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机器,工具集
作者: 马叙
一
我进工厂后的第一件事是拿着车间主任开的单子到仓库领取必需的几件工具。
仓库幽暗,各种物件分门别类地堆放在铁架结构处的一格格的格层上。有些仅仅包着简易的牛皮纸,有些装在盒子或套子里。我领到的是在皮背套上插着长度与体积呈梯形递增的七把一套的两套螺丝刀。
在进厂之前,也有用到螺丝刀,它是家庭最常用的工具之一,那只是单把,平时存放在家中某一角落,用到时找出,比如窗框的螺丝松了,或收音机背盖松了,得用螺丝刀重新拧紧。那种动机与动作,简单,朴素,直接。这次领到的是两套螺丝刀:一套是一字螺丝刀,从批头3毫米、刀杆75毫米到批头6毫米、刀杆300毫米,七把螺丝刀,自小到大呈梯次排列。另一套十字螺丝刀也同样的一套七把,一样的规格成梯次排列。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工业工具,它们从制作到排列,刚性,冷漠,锐利,铿锵,讲究度量的精准与规格。每次准备使用时,打开套子,一套规格齐全的螺丝刀呈现于眼前,排列、材质与造型呈现出来,根据螺丝大小,伸手选取哪一把很重要,越简单的事做起来越需要经验积累。
螺丝刀系列是所有工具中最简单明了的,从造型到使用,都是为了拧紧螺丝与卸下螺丝。机床上使用的一般都是大小不一的平头螺丝,同一根螺丝,螺身上下规格一致。关于螺丝钉的名言警句,也是由此而来。它被工厂之外的人阐述并移用到个体与集体的关系之中去。这是一个被无限扩大的隐喻与转喻。
螺丝刀这种工具太简单了,我以为能得心应手地运用,但是事实上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那天下午,下班之前,除了用油丝把磨床擦干净之外,还要给磨床的有关机械传动部位加机油,以确保下一次正常运转。其中有几个部位是要把盖板上四角的螺丝拧下来的,掀下盖板才能加机油,加完机油后再重新盖上盖板拧紧螺丝。这几处是每隔一周加一次机油。而我恰恰在这个环节上出了问题。在加完机油拧盖板螺丝的最后一颗螺丝时,不小心拧歪了。本来也知道拧歪了应该立即退出重新拧,我却贪图方便一直往下拧,这样没拧几下就卡住了,再也拧不动了。我原本想偷懒用点力节省进退程序把它一拧到底,但是因螺纹没对准,越拧越斜,已经不可能拧到底,越用力卡得越紧。
后来费了好大的劲用螺丝刀反向旋转才把这颗螺丝重新退出来,但这颗螺丝因螺纹平了已经废了。重新找了一颗新螺丝,又因为螺孔的内纹已经被我拧乱了,一拧就斜,这样好几次反向退出又拧进,最后终于拧进了,但却奇怪地拧不住了,螺孔的内螺纹被错丝拧平了,打滑了。后来这颗螺丝一直虚插着,磨床开动的时间长了就会自动掉出来。在近半年时间里,每想到这事就心里难受,这件小而又小的事却成了我挥之不去的阴影与耻辱,几近造成了那段时间的耻辱强迫症。以致有段时间,常常会把磨床上所有能看得到的螺丝都要用相应规格的螺丝刀对着拧紧加固一遍,以此来刷减内心的耻辱感。这样一来,又有一个螺丝被拧坏了,拧断了螺丝头,螺身牢牢地陷在螺孔内无法退出。后来请了同车间的一个钳工用攻丝把这枚螺身给攻碎取出。此后我终于停止了每隔一段时间就无休止地拧螺丝行为,恢复到了正常的磨床保养上来。
这之间,六月份,一个工友买到一本年度第五期的《中国青年》杂志,上面刊登了一封读者来信,来信者名叫潘晓。信的标题是《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信的前面加了编者按,意为引导一场关于新时代人生意义的大讨论。这期杂志在厂里的青工们中间互相传阅。各有各的看法,信中如实倾吐的人生苦闷、迷惘,感染了有着同样经历的许多青工。也有青工去买来这期《中国青年》杂志插在裤兜里,带到车间里看。他很惊讶,惊讶于潘晓在信中这么直接真诚地坦露了自私、客观这两个词。“太真实了,也太震撼了。”他说。他也由此赞赏潘晓。
