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桃记
作者: 菱晓一
杏珠蹲在屋后河边想心事。
河岸两旁的树荫合力遮蔽了天空,河水被树影染成了绿色,杏珠蜷在这一大片绿荫之间,怔怔地望着平静的河面,她的脑中不断回想着刚才阿琴对她说的话:
“我娘说你是童养媳。”
“什么是童养媳?”
“就是从别人家里抱来的女娃,养大后给儿子做老婆的。”
“做谁的老婆?”
“大荣。”
“大荣?大荣是我阿哥哎!”
“又不是你亲阿哥,等你长大了就成他老婆了。”
杏珠不响,她还是不太明白“童养媳”的意思,她问阿琴:“你是童养媳吗?”
“我怎么会是童养媳呢?”
“你不也有阿哥吗?”
“我可是我娘亲生的!”
“那我也是我娘亲生的!”
阿琴挑起水来愤愤地走了,她觉得杏珠不识相,自己明明是出于好心才告诉她这个事情,却不料对方杀过来一记回马枪。但是杏珠的反问却令她当真有些疑心起来,她想起家里人对阿哥常林的各种偏袒来,阿哥摔破一叠碗,家里没人说他一句,她打破一只碗,祖母就大喊“前世作孽”,这么想着,阿琴也有些惴惴了,脚步随着心跳快了起来,桶里的水晃荡了出来,她要赶快跑回家去问个清楚。
杏珠依旧蹲在河边,她不相信阿琴的话,自己明明是爹娘的女儿,怎么就成了童养媳了呢 阿爸说家里的三个孩子都是从渔船上捡来的,这话是不用当真的,因为全村的大人都是用这句话来戏弄小孩子的。
“不听话就把你送回到渔船上去!”小娃娃常常会被这样的威胁给震慑住。大人们最喜欢观察这个时候小孩子的表情变化,那受了骗的小脸蛋涌上来一股热乎乎的潮气,小嘴一直往下瘪下去,眼睛眨巴了两下然后就冒出大滴泪珠来,有的小孩会张开嘴巴大哭起来,哭得小身板一抖一抖的。杏珠一度以为大人们都这么说是因为渔船上有很多人家不要的小孩,她还特地跑到码头上去看过每一条停靠的渔船,却从来没有发现过弃婴的踪影,原来“渔船上抱来的”这个说法就跟“小孩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或者“是从西瓜里钻出来的”一样,是大人们瞎编的。“那么‘童养媳’这个东西会不会也是瞎编出来的呢?”从别人家里抱来的?给大荣做老婆?杏珠想不通其中的关联,她有很多疑问,想去找阿琴她娘问个清楚,可又退却了,她想弄清楚又不想弄清楚,为什么要费力去弄清楚一个瞎编出来的东西呢?可是万一这不是瞎编而是真的可怎么办呢?
平静的河面泛起一道道涟漪,杏珠循着水波望去,只见一群野鸭悠闲地游了过来。一棵杨柳树横卧在河面上,柳条垂入水中,有几根柳条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着,鸭群游进了柳丛中,几只鸭子似乎是想上岸,但惮于杏珠的存在始终保持着警觉的距离。它们在柳丛间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嘎嘎地叫了两声游到别处去了。杏珠想起了阿爸,他摇着一条船出去卖栲栳,不知道现在船走到哪里了,这次出船阿爸带上了阿哥,说是让阿哥在船上帮衬着点,两人走了已经快两个月了,一船的栲栳走了两个月还没有回来,看来生意是不好。
杏珠家所在的这个村子,名叫泉家潭,村里家家夹柳条,户户做栲栳,是远近闻名的柳编之乡。做一只栲栳,分“前道”和“后道”,夹白、晒干、浸泡、编织这些前道工序常由女人完成,而劈竹、烘烤、撑圈、安底这些后道工序都是体力活,基本由男人承担。阿爸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娘做出来的栲栳都只完成了前道工序,所以全是半成品。
杏珠看着娘那两只长满老茧的手非常灵活地操作着,心里想着阿琴刚才对她说的话,她想问问娘这事是不是真的,她是不是从别人家抱来的?是不是童养媳?可是到底还是没问出口,她对于这个未知的答案有些害怕,万一娘说“是”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小荣去哪了?”杏珠问。
“家里没米了,剩几个铜板全给他去买米了。”娘说。
南边来了一个人,衣衫褴褛,破洞不补,裂缝不缝,犹如披了一身垃圾皮,所以人称“垃圾皮茅大”,是个收旧货的。
