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人

作者: 张梅

站在总督府门口的士兵,是个身材瘦削脸色憔悴的番禺人。因他能够流利地说番禺话,也懂一点国语,所以在总督府,他是资历最久的一个。

今天一早,他就被主人(总督)吩咐去河南(广州老城区)的“十香园”取一把古琴。

“十香园”的主人居廉、居巢两兄弟是总督大人的好朋友,来往密切。但凡有空或者是天气好的时候,总督就会坐着轿子去十香园看望居家兄弟。在他的印象中,主人一见天气晴朗,就会摇着手中的扇子,看着天空无限向往地说:“不知十香园的茉莉开花了没有?”他手中的扇面亦是居家兄弟的雅作。这时,番禺人就明白主人想去十香园了。

十香园因种有十种香花而著名:茉莉、夜来香、鹰爪、含笑、夜合、素馨、瑞香、珠兰、白兰、鱼子兰,占地约七百平方米,四周以青砖砌墙围成小院,院内坐落着今夕庵、啸月琴馆、紫梨花馆等建筑。墙外有马涌河流过,是很雅致的一个地方。居巢师傅手下的八个丫鬟,分别以院内花朵的品种来命名。番禺人和一个叫茉莉的丫鬟很熟,只是她一点也不像茉莉,典型的番禺人的长相——皮肤很黑,眼睛很大,鼻子很塌,嘴唇很厚,声音很亮,一副乡下人的样子。但因为性格活泼很讨居家兄弟的欢心。番禺士兵披星戴月地赶到十香园,而茉莉早已背着古琴站在门口等他了。

这把名为“绿绮台”的古琴大有来头,是唐代斫制的名琴,曾为明武宗朱厚照所有,明末大乱,故而流落民间。后来辗转到抗清英雄邝露手里,他珍爱绿绮台,“出入必与俱”。明亡,清兵入广东,邝露抱琴而死。琴遂为清兵所得,售于市上,为归善人叶龙文以百金购得。后叶家败落,琴终被东莞人张敬修买下。张氏在自己的庄园“可园”特辟“绿绮楼”将古琴收藏。

秋天的早晨,凉风习习。番禺士兵精神抖擞,向茉莉伸出手。

茉莉脸色一沉,低声说:“这把琴宝贝得很。我家主人前几天刚从东莞可园的张先生那里借来欣赏,不知怎么被你的主人知道了。”

士兵笑了笑:“即使琴不在你这里,我家主人一样可以从东莞可园主人手里借到。”

茉莉仰头哼了一声,这使她鼻子的缺点更为显露。番禺士兵再次伸手,天一下子就亮了。

茉莉把琴交给他。古琴好像呻吟了一声。

二人同时说:“什么声音?”但四下里静悄悄的。

番禺人说:“没有声音。”他把琴背到身上,此时方觉古琴有点分量。

茉莉说:“咪住(等一下)。”

她闪身把背后的门推开,一匹像番禺士兵一样瘦削憔悴的老马从门里姗姗走来。

茉莉说:“你坐白马快去快回。”

“快回?”他很愕然。

茉莉不回答他,把门关上。

他再看看眼前的这匹老马,更加愕然。

“这是白马?”

番禺人骑着慢吞吞的老马,经过了珠江边的海幢寺,听到了寺里传来的晨钟声。

他把古琴交给主人,总督此时已在书房燃好了香。

总督说:“还需要你跑一趟。”

当然,主人已经让厨子备好了刚出炉的猪杂粥和牛肉肠粉。新鲜的猪杂刚刚从番禺送来。番禺士兵风尘仆仆地坐下,端着烫手的碗,厨子贴心地在粥上面撒上了胡椒粉,这粉乃是猪杂粥的灵魂。

尝了几口,他放下粥碗,又品了几口牛肉肠粉,嘟囔了一句:“我还是钟意食猪肝肠粉。”厨子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他接受的任务,是到天字码头迎接总督的客人。这艘船是从澳门来的,船上的客人是大马一个拿督的太太和她的侄女。

番禺人原来的想法是很好的。

把客人接上以后,就先到石室圣心大教堂游览。他知道总督的客人信了耶稣,而广州最好的教堂就是石室圣心大教堂,连他这种不信教的人也觉得这个教堂庄重美丽。和光孝寺、六榕寺比起来,圣心大教堂确实有另外一种漂亮,所以他也能理解当时信教的人。

