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屋

作者: 草白

她在一个郊区植物园里上班,每天坐班车往返,疫情暴发两年多了,倒没有一例确诊病例去过那里。同事们都说,这是个世外桃源,虽然离市区远了些,但离病毒也远,也算是个避风港吧。

这是疫情来后的第三个春天。园里的玉兰、早樱、桃花,一如既往,纷纷绽放,到处都是开花的树。连街上也是,走着走着,就能看见银行或商场门口一棵貌不惊人的小树,忽然炸开满树繁花。人们透过厚厚的口罩,也能感受到那股子馥郁的气息,春天里独有的气息。

在她工作的植物园,除了玉兰、早樱、桃花,最知名的还属郁金香,一百多个名贵品种,十几万株,全盛时,一片流荡的、姹紫嫣红的花海,几乎要把整个春天燃烧殆尽。园艺师还会把喜林草、紫罗兰、角堇、羽衣甘蓝等植物,与各色郁金香进行搭配,营造出某种飞翔或升腾感,好像这些春天的精灵随时可能扬帆起航,或原地组建一个自由王国。

如今,还有不到半个月时间,郁金香便进入最佳观赏期。去年花期时,因疫情而限流,园内游人寥寥。那二十几天里,她们这些工作人员就像游魂,不在办公室里坐着,而是去那花海中飘来荡去,手机里尽是各种俯拍、平视和仰拍镜头,或以长焦镜头拍摄单朵,或以微距摄下局部细节。每一朵花都那么美,真想一朵朵拍过去,把它们完整地保存下来。她为自己这种近乎疯狂的想法感到羞愧。

这个春天,她和同事们一如既往筹备花展,包括主展区的景点布置、配套景观的调整以及花木造型的设计,但心里总有些不安,意外和隔绝随时可能降临。过去两年里,这种消极情绪几乎主宰了园区内每个工作人员的生活,一开始出现时,几乎无人察觉,到最后酿成无力挣脱之势,已经晚了。

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花草树木比他们更有耐心,也更热情,不肯虚度任何一个春天。随着枝上新绿渐深、郁金香花期临近,她在园区里漫步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整个白天她都在花草丛中度过。

那天黄昏,她坐班车返城,却没有急着回家。小区附近有个公交站台,刚刚改造过,流线型结构,给人一气呵成之感。自从疫情暴发后,街上总是空荡荡的,人们不是待在汽车里,便是在自家房子里。

她临时决定去城西的湿地公园。已经想不起来上次去那里是什么时候,只记得浓郁的橘花香味在空中飘荡,绿树的枝上像是覆了一层细雪。还有带白色条纹尾巴的鸟儿猛地撞开树枝,滑向那片绿草地。过去的时间被揉碎了——这些,很可能是多次场景的组合或叠加。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等公交车来。公交车道与机动车道之间有一大片绿化带,长着高大茂密的香樟树,这是常青树种的落叶季节,树底下铺着细密的黄绿相间的叶片,紫黑色的香樟果散落一地,像是积了一层黑雪。期间,来了几辆从郊区方向开来的公交车,车上乘客寥寥。而她所等的班车迟迟未来。透过树与树之间的间隙,她看到夜色一点点漫浸上来,阴影与树影逐渐融合在一起分不出彼此。随着时间流逝,树的轮廓变得粗重、模糊,被夜色放大,无限晕染开去。一种恍惚感忽然袭来——好像,她不是在城市的马路上等车,而是置身山林深处。人群隐去,建筑物消失,只有暝色中的树木,排列成行、成阵,逐渐取代这个喧嚣而杂乱的世界。

她居住的城市,放眼望去都是平原,地平线那端没有山,山在几百公里之外。这个黄昏,她忽然感到山的存在。脑海里储存的相关画面,一点点涌现,将她拉入另一个世界。这之后,好几个黄昏,她散步路过那里,都要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端坐片刻,好似一个失魂落魄的失忆症患者,要从几株行道树中辨认出树林的影子,并从中获得庇护。

几天之后,她在家里吃晚饭,单位打来电话。

三天前,植物园里来了一名有疫区旅居史的游客,刚刚被确诊。园区要关闭七天进行消杀,相关人员还得被隔离。那天,她恰巧在市里开会,流调名单上并没有她的名字。视频资料显示,那名四十几岁的男子,在一棵盛开的玉兰树下,坐了大半天,并没有进入任何密闭场所,连卫生间也没去。但疾控中心的人坚持认为,存在传播风险,必须关停。

