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十九回
作者: 徐皓峰大师遗作、草稿做法
终于过了八十回,后四十回的精彩,是跟《参同契》处处能对上。宝玉遁世,不是直接走了,走前参加科举,高中第七名。我走,不是被生活打败,我能在“争当人上人”的游戏里胜出,但不玩了。
显一下本事,留作证明。
准备考试前,宝玉收起平日嗜好的书,说可以烧掉,《庄子》之外举例了几本,《参同契》列第一。不是认为这些书误导了自己,是已读通,悟到言外之意,不用再看了。
因为宝玉看《参同契》,所以拿它对照《红楼梦》,至少上世纪十年代出生的一代华人仍如此。我有一位如此读的老师,我说,日后我把你告诉我的,再告诉别人,就不提你名字了。他笑,说可以,许多人都是孙悟空,你当孙悟空吧。
《西游记》中,孙悟空在方寸山学艺,下山后从不提。将老师未发表的学术据为己有,谎称个人创见,超越了老师,称为“叛”。为博业界认可,将自己意见冒充是老师学术,也是“叛”。好在不是叛徒,孙悟空是躲师名。
后四十回,文理精彩,文笔——不是定稿。
世界史为何糟烂?看大师遗作,便明白了。海明威、张爱玲的未完成稿,亦遭恶评,令人寒心,连他俩都不行。人类思维如此差劲,世界怎么能好?
一九五六年的纪录片《毕加索的秘密》,改名为《毕加索的笑话》,更合适吧?毕加索是老江湖,现场作画,用画得最熟的几个形象应付电影人。谁想,在油画布、石版、陶器上画了不知多少遍的,在摄影机前,摆弄半天也画不好。
那时是胶片拍摄,一盒胶片长度有限,几分钟得停机,换一盒再拍。纪录片导演制造悬念,赌毕加索能否在胶片用尽前画完,毕加索表态没问题。导演玩起蒙太奇,搞得像好莱坞俗套“最后一分钟营救”,镜头在毕加索、摄影机数字码、导演焦灼目光之间频繁对切。
毕加索越画越差,眼瞅着画不成,时间临近,索性大笔一涂,把之前所画覆盖,涂成张大脸,农村炕头装饰画样式,简单是简单,不能说没画完——导演和毕加索,不知谁耍谁。
毕加索很想画出让同行服气的手笔,画不成,只好搞怪,博外行喝彩。此片在今日,是美术爱好者圣经,都说深受启发。职业画家看,不是作画,是演出。
名作,高在定稿。
艺术家需要改来改去地熬许久,才能把自己提升到那个高度。以“即兴创作”著称的毕加索其实玩不了即兴,何况是以“十年辛苦不寻常”著称的曹雪芹。
定稿精炼,草稿啰嗦。
人类思维是个低配电脑,用起来费劲,打草稿时,脑子刚够铺陈事件,没余力塑造性格,得二稿三稿时再往上加。事件稍复杂,脑力连讲事都不够,先拿容易想到的铺上,一遍铺完,再调换。
画画打草稿时,明明这个地方要用蓝色,但正用红笔,就拿红色先涂上吧,第二遍再改蓝色。八十一回后文笔差,不是没好词,是词重复,“先闷着,忽然噗嗤一笑,想起了别的,改了话题”的行为,王夫人、宝玉、袭人、黛玉丫鬟、周瑞家的都如此。是曹雪芹在“红笔充蓝笔”,这里情节要转,来不及细想,先用一招通吃,占上篇幅。
重复如此明显,能提示自己,是之后要改的地方。
黛玉在前八十回,是小霸王,很少写她哭。八十一回后,黛玉骤然哭多,连续几个情绪点都是哭,无趣至极——也是红笔充蓝笔,留下的修改记号。
草稿啰嗦,因为不是给读者看的,是作者给自己写的,先把思路捋清楚,不怕环节写多。多了,日后可删。
比如迎春遭家暴,宝玉同情,向自己母亲王夫人求帮忙。曹雪芹为自己方便,写宝玉说:“并不为什么,只是昨日听见二姐姐这种光景,我实在替她受不得。虽不敢告诉老太太,却这两夜只是睡不着,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况且二姐姐是个最懦弱的人,向来不会和人拌嘴,偏偏儿的遇见这样没人心的东西……”
这种话,惜春也可说,袭人也可说,且是重复上一回信息,了无新意,实在啰嗦。