“福贵嫂,最近可好呀。”茅大笑嘻嘻地走上前来,他比梅珍和福贵都大了不止一轮,却称福贵为阿哥,称梅珍为阿嫂。
茅大问起上次那个毛竹罐头。梅珍说东西还在,只是福贵不在,她一个人不好做主。茅大伸出三根指头来,意思是愿意出三块钱买这个罐头,杏珠记得这人上次只肯出两块,阿爸没有同意。
梅珍虽然嘴上仍说着自己不好做主的话,但口气明显软了下来。杏珠知道娘是有些动摇了,三块钱换个毛竹罐头,不少了。
“后塘村的胡道士说这个罐头至少值十块洋钿。”杏珠的声音是很响的,表情是很坚定的,好像的确是有胡道士这么一个人存在似的,但她把不准十块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所以暗自有些发虚。
“你这个丫头肯定在嚼舌头,后塘村哪个人我不认得,弄出来个胡道士咯,还十块洋钿,三块洋钿都天上弹个洞了!”茅大激动地作势要走,见没人留他,拉过旁边一条板凳便坐了下来。
这么快就被戳穿了,杏珠心里打着小鼓,嘴上仍坚称确有胡道士这样的一个人。茅大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游说着,梅珍却只顾编手上的栲栳,没怎么理他。从三块一路升到五块,梅珍总算顿了一顿,看得出是有些松动了。茅大便乘机说要再仔细看看这个罐头,说不定有什么裂纹上次没有注意,如果品相没有问题可以再加一点。梅珍让杏珠去屋里把东西拿出来。杏珠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忸怩地进屋去了。
杏珠知道这个毛竹罐头肯定是个宝贝,她还记得茅大上次来的时候说这是个笔筒,她把罐头从柜子里拿出来,细看罐面上的雕刻,山峦之间有一叶扁舟,在她看来就是阿爸的那一条小船,旁边有几个字,杏珠不识字看不懂。她真舍不得把这罐头交出去,在屋里立了半晌,才把罐头握在胸前,走了出去。
茅大把罐头接过去仔细盘看着,一会儿说这边有一点磕碰,一会儿又说那边有一条干纹。他伸手去摸腰袋,另一只手仍抓着那罐头,两只爆眼珠子就像粘在上头似的,难分难离。他摸出一个脏污发腻的蓝布帕裹,也不打开,只将手伸进去,将钱握在手心里递与梅珍:“喏,铜钿拿牢。”
梅珍接过来一看,顿时有些发蒙:“啊?怎么只有三块?不是说好了五块的吗?”
茅大满脸堆笑,鼓起的褶子里似乎藏着积年的污垢。他怀抱笔筒从板凳上站起来,一面说着“就这样了,就这样了,三块钱很好了……”,一面转身急急往外溜。梅珍是那种最老实的农村妇人,明知被敲了竹杠也不晓得怎么咒骂对方,何况现在还有三块钱在手里,也不能说对方是骗子,只好眼睁睁看他走掉。谁知这时杏珠一个箭步冲上去,眼睛一霎,已经把罐头夺回来了。
茅大先是一惊,冲口一句骂娘的话,但随即又挤出笑容来,重去摸他那装钱的帕裹。
杏珠看见弟弟小荣从远处走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黑狗。杏珠说:“娘,要不就算了吧。你看,小荣回来了,他最喜欢这个罐头了,要是被他晓得要卖罐头,他肯定不肯的!”
茅大有些发急,硬把两块钱往梅珍手里塞:“喏喏喏,铜钿拿牢,罐头给我,快点快点。”
杏珠紧抱着罐头,作势要往屋里去。
“好了好了,再加一个铜钿。”茅大喊道,“六块洋钿总行了吧!”。
听见娘应了一声,杏珠便止住了脚步。茅大骂骂咧咧地又把帕裹从腰袋里掏出来,这次是光明正大地将帕子的四个角展开,叹了一口气,拿出一块钱来,交与梅珍。
梅珍将手心里的六块钱数过来又数过去,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凭空少了一块似的。杏珠抱着罐头迟迟不肯交出去,见娘向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把东西给人家,却仍是迟疑地倒退了两步。但她捧着罐头的两只手到底是放松了,茅大见势便上前一把将罐头拉了过去。此时小荣离家只有十来步路的距离了,茅大赶紧把罐头塞进了自己的随身布袋里。
走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杏珠,朝梅珍跷起大拇指:“这个丫头,值得的!”
