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里少女
作者: 殳俏写完小说《女字旁》,家里有亲戚也看了,纷纷称奇问道:“你是怎么想出这么一个故事的?这样的故事离你的生活太远了,要知道我们家,别说是重男轻女,就是说重女轻男都不为过的。”
确实,“女孩子比较稀罕”是我家里惯会强调的一件事。祖籍湖州的上海人家,老太爷一鼓作气,两任太太前前后后一共生下五个儿子,就是得不着一个女儿。怎么办呢,就再生。终于在丈夫年过六旬之后,追到了两个闺女,不过这尚不算圆满,收梢还得是个儿子,是以轰轰烈烈的生育连续剧最终以婆婆儿媳同时大着肚子,且在差不多时候产下了我爸爸和我小叔公为结尾。一生都精力充沛的老太爷到最后都没输给儿子,也为儿子们做了个好榜样,记得要生,不仅要多生,还要生得齐全,别人家是一个接一个生女儿,只为了最后追个儿子,但老太爷展示的是更为优越的胜负欲:虽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儿子,但这也不够,非得凑成几个好字,才是真正大户人家。
我大姑婆和小姑婆便是这遥遥领先优越感的产物。她们被生下之后,老太爷,即我的曾祖父,已是个高龄且富有的闲人。别人功成身退后遛鸟宠猫,他则开始专心一意地伺弄女儿。他所有的儿子皆以马字为偏旁部首,分别是驹、骐、骅、等等,而两个女儿,一个叫蕙蕙,一个叫蓓蓓,是精致的小花草,最适合退休生活。
从家里的老照片上看,我的大小姑婆从小就过得精致恣意,头上永远扎大朵蝴蝶结,辫子由佣人梳得油光水滑,衣着则大多偏中性,虽有裙装,也都是比较英姿飒爽那一款的,因为要方便和父亲去遛马和运动。当时老太爷手头宽裕,在跑马场养了两匹马,又在黄浦江上拥有一部小游艇。但据我所知,他并不是什么富商大贾,而是给英国人打工的买办,一直供职于海关验货查私,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某种特殊的外企高管。有个在家族中讲得很频繁的故事,说的是老太爷任职时常查到走私的奢侈品,比如某天他打开一只皮箱,里面是几十只浪琴手表。对方咬死了说只是假货,几块钱就能买到。于是老太爷微微一笑,举起一只手说,那你卖给我五只。最后的结果便是,殳家当时的五个儿子一人得了块浪琴表,因其具有防水设计,我大叔公还经常戴着去游泳,一身的行头让他追到了不少漂亮姑娘。
这样的故事在家族内部,逢年过节就要拿出来念叨一遍,主讲人自然是业已老去的大姑婆。老实说,这个故事让年少的我唯一觉得有趣的细节是,怎么会有傻子戴着手表去游泳,而我那早已远在美国且得了帕金森病的大叔公,看上去也完全不像是可以做任何运动的人,更别说能追到漂亮姑娘。但大姑婆的说话方式永远走在同一条路上,可以简略称为,化腐朽为神奇。在她嘴里,只要是过去的,那就是好的。比如颤巍巍的大叔公和他身边的大叔婆,明明看上去是两个半截入土的老人,大姑婆却会说:“大哥当年是健美先生冠军,大嫂那也是他千挑万选,谈了一百个女朋友之后最终求婚的重庆一枝花。”又比如大姑婆一直住着的弄堂房子,我认为又窄又小,黑漆漆的,照不见天光,但她又会说:“我们这明德里现在叫新式里弄,其实就是英国人的town house,想当年老阿爹(我曾祖父)一下买了五栋,每个儿子都有一栋,是何其的出手大方。”每每听到她无比骄傲地说着这些,我不免会思索,既然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而大姑婆看上去也是最崇拜父亲的,但手表和房产,其实她都没有份。
