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王与烧烤之夜

作者: 余同友

1

当烤架里的竹炭慢慢失去了火力,红光消退,蒙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霜灰,长条桌下摆满了一溜空啤酒瓶,桌上的烤串盘也空了,十来个王家畈人个个面色绯红两眼迷离时,也就预示着这个烧烤之夜行将结束。但,且慢,最后一个高潮还没有来到呢,大家都知道,是该轮到拳王上场了。

拳王初看并不起眼,他微笑着,从肥胖的遮阳伞下站了起来,瘦小的个子如一根伞骨,而且他的动作与反应似乎也有点慢,站起来时裤腿被椅子勾住了,像是被女人拉住了,很费了些功夫才挣脱,然后,他走出了遮阳伞下的阴影面积部分,在草坪上茫然四顾,如同一个住院很久大病初愈的人刚刚回到了健康的人群之中。这时,有一个人同样从遮阳伞的阴影面积部分钻了出来,这个人就要利落多了,他是跳跃着走向草坪的,脸上的笑容也连续跳跃,他笑出了声音,来吧,拳王,他说。

拳王缓缓地转过身,用涣散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挑战者,看了几秒钟,他像川剧里的变脸一样,突然一个摇头,神情即刻变了,脸上的迷惘瞬间走失,两只眼睛不再飘忽,脚步停止散漫的状态,整个身体绷直了,双手贴在裤腿两侧,然后,左脚往前跨半步,右手跟着就挥了出去。

拳哪,哥俩好啊!

他和对面的挑战者同时喊出了这一款行拳令。这是王家畈一带的规矩,和年龄相仿的平辈人划拳,第一拳必须是表示友谊的“哥俩好”,当然,如果是和长辈划拳,那第一拳就不能再“哥俩好”了,那就是没大没小没教养了,王家畈是个很注重传统礼节的大村子,历史上出个好几个状元,你要是这样划拳,沾老人家便宜,那你就别想再在村子里混下去了。

第一拳相当于过去冷兵器时代两军交战,两位大将先在马上各自报了自己的姓名一样,接下来,才是放马过来真刀真枪地对垒了。

拳王迈出了右脚,向对方进逼了一步,但右手却始终与肩齐平,半曲,握成空心拳头状,眼睛呢,注意看拳王的眼睛,他并不像别的划拳人,紧盯着对方的眼睛或手掌,他不看这些,他甚至扭过头闭着眼。

拳哪,七个巧啊!

他喊出行拳令,握紧的拳头随着行拳令打开,飞快地弹出了三个手指。

对方喊的是六六顺,伸出的却是四个手指。

拳王又赢了。

长条桌边,遮阳伞下,观看的人哈哈哈地笑着,他们兴奋地捶着桌子用力喊,拳王拳王,一扫而光!拳王拳王,一扫而光!

一般这种划拳采取的五局三胜,输者自动灌自己一大杯啤酒,然后,换人上来,像车轮战。

拳王的状态越来越好,比赛越往后,他越展现出王者风范,更带有表演性质了。他和对手嘴里喊着行拳令,手上出着拳,身子却不停地行动,像双人舞,你进,我退,你高,我低,你俯,我仰,你前,我后,你踩上椅子,我坐上桌子,你歪着身子,我竖起胳膊。再划到爽快处,精瘦的拳王像浑身都长满了关节,可以任意调节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零件,他索性躺在草地上,与半跪在他身旁的挑战者你来我往,拳哪,桃园三啊!拳哪,全都有啊!拳哪,五魁首啊!

他确实是无往而不胜的拳王,几乎每局都赢,他握紧的拳头像长了眼睛,长到对方的心里去,能看见对方的意图,总是在对方出拳喊号之前,灵敏地捕捉到对手的信息,随后总在那个最恰当的时间伸出最准确的手指喊出最匹配的拳号来。

拳王,王太森,和那个著名的外国拳王泰森名字谐音,当所有人轮番和他较量了一回,个个都灌下了好几杯“毕尔(一般他们喊出这个英文单词后,就表示喝得差不多了)”后,夜已经有点深了,位于上海郊区的这片高档住宅区,也已经露出了一丝丝疲态,大家终于恋恋不舍地与主人——同样是来自王家畈的王太林——挥手告别,约定两周后再来延续这“烧烤之夜”。

王太森骑上摩托,发动引擎,动作依然是矫健的,坐在后座的齐春风扶着他的小细腰说,王太森你可行啊?马尿喝那么多,现在醒了?

