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缘(三章)

作者: 王平

滴滴张师傅

大约在家里等了两三分钟,手机响了。一接,滴滴到了。

赶紧出门。刚到电梯口,摸口袋,忘了手机。换鞋时把手机撂地板上了。复掏钥匙进屋拿手机。预料之中,遭老婆数落一番。懒得搭白,乓门。下电梯出宿舍西门,右手马路对过,一辆白色比亚迪在闪双闪。我几步蹿过去,拉开车门,坐定,比亚迪便沿着清水塘路朝南开。我说,怎么朝南开?要打倒上营盘路调头,再往西朝湘江大道开啊。司机不吱声,径直朝前开。我说,喂,未必你不看导航啊?司机终于开口了,说,未必你不晓得这是单行线啊?

话说间,车已朝南开出百把米了,再倒头往营盘路开,显然违章了。现在只能将错就错,径直去八一路,往右拐上芙蓉路再左拐上营盘路。已是下午六点多钟,正值高峰,这一路必然绕得焦躁。手机偏偏响了。河边头文和友老龙虾馆,一干狐朋狗友在那头骂骂咧咧:酒都筛到杯子里哒!

不免责怪司机两句。说当初车就停在清水塘路口,不开进来不就行了,偏偏要开进来这几十米,搞得要绕咯大一个圈。司机却说,你当初怎么不讲呢,我按导航位置停的啊。我便用他先头的口气说,你开滴滴的,未必不晓得河边头文和友老龙虾馆怎么走啊。杜甫江阁对面!

司机也有些恼了,说,我先只能按导航来接你啊。你为什么不先到路口上再叫滴滴呢?我说等我到了路口再叫滴滴,不跟叫的士一样,非要叫滴滴?司机说,那要怪也只能怪你住的位置不好。他这一说倒令我无言了。确实,我住的宿舍楼偏南,除非每次事先告知滴滴停在清水塘街口,否则都会开进来几十米。倘若本来打算往南无所谓,倒头便是违章,街口就有摄像头。

懒得跟这滴滴司机斗嘴巴劲。侧脸看了看他,有灯光从他头上身上掠过。红蓝黄绿,一闪一闪。司机的样子长得有些倔,属脾气不好那类长相。近年来,我叫滴滴次数较多,也喜欢跟司机扯几句谈,这回碰了个脾气不蛮好的。

果然,这司机自言自语开口了。妈妈的逼,这滴滴越来越开不得哒。钱越赚越少,搞不好还要怄气。我搭白说,我冇让你怄气吧。他说,冇讲你呢,我是想起昨天碰哒鬼,气还没消。我说那还莫管他。司机又说,其实开初我晓得,停得清水塘口子上好些,但脑壳一走神,就开进来了,也怪不得你。我连忙讲,那也怪不得你。

气氛居然一下子变得和谐起来。尽管此刻已汇入芙蓉路的滚滚车流中,车如蚁行,堵得正紧。喇叭声争先恐后,谁也不服谁的气,好在关了车窗。忽然想起,还是走错了啊。八一路也可直接上五一路,再左拐上湘江大道,还方便得多。司机怕我怪他,说,我反正是听你的啊。我只好苦笑,索性不急了。早到晚到,反正是喝酒聊天扯卵淡,如今哪里有什么正经事。于是有一句没一句,跟司机搭起腔来。

我问昨天到底碰了什么鬼,今天还在生气。他说莫提哒莫提哒,越提越气。

我懂味,不再刨根问底。又无话找话,问司机贵姓。他说免贵姓张,弯弓张。我说,哦,张师傅。张师傅顺其自然也问我贵姓,我便故意学他的口气说,免贵姓王,三横王。他说,哦,王总。我连忙说,莫叫王总,我不是王总。张师傅说那就叫王老板?搞得我放肆摇手,说更不是老板更不是老板!张师傅竟然笑出声来,说,又不能叫王总又不能叫王老板,那叫你什么?

这一下我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张师傅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不要紧的,如今社会上都这样叫的,王总就王总,王老板就王老板,怕么子啰,炸臭干子的都可以叫老板——老板,来几片臭干子啰!我听了大笑起来。张师傅于是为自己的幽默也有几分得意了。又说,以前,别个也喊我做张老板咧。我便开玩笑,张老板怎么开起滴滴来了呢?莫讲起莫讲起。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张师傅居然吊了一句文。