那块浪琴表我是见过的,一九九五年我爷爷去世之后,有天奶奶整理东西,忽然就跟我说:“喏,就是这块表,蕙蕙翻来覆去说的这一块。”我看了她递过来的盒子里,躺了块模样普通的老式手表,翻过来的表面甚至有点生锈变色的感觉,看来这表也无甚稀奇,防得了水但防不了过时。而我大姑婆甚至都未曾得到这表,却将其说得神乎其神。那段时间,大姑婆同样也陷于房产困局中。解放前的五栋房子中原没有属于她的一栋,但大姑婆却决定这辈子死守明德里。其实四五十年间,五栋房子早已经被慢慢消耗殆尽,有被她不成器的兄弟败了的,有被她过于成器的兄弟缴公了的,更多的是莫名其妙就进了人,被占了地方,如此时刻,大姑婆的几个兄弟都保持不响,唯有她还要明晃晃地与人争执。直到最后,在床上弥留的老太爷咳着血都让她“不要响”了,她仍忍不住要说个明白。等老太爷一走,这房子便又少了一间。这下大姑婆是铁了心要守住最后的一点权利,声明自己结婚都不会往外住的,必须得是个能陪着自己住在明德里,且愿意和她母亲一起生活的好脾气男子才行。而这一把,大姑婆赌赢了,上天果真赐她一个好丈夫。我这大姑爹人生得清秀,样子儒雅,说话做事彬彬有礼,且在上海手表厂工作。有人传说姑爹是家道中落的小开,穷途末路所以收了心。而我每次看到戴着变色眼镜,身条瘦溜的姑爹,想到的却是《红楼梦》里史湘云嫁的“脾气柔顺的姑爷”。他陪着大姑婆死守明德里那硕果仅存的半栋新式里弄,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这房子的产权果然白纸黑字地归了大姑婆一家,真心值得庆祝一番。但好景不长,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拆迁队又来了,每天软磨硬泡,要把大姑婆请出这她住了近六十年的老房子。
我还能记得那段时间,大姑婆常表情焦灼地来家和我奶奶促膝商量:“侬讲哪能办?伊拉讲,都是骗人的,明德里是保护建筑不会拆,就是要拿阿拉侪赶出去,将来造旅游一条街。”我奶奶是不爱守旧守产的人,在这一点上和大姑婆最谈不拢,所以每次大姑婆和她聊完了回去,我问:“说什么了?”她都答:“找我说这个真是找错人了,我是最爱住新房子的,可受不了要倒马桶的气。”我想着大姑婆那焦虑的表情,心乱如麻了依然要打扮得一丝不苟,因为好歹也是“出客”。每次来,她坚持不能空手,总带着不一样的西点,今天红宝石,明天凯司令,耳环和丝巾也总要和外套搭配顺色,口红则选用时髦的哑光色系,豆沙或偏灰里带点橙。大姑婆声音极具磁性,适合让普普通通的一段话添上莫名的故事性,所以抱怨起来,也是极致地哀愁。我只看她拿着一杯奶奶给她泡的茶,每喝一口便快速地抹掉杯沿处的口红印迹,这茶越喝越淡,她也越来越不拘束于要马上擦去口红印,随之一致的,也是她嘴唇上的口红越擦越没,最终变成了中老年女子本真的猪肝色。而她的圆形大耳环则还是鲜艳色系的,越发衬得整张脸黯淡、泛黄,眼神从激烈到无奈,再出其不意地吧嗒掉下两粒泪来。
大姑婆说一切都是过去的好,甚至是我奶奶同父异母弟弟的老婆,一个看上去干瘪得根本挤不出半点水分的老太太,她都能跟我赞美说,此人过去读女校的时候,最善游泳,花名叫做美人鱼。我听了就想翻白眼,而她则会拉着我的手说,真的,真的,她那时候穿美国进口的泳衣,流线型身材,还会跳水。我奇怪她对旧时代的偏执,想必她在往昔的日子得到过最好的,但也奇怪,样样都能被她说成传奇,她却不说自己。我奶奶这么苛刻的人,倒是背着她跟我说过好几次:“你大姑婆年轻时真的漂亮,南洋美女的类型。”小时候我不大懂什么叫“南洋美女”,只在八九十年代对港风有一点认知,但大姑婆显然不是烈焰红唇大波浪的类型,她更喜摩登的短卷发,巴掌小脸上有着突出的大五官,眼窝深邃,嘴唇厚,嘴巴又微凸。我小时候觉得她男相,但她又极爱化妆和高跟鞋。有一次我在她那引以为傲的老房子里乱窜,不小心撞进她的卧室,看到密密麻麻摆了一整个柜面的化妆品,最多的就是口红,且颜色都青青紫紫,甚至有几支带着电光闪色,全部是超出我认知的装备。