梅珍掂了掂手里的铜钿,她明白茅大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她并不在意,她认为杏珠还小,是不会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可是杏珠偏偏就听懂了,她把阿琴对她说的话和“值得的”这三个字连起来她就明白了——茅大是在说:这个童养媳养得值得。
小荣买回来的米倒在米缸里只有浅浅一层,勉强把缸底覆盖住,将这点米烧成稀粥再搅进麸皮也最多只够他们三人吃上两天而已,要不是今天将那毛竹罐头换了钱,接下去的日子恐怕只能靠卖一只栲栳换一点米来度日了。
杏珠知道家里的米缸空的时候多,满的时候少,她知道家里穷,但并不以为苦,她似乎从来没有受过精神上的苦,在她看来,挨饿和干活都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什么苦不苦的,大家都是这样过日子的,没有一户人家的米缸是永远满着的,没有一个小孩是不用干活的,没有谁比谁优越,也有没有谁比谁低贱,大家都是一样的。可是“童养媳”这个东西却令她很是不安,她觉得这不是个好东西,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
下午,娘从柴房里取了两只库存笆斗,让杏珠上街去卖。杏珠用一根两头翘的桑木扁担一头挑一只,唤了一声黑狗就出门去了。
到街上去的这条路杏珠是再熟悉不过了,路两旁是大片的桑树地,杏珠是眼睁睁地看着树上的桑果子由青转红,再由红变紫的。杏珠家没有桑树地,只有一小块篱笆地,但杏珠是不缺桑果子吃的,因为一到这个时节左邻右舍都会送桑果子到家里来,有的邻居还会叫她自己去桑树地里摘果子吃。昨天她还和弟弟小荣一起去了隔壁炳发家的桑树林里,两人吃到嘴巴和双手全都变成了乌紫色,一笑,牙齿也变成紫色的了,舌头伸出来,也是紫的。
走了桑树地,穿过一条大路就到了街上。所谓“街上”就是一条三百多米的沿河长廊,在这条长长的廊街上,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茶馆、米店、布行、点心铺、杂货店……再看那轮船码头,有停满鸬鹚的鱼鹰船,有去往大城市的客船,有装满沙石的扁平货船,也有摇到外婆家的摇橹船……早晨是这条长廊最热闹的时候:农民们在地摊上叫卖着自家地里刚摘的新鲜蔬果;渔民们划着载满鱼虾的小船到码头上来交易;茶馆里坐满了喝茶聊天的茶客,很多老头天不亮就到茶馆里来了,一直要坐到午饭时候才走,对于他们来说,在茶馆里一边呷着茶一边聆听着各路小道消息是最惬意放松的了。
杏珠经过茶馆的时候总要往里面瞅一眼,看看阿爸是不是也在里面,今天也是如此,从茶馆门口走过的时候不自觉地停了脚步,往茶馆里面望望,即便明知阿爸此刻人在外地,是不可能悠闲地坐在茶馆里喝茶的,但她还是要往里面看一眼。当然她这小小的希望肯定是落空的,虽然也是在她意料之内。
午后的河街相比起热闹的早市来就显得清淡许多了,但廊棚下来往的人还是不少的。杏珠卸下扁担,把两只笆斗放在地上,在靠河的廊椅上坐了下来,黑狗在她的脚边趴下了。黑狗是很乖的,杏珠觉得它是全村最乖顺的一条狗,每次出门,它都静静地陪着她。杏珠坐的位置靠近轮船码头,上下码头的人都从她面前经过,穿过廊街的人也都能看到她的笆斗。她每次出来都是坐这个位置,不吆喝,也不把笆斗端到人家面前去,只是坐在那里,等别人来买。她想着需要的人看见了自然会买,不需要的人说再多也是不会买的。
一个老汉在笆斗跟前立住了,那么精瘦矮小的一个人,拄着扁担的手却是粗大异常,像一只树精。问过价钱,是七角钱一只,心里暗想便宜。他弯下腰来去摸笆斗的边缘,接着把脸贴着内壁仔细研究起来,这瘦老头原本就有点驼背,有可能眼睛也不太好,所以几乎是要将上半身都投进这笆斗里去了。
廊椅上还有两个老头对坐在那里聊天,都跷着二郎腿,将手交叉在膝盖上,看人来人往。见那老汉从一只笆斗里出来,又钻进另一只笆斗里,反复几次,似乎难以定夺,便也凑过来帮他一起挑选,可是这两位军师的意见很不一致,一个说这只好,一个说那只好,弄了半天仍旧定不下来。
“五角洋钿么也差不多了。”老汉斜眼望望她。
杏珠只是摇头。她不会跟人还价,所以干脆给个底价,但即便是底价了还是免不了各式各样的还价,所以她只能摇头。
“五角洋钿卖只给他么算了。”一位军师帮腔道。
“你实在选不好么干脆两只都买去。”另一位军师对老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