我本能抬头觑了天上一眼,却没看见月亮。只有车窗外掠过的霓虹灯晃眼。

忽然想起口袋里还有包槟榔,便掏出来一颗塞进嘴里,又递了一颗给张师傅。张师傅腾出右手接过,先咬去槟榔花,打开车窗随口呸出窗外。嚼了几口后说,这槟榔味好,冇放桂子油,香精味也不重。我说,这是二十块钱一包的新版张新发呢。颗颗究脑壳。可以抽根烟不?张师傅顺势说道。我说那不行,车内严禁抽烟。张师傅只好悻悻地说,其实我一看你就是个知识分子,眼镜一戴起。我说未必眼镜一戴起就是知识分子,八一桥下头那个炸下岗牌臭干子的,也是眼镜一戴起。张师傅又笑了,说,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嘴巴子会讲!我说那不如你,你晓得背诗。背诗?背时咧,我是个背时鬼。

我忙问背了什么时。张师傅说,这部车我打算卖掉,一问,要亏三万。我十一万买的,才开三四个月,就只抵八万了。我说那你卖掉做什么。他说不想开滴滴了呀。累得要死还冇得钱赚。我说冇得钱赚你买新车做什么呢。他说原来还是有赚啊。开始把点甜头给你尝尝,结果越搞越不是腔。我跟你讲,滴滴这样搞下去,迟早会垮台。你信不信?

那难说,我答道。张师傅这个结论我不打算附和。因为我跟别的滴滴司机聊过天,也有人说,只要发得狠,舍得搞,一个月还是可以赚它七八千。当然,每天至少要开十几个钟头。蛮辛苦。

又聊起那个炸下岗牌臭干子的。我讲你要跟他学,苦中取乐,顺口溜唱得几好,快活溜哒。张师傅讲晓得晓得,每次晚上到八一桥下头的原味粉店嗦粉,横直碰哒他。我还背得几句呢,咳咳,张师傅清了一下喉咙:我一做不得鸡,二做不得鸭,炸几片臭干子赚口饭呷!

我大笑了。想起昨晚上嗦粉也碰见了他,买了十块钱臭干子,他冲我打个拱手,随口便唱:祝福你健康硬梆梆,每天晚上打得九枪!

便也学给张师傅听。张师傅说,每天晚上打九枪,那人最后会变成一蒲药渣子咧!

听张师傅口音,显然不是长沙人,不过长沙话还讲得过去。一问,是怀化人,到长沙开滴滴近一年了。我说你长沙话学得还蛮快啊。他说以前在长沙做过几年建材生意。我说难怪有人喊你做过张老板。生意不好做?

生意倒还好,自己做垮了哦。张师傅说,突然一脚刹车,骂道,杂种!变道不打灯!我也吓了一跳,跟着骂了一声。又问,怎么做垮的呢,生意?张师傅说只能怪自己,好赌啊。把个店子赌光了,还欠了几十万块钱的赌账。不瞒你讲,我到长沙来开滴滴,一半是躲账,一半是戒赌。

我说你也赌得太狠了啊。他说这家伙就跟吸毒一样,明明晓得搞不得,又偏偏想搞。我最狠的一次是连赌三天三晚,冇睡觉,只呷哒几个盒饭。我说,赢哒不?输哒。张师傅说,打了个哈欠。又说,那次一共输了三十几万。我说,心疼不?他说什么心疼不心疼,愿赌服输。说罢,一脸的云淡风轻。我说你总也赢过吧。他说当然赢过。最多一次赢了二十六万。赌博这东西,赢哒想再赢,输哒想扳本,最后输得卵打精光,姜子牙买灰面,倒担归家。

你这个年纪,应该早成家了吧?我忽然问。

张师傅却沉默了,半天不吱声。我也知趣,不再问。刚巧前方左转弯绿灯亮了,汽车终于由芙蓉路拐入营盘东路。约莫四五分钟之后,又由营盘路驶入湘江大道。

呃,快到了。我说,过了人民路口,前头就是杜甫江阁。龙虾馆在马路左边,你要在前面路口掉头。张师傅说,晓得呢。

我崽都十五岁哒,老婆跟我离婚哒。张师傅忽然又说。我跟她讲,赌债我自己想办法,不关你的事了。

哦?我故作诧异。心里其实清楚,这终归是意料之中的事。

扯了离婚证那天,张师傅说,一边大幅度打了个方向盘,比亚迪在路口掉了个头,老婆提了一袋子钱,找到那几个正在牌桌上打牌的债主,把钱往桌上一倒,说,以后你们再也莫找我要钱了,我跟我老公离婚了。我老婆把我最后给她的二十几万块钱,全部替我还了赌债。