正当我在这老柜子前发呆的时候,大姑婆走进来,允许我拿一支涂。我高兴得发抖,一下就暴露了本心,把手伸向一支紫黑色的,全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猎奇,就想看看涂上嘴什么效果。结果大姑婆把脸一板,立即给我换了支,我看外壳是平庸无比的黑色,心一沉,也只能机械地拿着口红管转转转,半天却只转出一小截同样平平无奇的深红,还感觉干巴巴的。我刚想往嘴上涂两下完事,没想到大姑婆又一把夺过去,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支小刷子,往这深红的残骸上扫了两下说:“口红不能直接涂在嘴上的,要像好莱坞明星一样,用唇刷。”我无奈,只能噘起嘴,感觉刷子上也干得不行,毫无香味和油润感。然后大姑婆又说:“我这支是蜜丝佛陀(Max Factor),认识你姑爹之前买的,这个颜色一辈子不过时。”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我曾祖父给她买的礼物,是真正有形的腐朽了的美、败落了的时光、已变成僵尸了的少女梦幻,怕得不由挣脱了她,跑到卫生间里,用毛巾蘸着水擦了又擦。回到餐桌上后,我想着她马上就能发现我发白的嘴唇,一定会像对家里其他人一样,奚落我不识货,不懂时髦和美。但没想到,大姑婆有点不好意思地跟我奶奶说:“刚刚我给俏俏试了个口红,太老派了,不适合她,下次我送她一支她会喜欢的。”我奶奶假客气道:“她一个小孩子,要什么口红。”大姑婆却立即回应说:“要的,我八岁就有了。”
确实,翻看老照片时,看到大姑婆在她少女时代的明朗笑容,会让我相信她所描述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个年代的照片里,女子常呈现下意识的温婉表情,抑或是心如止水的无表情面孔,但大咧着嘴笑,笑到微微扬起下巴的女孩子,那还真是不多见的。我想象着那个人人都说严厉的曾祖父是如何宠爱他老年才得到的两个女儿的:给她们做英国花呢套装,带她们去骑马;携女儿们坐着游艇在黄浦江上徜徉,江风太冷了,须得穿着灰鼠毛领子的派克大衣;蕙蕙和蓓蓓很小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化妆品、自行车和游泳衣,她们的自由和美丽展现着我曾祖父的人生巅峰。但奇怪的是,我爷爷的几个兄弟,除了和我父亲同龄、赶上了“老三届”的小叔公之外,全都被我曾祖父培养成了大学生,而大姑婆小姑婆则都学历不高。用大姑婆自己的话来说:“是我自己不要读。当时也说可以读的,但我被宠坏了,心思都在打扮上,只想着最后总归要嫁人的。”
但蕙蕙和蓓蓓中的妹妹,也就是我小姑婆,明明就给我留下了想读书而不得的印象。比起大姑婆的漂亮夺目,小姑婆虽和她有着相近的五官,但看着话比较少,也不太爱笑,是以从没人称赞她也拥有美貌这回事。据说她是两姐妹中性格沉默且暗暗要强的一个,没读上大学却一直在不停自学,最终读出了一个自考的本科,英语专业,然后毅然离开上海,嫁给一个大连男子。两人先在大连当了一段时间的英语老师,后来双双考了托福,在八十年代的第一波出国留学潮中带着尚年幼的儿子去了美国,一边洗盘子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啃下学位,但这时小姑婆的身份有了变化,从一个在中国的英语老师,成了一个在美国的中文老师。在大姑婆早期关于童年的回忆中,两姐妹总是以双生花的形象出现,父亲的宠爱对她们来说一视同仁,她们也是一样地不思进取,只想着父亲会帮她们安排个好人家做一辈子享福的太太。但到了后期,大姑婆的话里话外都开始强调小姑婆和她的区别,最常听见的那一句是:“她对家没有留恋,现在早已经全盘美化了,所以要回来夺房子,想都不要想。”