在另一些较新的设备上,用到的是十字螺丝刀。在造型上我很不喜欢十字螺丝刀,它的批头的阳十字对准螺丝头的阴十字,而我更容易把螺丝头的阴十字给拧花了,一拧花了,这颗螺丝就废掉了,就再也无法用十字螺丝刀给反向退出,只得在螺丝头用钢锯锯一个一字凹槽,再用一字螺丝刀小心地拧出来。如果这个凹槽切得太深,极易把螺丝头一拧两半,就只得用攻丝来攻碎断在里面的螺身了。
螺丝作为工厂设备零件里的最小单位,在半年多时间里一直左右着我的情绪,一字螺丝与十字螺丝,它们所对应的一字与十字螺丝刀,在我使用熟练之后,才慢慢地走出因陆续的差错造成的不良情绪。
那晚,厂部把一台黑白电视机摆在廊道朝外供工人观看。电视的无线信号极不稳定。电视收到的是一场交响乐演奏会,满屏雪花点,以及滚动条,声音也时高时低,完全没有细节。我突然想起那颗被我拧坏打滑的螺丝孔,随即离开了播放着电视节目的现场。
半夜起来,从三楼走廊往下看,电视机还亮着,还有一个十七岁的青工在独自一人看着电视。他是整个车间最单纯快乐的人,心地善良,劳动积极,乐于助人。而此刻的他,像一颗掉在地上的孤独的螺丝钉。
接着新一期的《中国青年》杂志,开始刊登了几封读者来信,有感同身受声援潘晓的,也有批判潘晓的,他们都在信中谈了自己的人生经历。但凡读到这一期的青工们——也包括我,大多是倾向前者,因为自己的人生状态正暗合了潘晓所提到的那种情况。无限重复的、机械的劳动,把未来的希望压缩掉了,似乎前面的路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一直这样走下去,一辈子当一个无望的重体力劳动者。青工们也在讨论中发表各自的想法,也有雄心壮志的,说要开始复习参加下一年度的高考,一旦中榜,即是改变人生的一个大转折。但大部分青工文化底子差,离高考成功完全遥不可及。
二
与螺丝刀并列并且常用到的工具还有扳钳。到仓库领到两套螺丝刀的同时也领到了两套扳钳,一套是活动扳钳,一套是固定开口扳钳,加上车间里已经有一套内六角扳钳和一套套筒扳钳,这样共有四套扳钳。活动扳钳规格为八寸十寸十二寸,开口扳钳是两头固定开口,一头比另一头大一寸,一套五把。内六角则是扳钳(应该称扳头)呈棍状六角形,插进六角凹槽螺帽中拧动,原理与十字螺丝刀相同。套筒扳钳是在活动扳钳及固定开口扳钳都无法伸展的有凸凹的地方,则使用套筒扳钳进行拧紧或拆卸。
扳钳的手感比螺丝刀好许多,不像螺丝刀那样得把木柄顶端紧顶着掌心才能吃得到拧动的力量,而扳手则是横向握紧手柄就可扳动六角螺帽。活动扳钳的好处是可以灵活调节开口大小,一把活动扳钳可以扳动各种规格的螺帽,缺点也正是在活动这个形式上,有时会在扳动中自己松开来,造成接触面打滑。有些被反复拧动多次的螺帽外六角会因使用活动扳钳拧螺帽而有所磨损,拧动的次数多了,原本支棱着的六个角就会被磨圆,这样一来,磨损的次数过多时,则会产生打滑,就无法从机器上把这颗螺帽拆卸下来。我也遇到过好几次这样的事,当要拆卸掉一颗螺帽时,却因前面的人使用活动扳钳的次数过多,到了我手中,正好开始全方位打滑,怎么也拧不下来,只得又一次求助于钳工,用钢锯锯开螺帽。有一次因螺帽镶嵌在一个凹槽处,无法使用钢锯,只能用錾子一点一点地凿开,取出。
而使用固定开口、套筒、内六角这三种扳钳时则一般没有打滑现象。除非某一颗螺帽此前支棱出来的六个角被活动扳钳反复扳磨损掉,造成打滑无法拧动拆卸。
约过了一年时间,我领到了一把巨大的扳钳,手柄长六十厘米,开口八厘米。这把特大号扳钳不是用在扳动磨床上的螺帽,而是用于扳动活塞环夹筒的固定轴上端的大螺帽。往夹筒里压进活塞环五十个,然后用大铁轴两端的两个铁板夹紧,这个紧不是一般的紧,得夹得非常紧,这得用特大号扳钳把顶端的大螺帽深度拧紧,推动两端的铁板压紧已叠成筒状的活塞环毛坯。这个夹筒下端的铁轴固定在台虎钳上,首先是用台虎钳的手柄旋进旋紧让台虎钳钳口紧紧咬住夹筒下端,然后用全身的力气扳动特大号扳钳,固定上端的大螺帽,把五十个汽车活塞环紧紧地压在一起,在内环面再刷上一层丙酮保护层,防止铬酸电镀液的腐蚀。