王太森说,我是拳王,拳王还有什么不行的?说着,松开手刹,忽的一下,猛地蹿了出去,吓得齐春风一把抱紧了他,要死的,你以为你真是拳王啊,开慢点!

王太森这个时候的反应出奇地敏捷,他还沉浸在烧烤之夜的曼妙的氛围中,还在享受着刚刚的划拳比赛中那压倒性的胜利快感,他将摩托车开得飞快,他确实也开得顺畅而平稳,沿途的商场大楼、临街店铺、高大行道树、一辆辆小车全都被他超越了,他哼起了歌,没有枪没有炮,敌人为我们造,每一颗子弹瞄准一个敌人,啊,大河向东流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啊,朋友来了有好酒,啊,若是那豺狼来了,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啪——

一路歌声,到了他和齐春风租住的城中村那幢单元房楼下,停好了摩托,拳王身上的豪情、豪迈、豪爽突然像贼一样溜走了,他开始干呕,脚都抬不起来,嗓子也是嘶哑的,齐春风只好充当他的拐杖,半背着半扶着,将他拖进那间逼窄的8平方米的亭子间小阁楼里。

王太森嘴里哼哼着,像是被别人的拳头揍了一样,哎哟,哎哟,一头栽倒在床上。

齐春风说,洗去啊,王太森你就这样子睡觉?

王太森说,哎哟,我不行了,我睡会儿。

齐春风十分无奈,这样的情景剧一再在他们家上演,她叹口气说,何必呢?喝那么多?

王太森痛苦地说,妈的,下次不去了,打死也不去了。

齐春风冷笑了一声说,你是嘴巴说给鼻子听,还不去呢,不去你魂都没啦。

王太森重重地哼了一声说,妈的,命啊,都是命啊,想当年,他,他,王太林,还是我,带出来的呢。他越说声音越小,像是失去了底气,然后就睡着了,打起了响亮的呼噜,在打呼噜的间歇,偶尔还会蹦出几个字,命啦,妈的,命啦。

齐春风只好摇摇头,将王太森的鞋子脱下来,外套脱下来,给他盖上被子,然后,也睡在一旁,她没怎么睡着,脑子里想事儿,想着想着,像语言也会传染一样,她也忍不住轻轻喊一声,妈的,命啊,都是命啊!随后,她对身边这个男人充满了柔情与酸楚,便转过身,拉起王太森的右手,细细抚摸着这只灵巧的手,拳王的手指似五只灵活的小鸟,跳跃在齐春风的脸上。

2

王太林组织的“烧烤之夜”一般是一个月开展一次,已经开展了有一年多了,现在已经来到了第二年夏天了。夏天开展的频次更要密一些,有时半个月就要来一次,这一方面是因为夏天本来就适合室外烧烤,另一方面呢,夏天是王太林生意的淡季,王太林是卖建筑涂料的,夏天涂料易挥发,气味重,基本上卖不动,王太林也就趁机歇歇,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夏眠”。

说起来,王太林做涂料生意,一开始还是跟着王太森做的。王太森高中毕业后,就跑到了上海,应聘到了一家涂料公司做销售,他那么聪明的人,做着做着,就发现了一些门道,自己如果另立了门户,赚的钱可是比给老板打工强多了。

过了两年多,王太森就借了钱,在一处建材市场盘了个小店,那时候他还没有和齐春风谈对象,店里需要人手,他就从老家王家畈招人,将堂弟王太林招了来。

头一年生意很好,王太森信心满满,准备趁势而上,结果,市场风向突然变了,说是对涂料市场环保的要求一下子变高了,他店里之前进的货再也走不动,苦撑了半年,实在撑不动了,他决定改行,一个以前的合作伙伴劝他去王家畈隔壁的一个县贩新鲜百合,这玩意儿上海人爱吃,煲汤,素炒,清蒸,都是一碗好菜,利润十分可观。王太森动心了,就要将涂料门面以及库存的货全部低价盘出去,转头去贩百合。

王太森盘店的广告张贴了半个月,门上的字迹被雨打湿后都变淡了,还是没有一个人来接盘,他急得起了一嘴水泡,整天只能喝稀饭。王太林这时候说,要不,我接了吧,不过,我只能先付一半钱,余下的,分月付款。王太森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对他来说,他太需要资金了,再说了,王太林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也不怕他跑了,就爽利利地拿了钱走人。

王太森拿了这盘店的本钱去贩百合,果然行情不错,头天下午租辆大卡车到六百多公里外的山里去拉货,第二天晚上再赶到浦东的大菜市场,批发给零售摊点。因为货新鲜,上海人又好这一口,一车货很快就批完了,歇个半天,接着又去山里拉货,三天两趟,钱赚得可滋润了。