事情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

主人特地找了乐队,在码头上演奏,非常洋气,并且预备了两匹大白马。他见拿督夫人和侄女一路上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坐在马车里谈笑风生,二人穿着都很时髦。马车沿着江边一路走,江面上有很多乌篷船,当地人管这叫“花船”,上面有很多人戴着斗笠叫卖着各种水果和鱼鲜。花船就靠在江边的码头上,江岸上顾客给他们钱,卖货的就用钩子把商品递给他们看,好不热闹。

番禺人端详拿督夫人的侄女,她挺着大肚子,应该是个孕妇。他觉得她很伟大,都如此不方便行动了,居然还跟着姑姑来广州。他当时还殷勤地给她递了一把扇子,但是她说不用。

这个年轻的妇人,她说不用扇子,说在马来西亚,天气更热,她已经习惯了。她又说来到省城,觉得这里很舒服,气候比马来西亚好多了。但番禺人还是坚持要把扇子给她,他说这把扇子是在省城附近的新会做的,用葵树的骨头和叶子做的。说完,士兵把扇子递给拿督的侄女,她接过去后来来回回地看,还拿到鼻子前面闻了一下,露出欢喜的神色,说:“好香啊,我喜欢这种香气,在马来西亚就闻不到这种香气。”然后她还拿给拿督夫人,让姑姑也闻一下。

这天并不是很闷热,算是广州最舒服的天气,紫荆树开出了紫色和白色的花。在他看来,拿督夫人是非常尊贵和美丽的,她的侄女,虽然皮肤有点黝黑,但也是一副有钱人的做派。

两匹大白马是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广州城最有钱的伍秉鉴家里借出来的。伍秉鉴跟他的主人——两广总督要好,老是催促总督要在广州开一个跑马场,像香港一样。这事总督从头到尾就没有答应,还直说伍秉鉴疯了。伍某人一直信誓旦旦,要把跑马场开到沙面的租界里。这两匹白马好像是从阿拉伯地区运过来的,光是运输费就花了好多钱。因为这件荒唐事,伍秉鉴受到很多人的嘲笑。所以,当番禺人开口要借这两匹马时,伍秉鉴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因为马场一直没有建起来,他也不知道供着这两匹马有什么用。

白马这个时候的状态也很好,身上的鬃毛像丝绸一样滑。番禺人趁着养马人不注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马背,白马抬起头,很感激地看着他。大概很长时间没有人和它们玩了,它们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伍老爷从来不让旁人坐在这两匹尊贵的白马身上,这是他的宠物,是他的观赏马。拉拉漂亮的马车没有问题,千万不能让任何人坐在马背上,这是伍秉鉴对番禺人的要求。

此时的广州城有很多马走在街上,街道上经常发出马蹄叩击地面的声响,大多都是当地的土马,鬃毛又粗又硬,而且浑身发出臭味。此等劣马仅作劳力使用,自然无人清理且伙食不佳,路人与马相看两厌,彼此嫌弃。

而这两匹白马就不一样了,它们神态愉悦,因为精心打理,散发出阵阵体香,引得众人驻足观看。这种惊人的回头率,连马车里的拿督夫人和她的侄女也跟着心情愉悦,好不威风。一路走来,许多行人都投来注目礼。番禺士兵把拿督夫人和她的侄女送到石室圣心大教堂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让她们改变对省城的印象。而现在这件事情确实大大地改观了,他要护送的两姑侄——两广总督的重要客人已经不知所踪。

他站在圣心大教堂的门口,非常抑郁。

自从清晨背起了那把古琴,他的命运就如名琴绿绮台一样坎坷。

两匹白马身上还流着血,他想着要是伍老爷看到这个场景,肯定会发疯的。革命党人投下的炸弹,把这两匹马也炸伤了。两匹马露出很惊愕的神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伤。那辆白色的马车,带着斗篷的漂亮马车,也被炸得支离破碎。这时番禺人非常憎恨那些革命党,觉得他们尽是些游手好闲坏人好事的烂仔,把今天的伟大计划给彻底破坏了。

番禺士兵再三想起当时的情形。

一切都是好好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毛毛雨。然后从教堂跑出一个穿着白衣黑裙子的女孩,她递了一把伞给拿督夫人,请她们下车走到教堂面前。旋即,拿督夫人和她的侄女就下了车,缓步走到教堂跟前。她们走得很慢,像是在做某种仪式。番禺人当时嫌她们走得慢,但是现在想来,她们走得慢,可能就是因为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