这是我在工厂四年半时间中体力与能量支出最大的劳动,每当拿起特大号扳钳时,我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同时得掌握好扳动的力矩,速度,才能扳紧扳实。第一次扳紧压实的是毛坯,把拆掉外夹筒的这五十个压成一筒的活塞环毛坯在外圆磨床上磨去毛刺,磨出初如光洁度,再送到电镀车间镀铬。电镀之后,再一次磨削,完成最后一道精磨工序。这种劳作,无限重复,无限消耗能量,青春也被无限地消磨了去。因着这无限重复的体力劳动,以致我的性格也在渐渐地发生变化,变得更加暴戾,厌世,同时也更加迟钝,懒惰。一回到宿舍就什么也不想干,甚至什么也不想。这把特大号扳钳消解掉了之前建立起来的对成套工具的那种视觉及使用的秩序感。虽然使用过程中小型螺丝刀与小型扳钳也是较费力量的,但是自从领到特大号扳钳后,渐渐地在使用中体验到了它与其他工具的差别,包括与同是小型号扳钳的区别。这款特大号扳钳是简陋、粗俗、暴力、压抑的集合体,加之极快的扳动速度与无限重复的行为,有时在暴雨天或台风天的夜班,全车间巨大的空间中只有一个人。此时特大号扳钳成了一个粗暴的中心意象,它在使用中是坚硬的,无理的,反对青春,压榨体力与时间,消解着整个车间的气氛,这种无限重复的过程,使人变得更加孤独与绝望。有时拼尽全身力量扳实铁轴两端时,会为自己的力量而惊讶,但这仅仅只是为一具身体的力量而惊讶,而人在此时是反对身体的,身体又在反对扳钳,而扳钳又在反对螺帽与铁轴。总之是一种连锁反对,一环反对一环。一环一环地反对下去,同时又一环环地紧密相扣,仿佛既深度纠缠,又互相切齿仇恨,一直反对到终端产品。同时,也因为抽掉了感情(反对过程就是抽离感情的过程),使过程始终保持着厌倦,机械,冷漠,因此而更加准确与精确,产品的制作也因此保持了高质量,与超低的次品率。
活塞环毛坯每次都要装四筒,每筒加压一次,因此每次除了费劲地把散着的活塞环压进夹筒内,还要反复在台虎钳上扳动四次特大号扳钳。完成后即刻搬到磨床前磨削加工。电镀好完成精磨之后再放到台虎钳上用特大号扳钳拆卸掉铁轴上的大螺帽。这种一刻不停歇的连续劳动,不断地加深着我与金属机械的冷漠距离。特大号扳钳,是整个青春历程中的重要部分,它一边消耗着我有限的身体能量与有限的精力,一边塑造了我的身体力量与意志。同时,它使我加深了对车间的冷漠程度,几乎成为一个只为了更快更好地完成生产定额,不会因产品质量被扣掉工资奖金的唯目的论者。
《中国青年》潘晓来信所掀起的人生大讨论历时八个月时间,这八个月中,有部分青工每期必看《中国青年》杂志,其中有一个青工调走了,开始了另一种完全不同于工厂劳动的全新生活。他有一次来厂里取东西,讲述了自己离开工厂在新单位的新鲜事,这让一些无望离开工厂又无力改变人生状况的青工们的情绪更加沉闷了。后来传出潘晓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编辑部根据两封读者来信综合出来合成一封信的,潘晓仅仅是一个虚拟的时代青年,这使得曾经因情绪沉浸于潘晓来信的青工们难以接受。青工们从没想到过潘晓是一个虚拟的人,因此感觉到了深深的失落,想不到真实寄托着自己某一种情绪的潘晓居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但也有青工认为这并不影响情绪的传达,写作是可以用笔名的,属于很正常的一件事,这封信可以看作是两个人合用一个笔名。自这事件之后,一些曾经被潘晓来信影响过情绪的青工们,重又回到了工厂的现实中来。
三
游标卡尺是一件令人意外的工具。轻巧,精密,稍嫌复杂的度量计算与读取方式,都与形式粗放使用身体力量的螺丝刀及扳钳有着天壤之别。分别能精密到0.05或0.02,以及游标在卡尺上轻微滑动、游移时,丝滑,无声,当然同时也是冷漠的,冷漠是精确的前提。我进厂时这台磨床购进才三个月,与我调班的磨工叶明亮也早我三个月被调岗来开这同一台磨床的,游标卡尺就是他手中领到的工具,我来之后,俩人共用这把游标卡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