王夫人回话是:“这也是没法的事,嫁出去的女孩儿,泼出去的水,叫我能怎么样呢?”这种话,谁都可以说。王夫人是终结大观园气数的人,她在查夜那一回极为出彩,再次出场,读者对她的表现有期待,不料是句俗话,人物顿失光彩。
之后宝玉出主意,要把迎春接回大观园,如果家暴丈夫来要人,要一百回拒绝一百回——这话才是宝玉特色。
王夫人给宝玉讲了一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俗不可耐,又是匆忙填空、先占上篇幅的做法。
之后,王夫人跟贾政说,宝玉的想法太逗了——这么写,是王夫人特色。
后四十回临近定稿,略作删减,即是好文笔。宝玉求情的戏,原文的起点不错,帮人向长辈求情,是宝玉的红线,绝不干,你求他,他便没了。能为迎春求情,逆反一贯人设,有了戏剧性。
他来王夫人屋,呆呆不言语,诱使王夫人问他——如此起范儿,开口应是惊人语,“我想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那里受得这样的委屈”的常情话,便加不进来了,王夫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俗词也加不进。
宝玉直接说“要一百回拒绝一百回”的话,王夫人猝不及防,给逗笑,删除“讲解嫁鸡随鸡的道理”,笑过后不耐烦,赶他走。
定稿,应如此。
袭人在八十一回,失去特色。曹雪芹算计,该拿宝黛婚配作戏了,旁敲侧击,从袭人起范儿。
袭人做针线,扎了手。因为心思乱了,想到如果黛玉当了宝玉的夫人,自己作为妾,可别像王熙凤欺负尤二姐一样,把自己给欺负死。畏惧黛玉的霸道,一时心智失常,跑去黛玉处试探,跟黛玉丫鬟聊天,提起尤二姐,说王熙凤失德。
黛玉听了奇怪,袭人一贯严谨,跑到别人房里,评说荣国府当家人品行,不像她能做出的事。袭人疯了吗?
黛玉大将风度,虽然同情尤二姐,面对袭人玩口舌是非,还是为王熙凤站台,说出“但凡家里的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不讨论王熙凤人品,说是免不了的斗争。
这句话出彩,定稿时会保留。
稿子现状,是曹雪芹图方便,为理清思路,先顺着写。晴雯之死的章回,袭人出彩,一贯稳重贤惠的她露了破绽,显出赖皮狠辣的一面。重新出场,心思却如此幼稚,还是袭人吗?
先把袭人心理动机交代清楚,再产生行为——是不成立的,完成不了她跑到黛玉跟前说坏话,与人物习惯、新揭示的性格,对不上。
以曹雪芹惯有技巧,再改稿,不会改人物心理,是改叙述。顺写不成,就倒着写。不交代袭人心理,写她做针线扎伤了手,不休息,却跑去黛玉房里说王熙凤坏话,黛玉硬话顶她,点她犯了忌讳。
袭人退走后,再交代心理——是近日从贾母、王熙凤言行,以为要将黛玉许配宝玉,一时慌了神。先写她行为失常,再交代心理,内容不变,颠倒过来,读者却认可,还会脑补:
晴雯五官和黛玉有七分相像,袭人的诬告令晴雯重病时被驱逐,病发而亡,是袭人间接害死。黛玉嫁宝玉,等于袭人要整日面对晴雯的脸,难怪会慌神。
晴雯有勇无谋,黛玉从小便要当家作主,高雅的同时,还跟王熙凤对脾气,平时俩人说相声般斗嘴玩,一样兵户气。王熙凤能整死尤二姐,黛玉不会也这样吧?袭人胆寒,来试探。
暗算晴雯,撒泼止住宝玉追究自己,袭人刚建立起赖皮狠辣形象,面对黛玉即崩溃,慌得言行失控——段位差的压迫感。如此写,构成新局面,两人都生动。
马道婆犯事,被官府缉拿,搜出她用巫术害人的证据。贾母推断之前宝玉、王熙凤发疯,也是马道婆所为,招来两人询问。宝玉和王熙凤发疯时均有幻觉,果然不是正常患病,坐实中了巫术。
二人自述,写得精彩,定稿会保留。
写到这儿,曹雪芹当天灵感用完,开始铺地板,将能想到的先写上。比如,贾母和王熙凤如福尔摩斯和华生般,推理出马道婆害人的幕后主使是赵姨娘。
这是之前已写,读者早知道的,还要等这么久,看你俩推理?知道读者会不耐烦,但草稿阶段,曹雪芹不管,先写个完整。
推理出了,怎么办?
