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朴的心:寻访福楼拜

作者: 赵荔红

1

火车挨近鲁昂右岸站时,我的心急切地跳动着。就像包法利夫人一大早乘驿车“燕子”去与莱昂约会,挨近鲁昂时,俯视这座被雾气笼罩的城市,如同一个圆剧场,一步比一步低,她的心鼓胀胀的,又激动又急切。我是要去寻访“创造”了这个小妇人的人——福楼拜。火车站位于鲁昂城北、塞纳河右岸,主楼是幢二十世纪初的哥特建筑,正立面好似一个光脑袋人脸的上半部,右侧钟楼如同高高竖着一条尾巴——大钟显示我们抵达的时间:十二点十五分。

这是个阴郁的城市。许是小说留给我惨淡、阴郁的记忆。许是我们到来时,在圣诞节前一周:天气严寒,苍穹低低覆压着城市,铅灰云朵几乎碰到教堂尖顶;触目可见中世纪教堂,沉默庄严地站立,墙体烟灰斑驳;灰石子路面,匆匆行走着灰黑外套的人;房子一律压个黑屋顶,好似戴黑高帽的士兵遮住了眉眼;树木大多落光了叶,坚硬地伸长着枯黑枝杈,只有梧桐叶色斑驳,可惜没有光照,无精打采挂在树梢上。我的阴郁印象,又或许是一想到这座古城,就泛起太多沉重“记忆”——中世纪黑死病肆虐,英法百年战争,法国大革命,普法战争,以及“一战”“二战”对这个欧洲战略要冲、法国诺曼底大区首府的摧残与蹂躏。

进入鲁昂,触目所见圣女贞德的“印迹”:贞德路、以贞德命名的商店咖啡馆;贞德被关押、受审的圆柱状“贞德塔”;一四三一年,宗教裁判所以“异端、女巫罪”判处贞德火刑,她在鲁昂旧市集广场被烧死;在其殉难处,后人又建了座形如维京海盗船的贞德教堂。有关这个奥尔良少女的英雄传奇、神异故事,各方政治势力对她的出卖、逮捕、囚禁、审讯、火刑,阴暗惨烈而又充满激情。行走在这些遗迹,我似乎看见,那些贞德为之献身、保护的民众,同样欢呼着、围观着贞德被剥掉男装、套上女服,看着她披头散发被绑在火刑柱上;为了慢慢烤死这个少女,刽子手不让火燃烧得太快……“刚点火时她叫了不止六遍耶稣,特别是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用坚定的声音叫着耶稣。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刽子手如是说。后世对贞德有众多研究,说她是行神迹者、虔诚少女、军事天才、精神病患者,不一而足,无论是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他们让一个文盲签下一无所知的弃绝书,就匆匆烧死了她。如此残酷!但就贞德本人而言,她的预言与神迹,手执白旗身着戎装纵横疆场,从容镇静赴死,她的一切行动,纯粹勇毅的短暂一生,无不显示:贞德是一个真正的浪漫主义者,就如王尔德说耶稣是个浪漫主义者一样。

从火车出站口顺贞德路直走,步行十几分钟,就看见鲁昂圣母大教堂(Cathedrale Notre-Dame de Rouen)。大教堂始建于一三一八年,二三百年才建成,后又不停增补。但我最早认识大教堂,来自莫奈的二十八幅“鲁昂大教堂”系列画(一说有三十多幅)——凌晨的灰蓝、正午的阳光、傍晚的余晖、阴雨霏霏之沉郁、霞光满天之绚烂的大教堂——在莫奈笔下,大教堂的结构样式、坚硬线条、石头雕饰,全都融化在色彩中,他试图记录下“瞬间的、弥漫的、那种无处不在的光”,光影幻化的色彩,以及瞬间的思索、一点一滴流逝的时间与生命。莫奈以为,流变光线在教堂幻化出的印象,更接近“真实”。这一点,与福楼拜一致,他俩都以为,艺术才是永恒的真实。莫奈对鲁昂大教堂的“抒写”,也是浪漫主义的。

我像那个练习生莱昂,站在大教堂前,等待包法利夫人。天色略明朗些,有些瞬间,阳光薄薄地投在正门,亮光在三角楣及门两边雕刻繁复的《圣经》人物身上一闪即逝,左边圣罗曼塔楼、右边波尔塔楼,呈现不同时期的哥特建筑特征。进入教堂,高深、阴翳,巨大廊柱向上伸展,穿行拱门廊柱间,如行密林中,柱子伸展尽头,尖肋富有节奏地交叉汇合,好似交响乐不同旋律在某个节点的融合,河流不同支脉在拐角的交汇——无限上升,阔大而精微,肃穆而轻灵。光从东面雕花窗进入,倾斜地投在西墙上,投在静谧排列的赭黄木椅上,光抚摸处,如灵游走,事物坦白而生动;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在阴影中的,更为隐秘,更富内涵,有无限的可能。那些贵族棺椁,蒙尘壁画,静默神像,角落里跳跃的蜡烛火苗,空气里弥漫的烛油香气,全都在诉说着时间的流变,在记忆最深处,传奇活跃着,构成文明的发展史。

