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木心

作者: 陈村

环顾四邻,已经是日落时分,再不写就烂掉了,我勉励自己写上一点。以下记录的文字,很可能招致多方的不乐意。我写稿尽管不为了惹人不快,但也没义务和能耐让大家满意。就事论事地记录一下吧,反正不算完,以后更聪明的人会有公论。

我跟木心先生本来毫无关系,因为不巧读到他的大作,于是写了几个文字,就有了一点点关系。我认识陈丹青,之前没听他说起木心。我还认识陈子善,他也没跟我说过。我事后知道,我的周围有多个认识或知道木心的人,但他们都没跟我说一说。因此,我读到他的文字完全是偶然还突然,说得随俗一点,是个缘分吧。

我家有多种文学杂志,虽然不写小说很久,承他们依然每期寄赠。我从勤于翻阅到常常并不拆阅,免得为自己的缺席惭愧。《上海文学》是送我最久的杂志,我也常常没看。

跟我开始寻找木心时的清寂相比,现在很热闹嘈杂。一个事情,闹起来了,就对了。说明人们看见了,有感觉了。无论这个感觉是好是坏,他们不再忽略,不再无动于衷。我将木心的事情分为几个部分:

一是生平。我没看到木心传记的出版,有零星的叙述回忆,有夏春锦编写的《木心先生编年事辑》,以年谱的体例重现他的一生。说得通俗一点,不谈景仰或研究,但凡对木心先生有好奇的,可以看看此书。在我,除了可为他生命中的几个小时作证,没有其他独家见闻。期待能有详实的木心传出版。

二是作品,他定稿的文字大多已在中国大陆出版,笔记中的文字在整理之中,已出版三辑《木心遗稿》。

三是评论评价,众说纷纭,天上地下。评论不少,还有李劼的专著《木心论》,集中在文字部分,关于绘画和音乐的评论极少。有商榷有辩驳有猜想有求证有攻伐,很热闹,最热的是“文本再生”的讨论。最先产生的疑问是,这些文字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不够好的。这个判断将读者自动分类。阿城曾说:先不要说他是优秀还是糟糕的,不要挑挑拣拣,先拿进来,没多少菜了,还挑什么?挑的结果肯定是营养不良。

其他派生的问题还有关于陈丹青,关于乌镇,关于木心的绘画。从简从略。可以认为陈丹青吃饱饭了没事干,可以认为陈向宏的乌镇也吃饱饭了,这没什么可争论的。我觉得问题简单到只有这样的一问:这个世界有个叫木心的人被看见好还是不看见好,有个木心美术馆好还是没有好。

我从最热闹的说起,躲是躲不开的。卢虹贝《木心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再生现象研究》是篇重要的论文。“文本再生”是个中性的说法,即用他人的现成文本,经过修改、编辑、变造,成为新的文本。有的评论直接称为“抄袭”。这个问题涉及“原创性”。在我看,定性可稍缓,先要做的是找出中国文坛的惯例和明文规则,有哪些约定俗成的业内规矩。再是比较原文和“再生文”的差异,以及发明“再生”的意义或无意义。

问题又回到了上面说的“最先产生的疑问”。姑且不论作者是谁,盲审,这些文本是好是坏。是不是加上文本来源的说明,这个事情就没有了?如果是这样,期待木心著作再版时,尽可能加上注释,引出这些文字的来源和原型。这对学习写作的人,也是一种难得的观摩。

现在不可能去问木心先生是怎么想的。他似乎属于那种将文字想来想去的人,对文字有洁癖的极度手痒的人,看到不顺就要去捋一捋。捋《诗经》没关系,《诗经》是不可能被悄悄变造的。前人诗词中的“一唱雄鸡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也这样处理,诗人不曾加注,并无问题。从《水浒传》中敷衍生发出《金瓶梅》来没问题。但是,木心还去捋那些原本不出名的文字,依然未加说明,这就引出了质疑。

经读者的艰苦搜寻,目前发现不少木心文字的原型。肯定还有不少。他不是在做论文,而是记读书笔记一样地写下他的“一得”,问他自己,也未必能一一说明白来源。这成了他的一种读书方式,甚至是生活方式。这个独门方式是否好,是否需要加注,是否有意义,都可讨论。在讨论的过程中,我们会加深对汉语的理解,对原创的尊重,对将原创文本再创作的尊重。