不好办。
曹雪芹拿王夫人敷衍,为维护妻妾两房和睦,说不予追究。这是王夫人一贯态度,重复信息,读者看了泄气。还不如写成王夫人急了,要将赵姨娘绑去交官府,被王熙凤劝住。
也不是好方案,总算有点情节变化,避免一屋子人光谈论,不发生行为——没这么改,平庸结束,估计曹雪芹觉得,差方案和不太好的方案,区别不大,反正日后都不能用,都得改。
等他日改稿,曹雪芹恢复写作状态,发现不用另想主意,删减就行。不让王熙凤和贾母推理,王熙凤刚提赵姨娘,便遭贾母打断:“罢了。过去的事,凤哥儿不必提了。”安排陪自己吃饭,几人闷住,不敢多言,怎么安排怎么做。
生不出情节,便生悬念吧。老太太心底什么布局,赵姨娘和儿子贾环将遭遇什么?有得想,读者来了精神。
这样的处理,前八十回不少。该讲不讲,是妙法。
写不出好戏,就减戏。减了,惊觉好戏已在,不减不知道。宝玉钓鱼的情节也如此,他醒后无聊,翻书看到“放浪形骸”,若有所悟。
形骸,指身体。放浪,不是放纵身体玩性解放,是超越身体。身体的观念,束缚人类思维。
袭人见他发呆,赶他出去玩。探春等四女正钓鱼,宝玉来捣乱,后来自己也钓上了。写得生动,收尾时,曹雪芹又当日灵感用光,拿出讲评书的控场手段,没好主意,就讲笑话,写宝玉心急,拉崩鱼竿。
笑话也没想好,是好莱坞闹剧档次。跌跟头、掉裤子露屁股、险些从高处掉下、飞蛋糕糊脸是好莱坞四大赚钱法宝。老板们掌握的大众心理,见别人倒霉,人就高兴。
《卧虎藏龙》为好莱坞投资,拍清朝,没有蛋糕,中餐一样往脸上糊。成龙研究好莱坞默片喜剧,掉裤子露屁股,贯通他多部电影。崩断鱼竿,属于“跌跟头”范围。
宝玉出糗,没出彩。
出来玩,缘于读了“放浪形骸”,收尾不能收得这么低俗,读者会觉得没收住。此语来自《兰亭集序》,王羲之此文,不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般痛惜人生短暂,曹操质朴,还在“生当作人杰”的范围里,王羲之表达一种“不拿自己当人”的人生观。
说身体和寿命是假相,不同时代、不同事,其实无差别,都是“生而为人”的游戏,受的刺激一样。我提醒大家了啊,后世读此文者,别以为我在晋朝,你在二十一世纪,我就在你旁边。
《兰亭集序》天下第一行书的地位,是唐太宗捧出来的,内容如此骇人,不知他要干吗。上世纪六十年代,有学者考证,王羲之原文质朴,只说天气不错、聚会的人不少,多出的奇怪文字,是唐太宗加的。
太宗有书法传世,功力差得手常转不过来,但笔尖能弹过来。在别人就写崩了,御用品确实精良。武则天、唐明皇也一样,一家子都仗着笔好。
他自称嗜好书法,打仗时也抽空苦练。说得厉害,其实没下过功夫,不信他那么爱书法,推广《兰亭集序》,居心叵测。不管有无阴谋,一千三百年来也没实现,大家只是照着练字,不受其文干扰。
宝玉钓鱼段落,删去崩断鱼竿的糗事,会豁然开朗,余文出彩。宝玉在诸女面前,玩姜子牙“愿者上钩”的风度,久钓不来,向水求饶:“好鱼儿,快来吧,你也成全成全我。”
如此幽默,足矣收尾,比好莱坞闹剧好。
王夫人、袭人失去特色,谈马道婆、钓鱼收不住尾,难怪张爱玲吐槽: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后,一个个面目可憎,言语无趣起来,我只抱怨“怎么后来不好看了?”
现存稿临近定稿,微调即好,唾手可得。民国的京城纨绔子弟以调后四十回为乐,有的地方撕下不要,有的地方撕下黏在别页,戏称“拆楼”。
拿《红楼梦》练手,拆上瘾,家中藏书遭殃。长辈心疼,说:“将来你孩子骂你。”旧日书贵,当铺押钱,可应急。拆烂了书,万一家道中落,儿孙急死。
最后一次听到这词,已是十五年前。旁听一研讨会,主讲人自诩是怪杰,癖好旧京纨绔的“拆楼”读法,大学时将建立西方经济学骨架的几本名著都撕页重黏了一遍。没人教,自己要这样,难道上辈子是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