但是,唉,这世界上总有那么多“但是”。这行情并没有维持多少时间,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城里人,将百合根检测了一下,结果发布说,王太森他们拉来的货一是土壤重金属严重超标,二是干品全部是用硫黄熏的,而硫黄可是致癌物啊。这个报告一出来,他们的百合生意立即死翘翘。

王太森这头玩缩了,王太林那边却意外地发胀了,说也怪,王太林接手那店面后,不几个月,由于房地产建筑行业发展迅猛,带动整个涂料市场竟然又奇迹般地高涨,不仅货走得快,量也走得大,并且这趋势一直没变,王太林一下子发大了。

从那以后,王太森一路走下坡路,他贩百合不行了后,又改行做了很多行当,卖过防盗门,承包过鱼塘,经营过小饭馆,结果,做什么什么就亏本,一直将之前赚的一点钱都亏得差不多了,再没有本钱折腾了,他才应聘到一家建材公司重又去搞推销,辛辛苦苦好几年,一夜又回到了解放前,老婆齐春风还没跟着享几天老板娘的福呢,又脱下高跟鞋,穿上运动鞋,去了商场做收银员。

王太森实在不服,但不服不行啊,赚钱才是硬道理,他平时和齐春风从来不主动说起王太林这个话题,因为一说就会伤心,就要哀叹,就会骂一声狗日的命运。

所以,参加王太林举办的第一次“烧烤之夜”时,王太森很是犹豫了一番,接完王太林的电话,他对齐春风说,看他得意的,不去!

王太林的大房子是几年前买的,一个建筑商差他的涂料钱,最后将这套房以极低的价格抵给了他,没想到,几年后,上海的房子价格呼啦啦往上涨,这就好比天上掉下金元宝啊,王太林无意中又发了笔横财,能在大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有一套两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现在该是多么土豪啊。王太林家所在的那幢楼是小高层,共11层,他家在一楼,原本房产面积是不包括屋外的那片草坪和院落的,但后来通过一番运作,所有一楼的住户门前的绿地都变更成了住房自己家的了。

面对这一片绿地,王太林下了本钱,修院门,种草坪,栽紫藤,围栅栏,花团锦簇的,整得和明信片上外国人家的庄园一样。他在整修这个院子的时候,就和前来搞装修工程的王家畈人说,将来,这里就是我们王家畈人的活动中心,他要不定期在这里搞沙龙,知道不,沙龙。

有一些王家畈人不知道什么是沙龙,王太林就解释说,也就是大家在一起吃饭、喝酒、划拳、扯闲白。这么一说,王家畈人就明白了,就非常期待了。据不完全统计,王家畈方圆十多里的范围,在上海打工的就有上千号人,如果进一步缩小到王家畈这个村,也有一百来号人,王家畈人向来有老乡观念,出门在外,要的就是一个团结一心,要的就是有一个领头人将大家团结在一起,谁来当这个头?自然是谁有钱谁当头,有钱就能吃得开啊。这样说也不全面,有钱还不算,还得要热心,还得要看得起王家畈的人,尽管他们有不少眼下还穷了点。王太林无疑就是最佳人选,他搞这个的沙龙,其实就是水浒里的聚义厅西游记里的花果山啊。

王太森是在那天酒席开始的最后一刻,才赶到王太林家的院子里的。那天,他一直没表态去参加还是不参加,王太林一个接一个地电话催,还说,你不来,我们开不了席啊。这个情形之下,王太森再不去的话就不像话了,不符合王家畈人的传统美德了,于是,他骑了摩托,让齐春风准备了一个一千元的红包,快马加鞭地赶去了。

王太林会搞,真会搞。

那天黄昏将尽,夜色温柔,晚风吹拂着院子里的蔷薇花,王太林在院子里摆了一溜长条桌,桌上铺了蓝印花布,卤水拼盘,果汁冷饮,啤酒红酒,水果沙拉,烘焙糕点,摆了一桌,另外,在一边支了一个大的烧烤架,架子里竹炭火正旺着,王太林戴着一顶夸张的高耸的白色厨师帽,围了条花围裙,嘴唇上方,粘了两撇浓黑的胡须,他站在烧烤架前,左手捏着一把羊肉串,在火焰上快速地翻烤,右手拿着刷子刷油刷盐刷酱刷五香粉,动作十分娴熟,大家这才想起来,在跟随王太森到大上海之前,王太林是在县城摆过一阵烧烤摊的,人家是有童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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