挂断电话后,她将桌上饭菜一扫而光,两年来,头一次有如释重负之感。至少一个星期不用上班了。之前,她总担心自己会被隔离在单位。那段时间,很多人出门都随身携带洗漱包,她也如此。如今,当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她却发现自己成了漏网之鱼,被隔离之网剔除在外,根本没她什么事,连共情的机会都没有。她坐在家中,徒然刷着手机,单位微信群里人人兵荒马乱,自顾不暇。她感到无来由的不安。那个念头是陡然起来的,她要离开这个城市,悄无声息地消失几天,趁着他们还在忙乱,还在叫嚷,谁也不告诉。车子就停在楼下车库里。疫情暴发前买的新车,里程不足一千五百公里,连磨合期都没过。这个念头一旦起来,就像一簇崭新的火焰被投到枯草丛中,随即摧枯拉朽烧了起来。

她从床上爬起来,决定连夜出城。

三个半小时后,她已经在进山的路上了。那家叫“岛屿”的民宿是她在网上浏览时无意中看到的。页面介绍上写着,位于大山深处,能看见海。她心里一动,命运的安排如此神奇,先是让她在暝色之中望见一片杂树林,接着便是离开人群,进入真正的山林里。她几乎不敢相信,自由的生活离自己如此之近,她不用待在城市的植物园里,山上才是植物的海洋,草木的天堂,那里应有尽有。

山路在蜿蜒中前行,不停地上坡,下行,继续上坡。昏暗的光线将一切完美地遮挡,路途的险峻被置之脑后,她好久未曾那么兴奋了,就像从一个巨大的火山口逃离出来,不能回头,一旦停下,就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追拿回去。她猛踩油门,路在脚下延伸,无穷无尽。某一刻,她甚至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时间从过去之网中挣脱出来,游荡在路上,还没有被赋予新的意义。她忘了疫情,忘了燃烧的花海,似乎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

终于,晨光熹微中,她看到民宿大门,与网上图片所显示的几乎一模一样,中灰色铁门外面的白墙上,爬着开黄花和白花的藤蔓植物——或许是法国香水,也有可能是风车茉莉。她的心一阵扑通乱跳,好像闯入某个未知世界,不知出现在面前的人长着何等模样。

门扇开启,一个穿黑色长衫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仿佛在此地等候已久。女人戴着厚厚的KN95口罩,前面有一个圆形呼吸阀,像是口罩的大眼睛,女人的另两只眼睛从口罩上方露出来,因为缺乏其他五官的配合,给人一种强烈的突兀感。女人的眼神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脸正处于毫无遮拦的裸露状态。她一阵羞愧,下意识地去摸口袋,只摸到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请问……这里还有多余的房间吗?”她没话找话,想从那张疏离的脸上找到某种证据,或者仅仅是想听听对方的声音。从那对眼睛上,她判断不出女人的年纪,可能是四十岁,也可能只有二十。女人身上的黑衣,竖领,H版型,宽松,看不出任何设计感。扁平身材,就像一片影子或一张纸片,在她面前飘着,没有回头,也没说话。

从入口到民宿前台,要穿越一条白色沙石路,隔一迈脚步的距离,摆放着一个个圆形石磨。她小心翼翼地从石磨上跨过,好像周边就是汹涌的大河。女人的声音透过口罩,传至耳边尽是一片模糊的嗡嗡声,尽管听不清楚具体的语词,但她知道女人的意思,她要她也戴上口罩,尽量不要摘下。

她被安排在一个能看见山的房间里,幕布般的玻璃砌在墙里,真正的窗户很小,只能往外推开一道窄缝。山被玻璃幕墙硬生生地框在外面,看上去非常遥远。太阳已经升起,光芒落在远处的山顶上,阳光照着的地方呈明亮的鲜绿色,未曾照到的地方是模糊、暗淡的绿,世界成了窗外的风景,就像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

门背后居然藏着一面大镜子,她窥见一张苍白、虚弱的脸,赶了一夜的路,显得疲惫不堪。她瘫坐在床上,无聊地点开微信群,那里涌动的一切忽然变得陌生,离此刻的她十万八千里。她决定睡上一觉再说。这几年,她还没在山上入睡过,一个绝然安静的世界,风与阳光在玻璃幕墙外游荡,鸟鸣声适时响起,告诉她一切正如预期,没什么可担心的。入睡前,女人戴口罩的脸再次浮现在眼前,长刘海几乎要遮没她的眉毛,唯一裸露的双眼严肃而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一阵倦意袭来,她被拽进一个软绵绵、毛茸茸的世界,湿漉漉的绿草地上,阳光明灭闪烁,她像孩童一样欢呼奔跑,雀跃着进入其中。

