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飞蛾扑向灯

作者: 邱力

1

后来,老万只要一回忆和安生相处的日子,脑子里就响起钟声。钟声不绝于耳,仿佛每一声都敲击在老万发霉生锈的脑袋里。敲着敲着,最初和安生见面的情景就逐渐变得清晰明朗。

那个傍晚,附近教堂的钟声骤然响起。正在楼下和三轮车师傅闲聊的安生立马肃然伫立,双手交叉相握,低头默祷。这一幕,老万以前在一幅外国画家的油画里见过。那对外国农夫在晚钟响起时分,就是以这样的姿态默然于黄昏的光线下。老万想不起那个外国画家的名字了,但是很喜欢画中的那种神秘庄重,有些画和音乐一样,会发出令人怦然心动的声音。

那时候,老万让手下人买了一幅这画的仿制品,电脑处理后,用公司的喷绘机喷了幅5米长的巨幅《晚钟》,悬挂在办公桌后的墙上。他觉得挂这幅画,起码自己这间总经理室要把其他人挂的啥子“鹏程万里”字画甩出几条街。谁知公司正准备更上一层楼时,就突然停摆不前了。风云突变的市场以及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为老万曾经辉煌的事业敲响了晚钟。都说是那幅画不吉利,好端端的,敲个毬的丧钟啊?连与他一同摸爬滚打的兄弟和老婆都这么说。说多了,老万就火。那幅画被他撕得粉碎,那些兄弟们被他遣作了鸟兽散。老婆呢,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地带着女儿回了娘家。不该喝那么多的酒,更不该向老婆下那么重的手啊。况且,还当着女儿的面!事情咋会发展到那么不可收拾的地步呢?老婆出事那天清晨,老万被窗台上鸽子发出的咕咕声吵醒,恍惚间还以为仍在梦中与少年时自己饲养的鸽群相遇。等到明白过来,老婆已从医院八楼窗口纵身跃下。他心里竟然升起一阵轻松,为老婆也为自己。亲属们闻讯赶来后,老万听见小舅子恶毒的咒骂,还有铁棍朝自己腿上招呼的沉闷声音。忙完老婆的丧事,老万才发觉右腿已被打断。蜷缩在老屋角落,老万从此对夜晚的降临产生了恐惧。他睡不着,肉身和灵魂已随着老婆一起坠入了深渊,头像炸裂一般疼痛。

“安生,快去给师傅买包烟来,人家忙前忙后的帮咱们多大的忙啊。”那个和安生一块来到夕街的女人下楼后,打断了安生的祷告。一边叮嘱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女孩给安生带路,一边递了20块钱过去。

三轮车师傅在旁边喝着矿泉水,拿眼睛在女人、小女孩以及安生身上扫来扫去。女人身材凸凹有致,眼睛还亮晶晶的,怀里还抱着一只花猫。有点儿意思,一个瞎子两个正常人,这三人是一家吗?咋个会走到一个屋檐下的呢?老万当时的想法和三轮车师傅一样。只是看不大清楚这三个人的具体相貌。说也奇怪,自打老万的事业遭遇滑铁卢后,两只眼睛看东西总是一片白茫茫。

“这是白内障的典型症状,得抓紧治,不然……”医生的话让老万烦恶。去他妈的,大不了两眼一抹黑,这世界眼不见为净。

让老万意外的是,安生竟然成了自己的对门邻居。

2

老万和夕街许多老住户一样,把自家老屋出租,自己在外面住。不同的是,别人在外面是买更好地段更好环境的商品房住,老万却仍是死守夕街,藏身在门房这个狗窝里,成了夕街老大楼的守门人。老万原先的房子是二单元503,安生租住的是502,对门对户。老万那套房子已租给了几拨南来北往的租客,房租加上看大门的工资,一个人够用。远嫁他乡的女儿别说帮不上丁点儿忙,如果还认他这个爹就阿弥陀佛了。

这是报应,老万想。

安生和女人小谢小女孩果果在夕街老大楼住了下来。早上,两个年轻人一起出门,果果跟在他们身后,到了老万的门房,安生就放下搭在小谢右肩的左手,右手用盲杖敲着地,一步步敲出巷子,小谢和果果转身回家。傍晚,小谢独自出门,每晚都是11点后才回来。安生早已等候在门房边了。俩人见了面,也不说话,安生仍和早晨一样,左手搭在小谢的右肩,一步步敲着上楼回屋。老万发现,小谢的右腿略微有些瘸,不注意观察看不出来。