也就是明德里老房子要拆迁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九九五年,我第一次见到了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小姑婆。初进大姑婆家门那一刻,我惊讶于她和她丈夫的身型竟然如此巨大,简直是两座肉山,下巴的肉堆在脖子上,脖子的肉又直堆到胸和背上,腰腹及臀部更是团块式地拱着。小姑婆朝我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白色的牙齿,这才让我意识到了她和我的亲缘关系,她和大姑婆有一模一样的嘴形和牙齿排列。大姑婆在厨房里照例忙忙碌碌,做着她拿手的葡国鸡、红烩牛肉、罗宋汤和土豆色拉等,但也不忘偷偷跟我说一句:“你看他们这个模子,都是吃美国垃圾食品吃得。”席间,大姑婆不停地絮叨着自己所做的菜,都是沿袭了曾祖父最喜欢的老配方,其中又免不了她一贯的怀旧和对过往岁月的赞美,但一切并没得到小姑婆的共鸣,这就令她更为紧张话多。后来从我奶奶这边,我知道这是大姑婆在担心着,她妹妹这个时刻出现,可能是要来抢房子。但这夫妻俩话很少,态度在所有人看来都暧昧不明——我奶奶以为他们是来悼念他们最亲爱的二哥,即刚去世的我爷爷的,结果不是;我小叔公以为他们是良心发现,这么多年都没关注到一心想要出国的小弟,这次来是为了允诺一个会把他办到美国的未来的,结果仍不是;最哆嗦的肯定是大姑婆,她守了那么多年明德里硕果仅存的半栋石库门,她的兄弟们也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并口头约定了,若她能照顾患有老年痴呆的老母亲到底,便也不用从她这里分到些什么了,这个关头小姑婆却出现了,她反而成了最有力的竞争者,毕竟她们曾是最亲密也最相像的姐妹,拿到的一切都是一人一份,一模一样的。
饭吃到最后,小姑婆终究还是开口了,原来她的诉求只关乎她的儿子:我这小叔叔在出生时便有些许先天不足,到了美国之后又因为语言不通和环境的突然变化,性格也变得孤僻古怪起来,被医生诊断为自闭症。成年之后,他勉强上了大学,毕业后却找不到工作,一直将自己闭锁在家里,时而发怒,时而又疯癫。现在小姑婆的儿子已经到了要谈恋爱找女朋友的年龄了,却没有适龄女性愿意和其交往,引得这儿子常常在家无能狂怒。小姑婆寻求各种解法都未果,但听同在美国的华裔说,现在国内想入美籍的女性颇多,所以就想回国给儿子找个愿意赴美结婚的对象。小姑婆说完后,小姑爹如释重负般和她相对微笑,但饭桌上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不知该如何回应。我看着大姑婆的脸,那张脸由垮塌一下转为眉毛上扬,嘴角微翘,最后忍不住咧嘴笑开,那是只存留在她儿时照片上的毫无负担的笑容。大姑婆说:“哎呀,原来这样,你早说呀,你们都是美籍华人,在这里找个儿媳妇还不容易吗?”接下去的后半截饭局,大姑婆依旧话多,但摆脱了焦虑,立刻生龙活虎起来,跟我奶奶松弛地讨论着各种做菜的老方子:“这葡国鸡必须是焗出来的,要用烤箱。那个红烩牛肉,现在到处都是俄式做法,那不叫红烩,是罐焖牛肉,红烩牛肉是法式的呀。还有罗宋汤也是,罗宋汤那倒必须要俄式的,也一定要放红菜头,没有红菜头只有番茄酱的,那不叫罗宋汤。”又有夹杂着特定优越感的含沙射影的点菜论:“我出去吃饭,那有两只菜是不必点的,一个是烤麸,一个是烤子鱼。要点这两个菜的人,追求的就是靠夫靠子,老公儿子我已经都有了,根本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