要。到了一定的年纪,无论阿平还是我,都不再适合站在柜台后面。特别是阿平,除了那粗手大脚,后退的发际线,通常还有一身的汗渍,衣服上还沾点灰。因此也就不难想象开业之后好些天门可罗雀。

我建议阿平把自己的形象稍稍改造一下。首先是头发,发型的意义远比想象中要重大。因此我建议他剪个当下流行的飞机头或鸡公头,或至少要染一下颜色,这样才能体现出一种时尚意识。

然而他这个人就是固执,古板,勉强只是戴了一顶鸭舌帽把发际线盖了盖,下面还是耷拉着一条尼龙裤,还是那双人造革皮鞋,仍掩盖不了他那油腻腻的本质。就像一个厨房杂工跑到了柜台。

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表弟鹳,从小学到初中,他都是在茧镇上的学,因此这里也算是他的地头。但两三年没见,不知他是否还在茧镇。我知道他这人的性格,不到不得已不想惊动他。但现在我想,找他顶几天档也好,阿平一人实在不是办法;而我暂时又不想离开白蚁公司,在那里虽然也没有什么出路,但至少可以时不时跟老板家那个胖子赌一点生活费(下一场我们准备打赌生吃蜗牛或泥鳅,赌注是三千块。我一定要装作痛苦不堪地吞下去,然后再吐得一塌糊涂,这样才让他觉得大有意思,物超所值)。

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鹳才接。他好像很低落,其实他一直都是这样。问他是否在茧镇,他不说在,也不说不在。问他是否有工作,他不说有,也不说没有。最后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清明节才刚刚过。”

我不知道清明节对于他有什么特别意义。

在品牌形象的设计上,我和阿平都花了不少心思。主要还是以他的意见为主,大到店面的装潢,小到杯子上的创意标语。诸如:

“吃一杯仙草就当一回仙女”“吃烧仙草是成为美女的唯一途径”“下一个在街上被大款相中的女孩就是仙草妹你”等等,可谓不堪入目。但没办法,简单、直接、粗暴,从来都是他的风格。

因此,我跟阿平意见时有分歧。怎么说我总要比他有文化一点,他也不得不承认。但他说文化有屌用,要想赚钱,就得迎合大流,就得低俗一点。

然而生意之道,在于会装点门面。就比方你去街边想吃一个快餐,看到橱窗里放着两只香喷喷的猪肘,你本以为十几块钱就可以吃到满嘴流油,结果端上桌的却是几片薄薄的猪头肉,而那两只猪肘却原封不动。阿平是不会懂得这些的。

营业时间虽定在上午十一点到晚上十点,但实际上到了晚上八点过后街上就没有什么人了,除了几个在杂货店门前吸水烟筒的老头,以及一两个遛狗的女人。至于那几个经常开着黑烟摩托车到照相馆门前打台球的家伙,是从来不屑于吃什么烧仙草的,他们宁愿在杂货店里喝几瓶带农药味的啤酒。

除此之外,经常还看到一个留着爆炸头的女孩从街上大踏步走过,她似乎对我们的烧仙草视而不见。

开张以来,每天来店里的只有零星几个中学生,还有一些过来蹭WiFi打游戏而不消费的小学生。那些工厂的女工们,似乎没有这份闲情,且大多数年纪偏大,每天一早一晚总是在对面的马路上来去匆匆。

我认为不得不重新调整策略——不能只走青春时尚路线,还要走大众和儿童路线。具体做法是,门边加一口锅卖茶叶蛋、粽子,另外再摆上一些棒棒糖和充气薯片之类的东西。

开店以来,阿平唯一能够爽快接受我建议的只是在烧仙草里面加上两只鹌鹑蛋。这样就会给吃的人带来一种小惊喜。他认为这很有创意,其实一点都没有。其实这一点都不创意,你可以随便往里面加点什么东西,只要是能想到的。

4

一直招不到人。我让阿平把那个招工启事做得醒目点,把“高薪”两个字写得大一点。

后来便来了一个女孩。看着有点眼熟。我想了想,原来就是每天晚上孤独而豪迈地从街上走过的那个女孩。

很难说她长得好看或不好看,颇有点一言难尽。她做了一个爆炸头,而爆炸头下面偏偏又扎了两把马尾;穿一条宽大有几个破洞的牛仔裤,踩一双松糕鞋;肤色麦黄,衬一件露出一点点胸脯的T恤。她似乎就为了跟自己过不去,明明戴上那个马蹄铁般的大耳环就已足够突兀,却偏偏还要在马蹄铁上再吊一个白色塑料小鸟或小鸡什么的东西。

就凭这个发型,我们都叫她爆炸妹。

至于爆炸妹的工资,我跟阿平几番研究,决定开给她月薪两千。按照当地的标准,这也不算是剥削了,我在白蚁公司的底薪也不过如此;何况还有四天休息,中午还包一顿饭(由阿平亲手做)。

店开张以后,我每星期都抽时间来一两次。在这方面我体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令人上进,令人对未来充满希望。

为了活跃气氛,积聚人气,在柜台下面的座位边上,我设置了一面表白墙,目的是吸引那些小情侣们天天过来互表爱意。我很不屑于这种肤浅的创意,但为了能赚钱,我宁愿肤浅一些。现实早已证明,文化和深度,与财富往往成反比。

乃至我不得不引导这种肤浅四下蔓延。

我觉得爆炸妹能担此大任。因为我确实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东西贴上去,这方面我完全缺乏想象力。

果然不负所望,爆炸妹那肤浅的情话像是信手拈来:

“小兔子爱小猪猪。某某。”

“某某,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一万个爱你。”

“我可以变成任何你想要的样子,因为我只想要你。”

“全世界是你的,你是我的。”

看得我汗毛直竖。也有个别看似有点深度的:

“亲爱的,我只希望今年的七月七,我们都不用带避雷针上山。”

有的甚至还带几分诗性:

“我看见太阳冰封,却没有见到你。我看见江水倒流,却没有见到你。我等到夏天飘雪,却没有等到你……”

“喂,老板,什么时候加点工资?”爆炸妹说。她把一根吸管咬得咕噜噜直响。

“不要叫老板,这很俗气,”我说,“或者可以叫总监。阿平是技术总监,我是营销总监。”

“总奸,哈哈!就是‘总是很奸’的意思吧。”

她就是这般童言无忌。每次见到她,几乎都是在吸着一杯柠檬水,一边哼哼着什么歌,而那心绪似乎早已随着迷离的眼神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你永远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就好像白天也梦游。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