老万每天看着这两个年轻人来来去去,看了一周,也就习惯了。

和安生小谢正式交往,是在尝了他们的喜糖之后。

那天老万在门房里看电视。有人敲门,怯怯的:“万师傅,今天我结婚,给你拿点喜糖来尝。”是安生,手里拎着一塑料袋糖果花生葵花。老万将他让进门房,引他在自己那张旧沙发上落座。突然有客造访,让老万手足无措,愣怔片刻,冒出一句傻话:“你是跟小谢结婚吧?”随即看见面前这个戴副大墨镜的瞎子咧嘴笑了:“还能跟谁呢?万师傅真会说笑话。小谢每天回来得晚,每次都麻烦你给她开门。”俩人寒暄一阵,安生告辞走了。

安生和小谢原来是半路夫妻,果果是小谢和前夫生的。安生在夕街浴室边的盲人按摩店打工,小谢在东城区一家商务会所当服务员。他们搬到夕街,一是就近找个落脚点,二是借老房子补办婚礼。老万嚼着大白兔奶糖,听安生说,以前和小谢在一起心里不踏实,老担心警察半夜三更来盘查,说他们非法同居。当然,更担心小谢对自己的感情摇摆不定。现在把婚结了证也领了,心里踏实多了,觉都睡得香了。安生边说边笑,好像在说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老万心想,这瞎子其实是眼瞎心明白啊,找了小谢这样一个漂亮的明眼人,如果没有法律来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恐怕煮熟的鸭子也要飞,哪里还睡得成个安稳觉呢?老万想把话题朝安生和小谢是咋个认识相好方面扯,安生却掉转脸说起其他事。老万想,兴许是有难言之隐吧?自己不也一样吗。安生的谈兴挺浓,老万也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老万难得跟陌生人摆龙门阵。他成了守门人后,浑身上下仿佛都安装上了防盗门,门上全都上了锁,整天把自己关闭在门房里,不愿别人见到他的落魄样。可是怪了,对眼前这个瞎子却敞开了心扉,也许是瞎子看不见他,他也就没啥子好遮掩的了吧?

夏天的一个下午,安生将小谢和果果送到门房,“目送”母女俩走远,仍然呆站在原处不动。

“安生,进来坐会,晒日光浴啊?”老万在门房里招呼。给安生沏了一茶缸粗茶,“老板今天放你假?”

安生微笑着端坐桌前说:“老板才不会发善心,他到乡下走亲戚喝酒了。客人热得受不了,暂时停业。”

“你们不开空调?”

“开个卵!老板是个周扒皮,墙上挂的空调,就像我们脸上装眼睛,纯粹是个摆设。有卵用?”

“果果呢?”

“小谢带去她姑妈家玩几天。”

老万盯着安生看了半晌,忽道:“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唱歌唱得特别好,还能模仿好多名人……在电视节目上表演,好像是那个《星光大道》。”安生笑了,他笑的样子一下子唤醒了老万的记忆:“对了,杨光!我说嘛你简直太像杨光了。”安生说:“好多人都说我像,其实我现在正在模仿杨光老师唱歌呢。”老万把茶缸推到安生手边:“哦,太好了,整两句来听听。”安生站起来,说:“这是杨光老师在《星光大道》的成名作‘你是我的眼,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你是我的眼,带我穿越拥挤的人潮,因为你是我的眼,让我看见这世界,就在我眼前’……”

歌声沙哑,安生唱时右手臂向前面展开,有些生硬,好像站在舞台上表演一般。看得出来,安生的一招一式都在刻意模仿杨光。傍晚时分,附近教堂的钟声照常响起,安生肃然伫立,低头默祷。老万已经知道,安生出生的那个小镇,有座五十年代遗存下来的教堂。安生的家就在教堂边上,他的父母都是信徒。安生从小听着教堂钟声长大。之所以选择在夕街老大楼落脚,大概跟能听见教堂的钟声有关吧?老万想问安生,每天都要祷告到底有啥子用呢?再祷告也不会送你一双明亮的眼睛,再祷告这世上吃苦受难的人还不是脱离不了苦海。老万呆望着安生,想到自己那时候是如何在事业失败家庭破裂的双重痛苦中熬过来的,想到女儿仇恨的眼睛,想到老婆央求自己:“老万,帮个忙吧,推我到窗子边,帮个忙吧,老万……”天色渐黑,门房前的路灯次第亮起,许多飞蛾和蚊虫成群结队地向着灯光投奔而来。灯光被遮蔽得含糊蒙眬。飞蛾们簇拥在灯光周围的样子像是在集体进行祷告,或者是守护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抬眼望向那团迷茫的灯光,老万患了白内障的双目一时无法适应,看久了后,浑浊的老泪流淌下来。