我在一个事情上觉得不妥。卢虹贝的论文说:

木心的短篇小说《虎》,收入1999年在台湾出版的木心文集《马拉格计画》。此篇在大陆作品集中被删去。其原文本,徐永年《绿林恨》于1986年出版于大陆,木心从未提过有此原文本存在。比较奇特的是,原文本中颇具乡土色彩的人名“四品”“云祥”“长林”“花脸虎”,被木心改成了洋气的“符拉索夫”“沙布林”“勃隆斯基”“尼基达”,故事背景从中国东北转换到了俄国。

徐永年是木心早年的一个朋友。不清楚他们是否谈论过这次“再生”。更不知道是不是木心想改一下给朋友看看,它还能这样独立成章。不清楚徐永年是否见过这篇《虎》。不清楚为何大陆出版的木心集子里不收此作,木心是否跟人谈论过原因。

我手边没有台版《马拉格计画》一书,于是在网上搜索,终于找到《虎》的电子文本。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买到《绿林恨》一书。将《虎》跟《绿林恨》相关段落对比,实在觉得木心先生有点多事。这篇《虎》相当于《绿林恨》的作者自己又修改了一稿。改就改了,改完未加说明地收入自己的集子,很不妥当。

我这篇文章不是论文,无意一一求证。我只是认为,那些找出相关文字的努力是很有意义的。哪怕把话说得不好听,哪怕有损某些人的面子。之前,曾将木心先生称作“不明飞行物”,现在,发现鲁滨逊的身边有许多礼拜五在陪伴。一个作家的作品,经过这样正的反的捶打,会站到更坚实的地基上。遗憾的是这个事情做晚了,已经无法向木心先生请教和求证。现在算是亡羊补牢吧。

二○○六年一月七日,广西师大出版社在北京召开《哥伦比亚的倒影》新书发布会,陈丹青即席做《我的师尊木心先生》讲演。先生时年八十岁。

木心先生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终于面世。这是我二十多年的心愿,今天,我的心愿实现了。

敏锐的人士在八十年代开始“发现”这位“文学鲁宾逊”:就我所知,阿城、何立伟、陈子善及巴金先生的女儿最早在大陆传说木心先生;第一位将他的文章逐字逐句全文打入电脑,于新世纪发布在网站上的,是上海作家陈村。他读到《上海赋》,“如遭雷击”,乃为文宣告说:“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他指出:“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因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

我的这篇文字写得很慢,就算没有美国大选这样的热闹事情打断,也步履沉重。以酿酒来比,这些故事已经二十年陈。这些天我搜寻跟木心先生相关的记述。因小众菜园和天涯社区的关闭,对历史的回望变得困难。在网上搜寻我写的《关于木心》一文,提及的链接很多,有引用,但没看到整篇原文。以下我用在BBS的老办法,贴出相关的文字,方便有兴致的人查询。

关于木心

我在今夜了此夙愿。

我并不知道木心先生的多少轶事,未能读到他全部著作,也无力总结出木心的伟大意义。他迟迟没在大陆出现,我是在文学杂志上邂逅他的文字和名字,读罢如遭雷击,不可能再忘记这个人的存在。我终于发现,生活在我同时代的人中,在中文写作中,还有这样的一位前辈。

阿城和陈丹青是知道他的。在纽约,他俩曾和其他人“凑份子”听过木心的课,如当年周氏兄弟在日本听章太炎的课。陈丹青提起木心先生,言必称“师尊”,据说他保留着听课笔记。阿城是木心最做出迹象的传人,他在文章中也闪烁其词地提到过木心先生,称“先生”而非“师尊”。两人的写作风格有异,木心更典雅更游刃有余,阿城要小心多了,但他的流浪与乡野是木心文章中所无。我一留心,甚至从阿城、陈丹青的文字中认出哪些是木心的遗传。

我这辈子读过无数中文,结识许多作家,至于业余爱好写作的文友更知道得无边无际。毫不夸张地说,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依然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一不留神,堆积在我们周围的“大师”太多了,时不时还要诺贝尔一下。真正热爱中文的朋友,读读木心吧,他们立刻矮下去瘪下去并好笑起来。我日前破例看电视,拍的是上海的作家。看的时候不由叹气,如果木心仍在上海,哪里轮得到我等说嘴?