当再次睁开眼睛,已是一天中的垂暮时刻,巨大的玻璃幕墙外边,阳光陆续收回它的金光,山色复回暗淡,轮廓趋于模糊,好像一切都在沉坠,世界就要回到一如既往的黑暗之中。她一阵慌乱,快速从床上爬起来。趁着黑夜还未完全降临,她要出去走走。她还有时间,她不允许一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睡过去。过去的日子里,她浪费了多少时间,将它们消耗在哀叹、抱怨、自我抑制和自我隔绝之中。迅速恢复的体力让她看到了希望,这希望又引领着她,让她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走出去。

她终于来到民宿门口,那扇中灰色铁门像焊住了似的,推不开。也找不到别的出口。而前台无人,戴口罩的女人不知去向,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定格在屏保画面上:粉色玻璃瓶里一条静止的火鹤鱼,微张着嘴,看着她。画画背景是漩涡般的深蓝色。她在迷宫似的“岛屿”里走来走去,房间隐匿在各个角落,灰黑色木门上钉着“冰岛”“斐济”“格陵兰”“爱尔兰”“科西嘉”等门牌,每个门牌后面好像都有海水涌动、翻滚,不断撞击着垂挂的窗帘与墙壁内饰。她战栗着,无法拍打其中任何一扇,好像一旦这么做,就会有无妄之灾发生。

她退回门厅,在微信上呼唤那个人,没想到,对方迅速回了她。

“你在哪里?干吗锁门啊。”

“我在外面。”

“快开门,我要出去!”

“我在开会。”

“服务员呢,让服务员来把门打开!”

“没有服务员。”

“啊。怎么会没有服务员?”

“今天就我一个人。”

“快回来开门,我要出去!”

“我在外面,没法给你开。你在大厅里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

无论她表现出愤怒还是急躁,女人的回复总是有条不紊,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根本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她被关在这里,就像一头羊被锁在羊圈里,却没有人来开门!隔着手机屏幕,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把她锁在里面?那个女人又去了哪里?她一度怀疑被白日里那场冗长的睡眠扰乱了心绪,可她明明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哪里,为什么来到这里。

环顾四周,一块窄条形的玻璃立在眼前,那是整个空间里唯一的透光点,雾面设计,有隐约的光线透射进来,但看不清外面的风景。她不死心,拿衣角去擦,还以为上面蒙了尘土或污垢。她的鼻尖率先触到冰冷的截面上,那里一尘不染,什么也没摸到。长虹玻璃那头,山体呈现出模糊的光影效果,很像抽象派艺术家的作品。眼前的家具、植物、画框好似也变了模样,成了自身变体的一部分,显示出诡异的状貌。她颓然坐下,等待那个女人从外面返回。

不知时间过去多久,连那片朦胧的光影也消失了,黑暗传递到室内,似乎并没有那么黑。她感到自己坐在一座沉睡建筑物的内部,门窗紧闭,时空被斩断,逐渐与外面世界失去联系。她听到一种声音,它们好像是从一个扭曲的管子里一点点流淌出来,没有完整的形状,只有压抑、徘徊、似有若无的曲调,在身体周遭萦绕。它们根本不是什么动人的曲调,只能算是以一种特殊节奏运行的声音碎片,悬浮在虚空之中,拉锯似的来回切割,毫无消停的迹象。

她从没有遭遇过如此场景,初来乍到,没有任何告知,就被莫名其妙地锁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主人居然外出开会,荒郊野外的,是什么人在组织会议,又为了传达什么指令?如此的荒诞和不近人情,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她感到无法忍受,可眼前连一个供她发泄怒火的人都没有,只有那个破棉絮似的声音,来来回回,想关又关不掉。她起身在微暗的屋子里走动着,去寻找那声音的来源,但一无所获。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等女人回来就好了,就能恢复自由了。到时候,她要把这座山上的角角落落都走个遍,这里有古战场遗址、古人求仙问道处、文人所留的摩崖石刻以及近现代革命烈士的英勇就义处。当然,作为一个园林工作者,她最感兴趣的还是草木植物。据说,这山上有一种叫华顶杜鹃的珍稀植物,生长在针阔混交林里,开紫红色花朵,花期短,如火如荼——像玉兰不长半片叶子,给人强烈的梦幻感。与其他植物靠黏性物质授粉不同,它的花粉粒上有极细的细丝,以勾连的方式进行组团授粉。这些都是她在一本植物书上看到。那时,她就想能不能把这种植物移植到园区里,让更多的人观赏到。此行,她或许可以近距离地研究一下。但山上温度比山下的低,华顶杜鹃的蓓蕾还处于酝酿期,大概要过段时间才能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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