3

老万喜欢和安生摆龙门阵,对小谢却颇为反感。

夏天的傍晚,安生送走小谢,顺便就拐进门房。这一老一小,有时候还就着几样小菜喝啤酒摆天摆地地胡吹。安生摆的是自己在城里的几个愿望。第一个愿望是希望果果能够当面叫他一声爸爸,不管咋个对果果好,这女娃儿和他还是生疏。还有就是开一间全城最好的盲人按摩室,一年四季空调全天开放——每次说到这里,安生右手总是向外一挥,像电影里的伟人,好像“空调全天开放”是天底下最霸道的事情。当然还得把歌练好,报名参加《星光大道》,让全国人民都知道有个会唱歌的瞎子安生。安生说出一个愿望,老万就附和一声好,并肯定地告诉安生,如果上北京参加节目,他一定随同前往。北京他熟,以前跑业务时,飞来飞去的。到时可以给安生当向导。安生就问老万生意都做到北京去了,咋个会落到守大门这步田地?老万支吾着转移了话头。安生问老万有啥想法。老万说没啥想法,就想这样待在门房里,每天天亮了起床天黑了睡觉,真的挺好。远在河南驻马店的女儿愿意认他这个爸就认,不愿意认就拉倒。聊到酣畅处,借着酒意,安生开始一首接一首地演唱杨光的歌曲。他确实是在“演唱”,总是极力把每一句歌词都表演到位,表情和动作看上去很卖力,甚至有点儿滑稽。每次跟安生摆完龙门阵,听完安生唱歌,老万都能得到一个非常安稳的夜晚。老万心底里暗暗盼望着安生能经常来门房坐坐。要知道,自从老婆死后,这样安稳的夜晚已经离开老万多年了。老万从没这样和陌生人说过话。肚子里存放了多年的旧话旧事,搁久了会长霉、发毛、变质。现在好了,老万可以一点一点抖搂出来,心被清扫的感觉真他妈美。

小谢的穿着越来越时尚,身上的香水味越来越浓烈。安生看不见小谢的衣着,但闻得见味道啊。安生就不担心自己的漂亮媳妇被别的男人盯上?再说小谢上班的会所,来往的都是些啥货色啊?一个服务员,有必要穿得那么露吗?而且小谢回来的时间也变得没有规律,有几天甚至是凌晨一两点钟。有时候是坐出租车回来,有时候是坐私家车。一个瘦高个男人从驾驶室出来,转到副驾,开车门扶小谢下车。“万师傅,麻烦开个门嘛。”小谢摇着铁门轻声喊道。老万垮着脸子,披衣出来,走到小谢近前,一股酒味扑鼻而来,呛得老万直皱眉。几次三番想说说小谢,别在外面玩得太晚了,现在社会复杂,一个女娃儿要有些自我保护意识,家里还有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眼巴巴地盼你回家呢。话到嘴边觉得有点儿冒充人家长辈,自家的稀饭都吹不冷,有啥资格去说别人?你认为人家小谢是在玩,也许人家还玩得不亦乐乎呢?只是亏了安生。这家伙经常光临街头那家24小时药店,羞羞答答地对营业员说:“我买盒套子。”这家伙是真傻啊。赶紧跟小谢搞个娃儿出来吧,还避个啥子鬼孕!不怕鸡飞蛋打?不怕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女人嘛,跟你搞出来个娃儿就把魂留在家里了,撵都撵不走。

老万先是在厚纸板上写了:“温馨提示:小区最晚关门时间为23点,请各住户遵守。”用绳子系在铁门上。过几天纸板就失踪了。老万干脆在铁门柱子上涂黄油,让那些深夜里摇铁门翻铁门的夜猫子们尝点苦头。

4

立秋后,天气渐凉。老万发现安生和小谢的出门时间颠倒了过来。早上,小谢一个人出门,到了老万的门房,脚步匆匆走过夕街。傍晚时分,小谢回来,安生却又一个人出门,晚上10点后才回来。果果也不知去了哪里。老万想问问安生现在是个啥情况?可不巧的是,老万的女儿和女婿从驻马店回来了。

“万德海,我妈留下的房子呢?”

“租了。”

“嗬,在这破门洞里躲安逸?”

“没想到你们要回来,待多久啊?”

“又不是来旅游,不走了,赶紧让人腾房子。”

“人家要走,最早也得住满年底啊。”

“我不管,你自己搞出来的事自己想办法。”

老万想出来的办法是把剩下三个月的租金全部交给女儿,年底合同期满女儿和女婿搬进老房子去。女儿连顿团圆饭的机会都没留给老万,带着人高马大的河南女婿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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