这倒使我真吃了一惊,说,这种老婆世上罕见啊。

张师傅没吭声。我看了他一眼。暗处,他的眼睛有些闪光。

汽车终于抵达文和友龙虾馆。我下了车,转身对张师傅说,谢谢啊,回头给你打个好评。张师傅轻蔑地一笑,说打什么好评,冇得卵用。说罢,一脚油门走了。

我站在马路边上,目送着这辆白色比亚迪,迅速地融入湘江大道不尽的车流。暗夜里各色灯光闪烁不定,人影忽短忽长,如置身梦幻。

理发师小莫

单位宿舍门口有家小理发店,我经常去那里理发。不过除老板与老板娘外,每回给我理发的师傳,几乎都是生面孔。可见这个行当,流动性相当大。

有一回,却是一位看去过于年轻的师傅接待了我。便有些迟疑,但还是由他引至洗头台子上躺下了。好在平时我对理发并不讲究,便打算睁只眼闭只眼,听凭他摆布罢了。

那年轻人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心思,洗完头,将我安顿在椅子上,一边剪头一边跟我套起近乎来。先是有一句冇一句地搭讪,说我这个头型,要如何如何剃才好看,如何如何剃不好看。又说我天庭虽不饱满,但人中很长,还是个长寿相。且叔叔长叔叔短的,其实我早到了做爹爹的年纪。既然被他捧得受用,心下便有几分高兴,聊天就有些互动了。

我问他,你今年好多岁了?他答道,二十岁哒咧。我有些意外,说,二十岁就当师傅了?他说,不相信吧?我十五岁就去了深圳,十六岁就在深圳当师傅哒咧!我确实不敢相信。边上的老板娘便咯咯大笑起来,说,小莫讲的是真的,冇捏半句白呢!

好奇心于是被这位小莫勾引起来。我说,你十五岁就去了深圳,哪个带你去的?小莫说是他堂哥带他去的。堂哥原本是带他去的东莞,打算让他跟自己学理发,堂哥在东莞的一家美发店里做理发师。不料小莫脑壳蛮灵泛,学了几个月就可以上手了,便有些不安于现状,说要去深圳闯一闯。

我这个人就这样子,小莫说,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堂哥拗不过他,只得让他一个人去深圳了。

身上只带哒五百块钱,不过我天生胆子大,小莫说。深圳冇得一个熟人,我一个在街上找工作。一家理发店一家理发店地找,找了一个多礼拜。睡觉睡最便宜的旅馆,最便宜的统铺。后来钱快用完了,心里还是有些着急。不过我命好,还是有家理发店受了我的头,我在那里做了三四年。所以说,我比一般二十岁的人要老成得多。

说到这里,小莫自己也有几分得意了。我便有意泼他点冷水。我说,你年纪这么小就出去混,没读什么书啊。小莫说读了啊,我还读了中学。不过话未讲完,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说,只读了初二就没读了。

我太调皮。两年转了六次学。小莫说。

我只能将小莫的话当做天方夜谭来听了。我问,你老家到底是哪里的?哪个地方可以让你转六次学?小莫说他老家是邵东,那地方乱得很。其实我也不调别的皮,就是喜欢上网,喜欢打架,喜欢躲在厕所里抽烟,最不喜欢上课。还有,班上有妹子喜欢我,总不能怪我吧?我天生就惹妹子喜欢呀。但是老师硬要怪我,讲我身上有流氓气息,勾引女同学。

这个中学的老师太讨厌了,我读了个把月就待不下去了,跟爷老子讲你不跟我转学我就不读书了。爷老子只好帮我转学。他原来在邵东做生意,还有些人脉,转起学来还不算太麻烦。冇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哪个学校的老师都讨厌。两个学期里,爷老子帮我转哒六次学。最后那个学校的校长讲起来别人都不信,后来还跟我爷老子成了朋友!但朋友归朋友,却死活不准我再在他学校里读书,最后只好跟堂哥出来闯社会了。

我不怕进入社会,小莫得意地说。在社会上混我自由得很,十八岁在深圳跟朋友喝酒,我可以喝两斤!

我只怕读书,小莫又说。但我还是有兴趣爱好啊。我问他的兴趣爱好是什么,他说上网啊。我就是喜欢上网。小莫自豪地说。人如果没有什么兴趣爱好,那一世人不就白活了?我的兴趣就是上网。

我越听越有味。又问,那你为什么又离开深圳呢?小莫耸耸肩,麻利地将小剪刀在指间一转,仔细地跟我修剪起鬓角来,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半天突然才说,冇得办法啊。咔嚓咔嚓。找了个女朋友,还冇结婚就生了个崽啊。咔嚓咔嚓。养不活她们,只好带回老家去养啊。咔嚓咔嚓。今年一岁半哒,长得好有味的,跟我一样调皮,还跟我学抽烟咧。咔嚓咔嚓。

我说不可能吧,一岁半就学抽烟?小莫说,不信我把微信给你看。

说罢,拿出手机在我眼前一顿刷屏。刷得我眼花缭乱之际,突然一停,说,你看——

果然,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极为可爱的小男孩,嘴角叼着一根香烟,开心地笑。边上的小莫,嘴里也叼着一根香烟,冲着儿子做怪脸,显然是自拍。好一张地道的父子同乐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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