我没见过木心先生,曾住纽约的朋友向我描述过他。我曾在网上疯狂地搜索“木心”,希望多搜出一点信息和作品。我搜到的是:木心,本名孙璞。1927年生。浙江桐乡县(一说乌镇)人。简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毕业,曾任杭州绘画研究社社长,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美化生活》期刊主编,以及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自1982年起他便长居纽约,从事美术及文学创作,作品多发表于台北及纽约的报刊。可查到的著作目录:《散文一集》洪范, 1986, 散文;《琼美卡随想录》 洪范,1986,散文;《即兴判断》圆神,1988,散文;《温莎墓园》圆神,1988,小说;《素履之往》雄狮,1993,散文;《巴珑》元尊文化, 1998,诗;《会吾中》元尊文化,1998,诗;《马拉格计画》,散文;《西班牙三棵树》,诗。

倒叙:我是在《上海文学》杂志邂逅木心文章的。这杂志上,陈子善先生主持一个栏目,发表一点旧文字。我家的杂志太多,常常翻都不翻。有天无聊了翻看旧刊,竟读到《上海赋·只认衣衫不认人》,一读之下,立刻晕眩昏迷。我真没想到,有人将我日日生活的城市,将我熟见的衣衫写到如此如此。生活中王×卫这样的赝品太多了,令人对艺术毫无信心。谈到旗袍时木心说:

到此结束——想想又觉得旗袍的故事尚有余绪未断,法国诗人克劳台在中国住过很长一段时日,诗中描写“中国女袍”,深表永以为好之感。可惜西方任何种族的女人都与旗袍不宜,东方也只有中国女人中的少数,颀长、纤秾合度,脸椭圆,方才与旗袍怡然相配。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媚,走动时微颸相随,站住了亭亭玉立,好处正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琐。以蓝布、阴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清灵朴茂,表里如一,家居劬劳务实,出客神情散朗,这种幽雅贤惠干练的中国女性风格,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蓝布旗袍的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

我急电《上海文学》的朋友,补齐2001年的另外两期,贪婪地读。并从此开始遥远的搜寻。

我曾请托几位在台湾、香港居住或出入的朋友,帮我寻找木心的书,其中包括朱德庸那厮,均以失败告终。木心的书多半出版在1980年代,已很难找到。因怕麻烦,我久不借人书,承尹大为小弟慨然借我三册以慰饥渴。我仍不死心,后在天涯书局,我声明“不论价格,不论新旧,不论小说散文诗歌,一律都要,有一本要一本!”承“马刀”兄发力,终于帮我找到数本木心。

我也是写作者,一向忌讳侵犯他人的著作权。我欣快地将木心的一些文章和书做成电子文本,却迟迟不敢上网。即便发送朋友也再三交代,阅读学习而已,绝不能上网。这边很对他不起,我不愿看到木心先生的文章在大陆流传是从侵权开始。我打听木心著作在大陆出版的可能,得到的消息是受到意外的阻碍。他的这些文字为艺术而艺术,不被意识形态狙击,仅仅因为奇怪的理由,因受托的个别人的临时缺席,无法顺畅出版。听说大陆短期内不会出版木心著作,我犹豫再三后在网上首贴了他的若干作品,用心是让热爱中文的朋友开一眼界,立一标尺。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我的此举出自诚心依旧非常不妥,还望老人家能恕罪一二。

木心的故乡乌镇修复了他的旧居,等待他的探看。他暂时没有动身。

有关木心在台湾已成过去,在大陆尚未被启蒙。应该谈论木心先生的不是远远隔离着的我,而是见过他、受他教诲的弟子,是有幸读完他作品的人。所谓的“文学批评家”当然不能指望,也许木心的弟子如孙悟空不可言说教他筋斗云师父罢,多年过去,没有动静,还是由我冒昧上来说一说吧。我既然读过一点木心的作品,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小子于心不安。

2005.1.4凌晨

文章一写完,我就破例贴到了天涯社区的闲闲书话版块(以往我等文章在报刊发表后再贴),此文我急切希望被人读到。我保存的网页:『闲闲书话』 刚写完的文章:关于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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