方才他听教堂里的牧师说,拿督夫人和她的侄女好像钻进了地道。她们一定是给革命党搞害怕了,那些该死的革命党。在他的家乡番禺,好像也有很多人加入了革命党。当然不会有人承认自己是革命党,这是要杀头的。但是,番禺人明显地觉得一些人的神色变了,其中一些人连长相和说话的语调也不同了。这些人时常讲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暗语,什么“番山禺山,番山禺山”,像口令一样,只要一说就知道了对方是革命党。但他所知道的番山和禺山只是广州两座低矮的山岗,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这时,穿红衣服的牧师从教堂里走出来,叫他。

番禺士兵从来没进过这个教堂,他站在教堂外面看,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的玻璃窗很漂亮。牧师让他去看看拿督夫人和侄女到底从地道里面出来了没有,她们因为躲避革命党逃到了地道里,但是谁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们到底是通过地道走到另外一边呢?还是准备返回教堂。这个牧师是个外国人,皮肤也是白的,但他能够讲一口流利的广州话。他跟番禺人说,现在要他去地道,不要在这里站着。

就在这个时候,这个脸色憔悴的番禺人一下子就转变成“革命党”。他对这个洋牧师异常反感,这是一种出于对白人牧师口音的反感。这个洋人,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广州话,比他说得还好,这使他非常嫉妒。由于一直讲不好广州话,他始终无法得到升迁。

他看着这个洋人,怒上心头。想到自己因为家里穷,没有上学的机会,只能干点低三下四的活儿,给总督府当个低等侍卫,这个洋人居然还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令他十分不爽。

就在这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大半个上午,三个人都在艰难地爬着观音山。

他们发现一座古城墙挡住了去路。

城墙上爬满了大榕树的须根,他们想要翻上去就得从榕树根上爬过去。浓重的雾气弥漫着,使他们看不见周遭的风景。连如觉得应该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们此行的终点是观音山上的“学海堂”。成为了革命党的番禺人,已经成为了他们中间的一分子,自告奋勇带领他们去。

他们找到了另外一条小路,两旁有高大的红棉树。路上有些行人,也有很多野猫。行人个个怡然自得,并没有觉察到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革命马上就要来到。

走到了一个地方,大家欢呼起来,因为看见了有楼房,暗红色的五层楼,古色古香。走近才发现,并不是他们要找的学海堂,而是观音山上的镇海楼。要找的是学海堂,是梁启超很多弟子的聚集地。

他们在镇海楼前面休整一下,想进去讨点水喝。但这时,他们看见远远来了一队士兵。顿时有点害怕了,不知如何是好。镇海楼两边有两棵非常大的木棉树,枝叶茂盛。番禺人情急之下就说,我们爬到树上去吧。

两个人讶异地注视着他爬上巨大的木棉树,番禺人找了一个树杈就慵懒地躺了下来,一看就是经常做这种事的人。番禺人爬到了树上,觉得非常惬意。他透过树叶空隙看到了镇海楼和远处的观音阁。阳光照在番禺人的身上,他昏昏欲睡。

这两棵巨大的木棉树,若是在春天会开出硕大的花,花瓣深红,都是画家最爱描摹的。番禺人爬上树的时候,很多花瓣给摇落到地下。在另一棵树的下面,坐着两个画画的人,正在认真地画着眼前的木棉树。他们画的木棉树日后成为岭南画派的经典作品。

这两个人是师徒关系。师傅是十香园的居廉。

番禺人爬上树的举动,还是略微惊动了他们,但他们只是很漠然地看了一眼,又马上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世界里。番禺人在树上也看到了这两个专心作画的人。他认出年轻一点的,就是今天在圣心大教堂门口扔炸弹的其中一个革命党。番禺人拨开眼前的树叶再仔细看,确实就是这个人。也就是说是他把大白马炸伤的。他有点愤怒,差点从树上跳了下来,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做声。

来抓革命党的士兵,正在慢慢地越走越近,番禺人急了。大树下面的两个人还在傻愣愣地看着他。他看见他们的样子,心说这俩画家真傻,差点笑出声音来。在这一瞬间,基本动摇了他要参加革命的信心。他微笑着跟他们打着手势,叫他们或者上这棵树,或者找地方躲起来。来抓他们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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