祭坛前跪着几个祷告妇人。我似乎看见福楼拜的那个小妇人爱玛,站在高深穹庐下,穿着有花边道道的袍子,举着金丝眼镜,蹬着玲珑小靴,她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地听教堂执事介绍:哪块是描绘圣罗曼杀死毒蛇的雕花窗,哪里葬着狮心王理查之心,哪几个墓穴安葬着哪些诺曼底总督或鲁昂红衣主教,跪着立着抱小孩子的雕像又是什么故事。莱昂跟在边上心急火燎,爱玛“眼看着贞节要守不住了,她只好求助于圣母、雕像、墓穴、任何机缘”,她努力祷告,想借神明之力,抵御内心鼓胀的欲望,而教堂执事嗡嗡嗡的介绍,如同画外音越来越远……她最终被莱昂拽上了马车。

2

从鲁昂圣母大教堂顺大钟街直走,越过钟楼,过了旧市集广场、贞德教堂,直走到勒卡街(Lecat)十七号,就是福楼拜故居,也只要十来分钟。这是福楼拜二十三岁前的居住处。离开故居不远,是贞德被烧死处,贞德的“贞”被污蔑为“异端”;四百年后,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因其“淫”而被拖上法庭。虽说福楼拜最终胜诉,包法利夫人得以闻名遐迩,其中险境,令人唏嘘。

勒卡街十七号,准确地说是“福楼拜故居暨医学史博物馆”。旁边是鲁昂市立医院,黑铁门虚掩,院内一幢十八世纪三层楼房,端端正正,好似一个兵营,福楼拜的父亲及兄长任医院院长兼外科医生达三十年之久。其祖父也是医生。医院左侧一幢二层小楼,就是福楼拜家。行道树掉光了叶,光秃秃裸露着枝桠,登上五级台阶,是两扇半开黄木门,红砖墙上钉着“居斯塔夫·福楼拜一八二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出生于此”牌子,门两边墙上,各画一个形销骨立的白色裸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背,头顶各有一只天鹅,与门楣上“福楼拜博物馆”几个蓝色字母连接。

进门是花园,沙石路上立着一截巨大树干,爬缠些枯黄藤叶,一张黄木靠椅挨着树干。福楼拜晚年写道:“来到我童年的花园前面,我生育的居宅前面,我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止不住淌下来。”树干对面,即是进入小楼的门。底楼大厅有三面大窗,很是透亮。东墙及中间的展示柜里,摆放些福楼拜作品,有《包法利夫人》第一版单行本,还有辩方律师材料,一部分通信等等;东墙悬挂有博物馆的简介条幅,下面是一尊福楼拜晚年白色半身雕像——秃顶,高起的头骨,卷发向后梳,朝天鼻孔,两撮浓密八字胡盖住上唇;正南墙及窗户,挂着两幅老福楼拜医生画像:他端端正正庄严地坐着,披着红色(另一张是青蓝色)斗篷(或袍子),一只美丽的手向前伸着、拿着一本书,相貌堂堂,眼神明智。《包法利夫人》里有一位令人尊敬的“拉里维耶尔”大夫,福楼拜描写他时,心中想的应是自己的父亲:

天神出现也不见其会引起更大的骚动。……他属于毕莎建立的伟大外科学派、目前已经不存在的哲学家兼手术家的一代,爱护自己的医道,如同一位热狂的教徒,行起医来,又热情,又明敏!他一发怒,整个医院发抖。学生尊敬他到了这步田地,牌子才一挂起,就尽力学他,这样一来,人在附近城镇,又看见他的棉里‘麦里漏斯’长斗篷、他的宽大的青燕尾服。硬袖解开,下来盖住一点他的胖亸亸的手——一双非常美丽的手,从来不戴手套,好像为了加快救治病人一样。他看不起奖章、头衔和科学院,又仁慈,又慷慨,周济穷人,不相信道德,却又力行道德,简直可以看成一位圣者了,如果不是头脑细致,别人怕他就像魔鬼一样的话。他的目光比他的手术刀还要锋利,一直射到你的灵魂深处,不管是托词也好,害羞也好,藏在底下的谎话统统分解出来。他这样活在人民当中,充满和易可亲的庄严气概——一种觉得自己饶有才能与财富的意识和四十年勤劳、无可非议的生涯形成的庄严气概。

底楼朝里一间,是福楼拜父母卧室,小而简单的床,一些木柜,几件雕像,所有陈设都显出一个医生家庭的理性、简洁、朴素。二楼有尊福楼拜母亲的木雕像,一位明净沉静的夫人形象。福楼拜称他母亲,善良正直,教养很好,不喜交际,“讨她欢喜,极其困难,我不知道她具有一种什么样的沉着,冰冷与天真,但是窘人却是真的”。福楼拜晚年写的短小说《淳朴的心》,其中欧班夫人有他母亲的影子。

福楼拜尊敬但害怕父亲——他没能如父所愿完成法律专业学习,父亲对他的文学创作也不以为然。有意思的是,福楼拜与普鲁斯特一样,都有个著名的医生父亲,都孱弱且生病,都令父亲失望,也都极度依恋母亲;还有个令父亲失望的伟大作家,是膜拜福楼拜的卡夫卡,他虽成为一名法律从业人员,但与前两位一样,孱弱、神经质、多愁善感,并过早离世。老福楼拜医生虽失望,还算宽容,因为居斯塔夫·福楼拜年纪轻轻就生了莫名其妙的病,让这个名医也束手无策,也就纵容儿子不再学习法律、从事文学创作。

一八四六年,福楼拜二十五岁,父亲去世,一个多月后,妹妹也因难产离世。福楼拜从此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大多数时候住在鲁昂郊外、靠近塞纳河的克鲁瓦塞别墅,冬天也会在鲁昂克罗纳街二十五号的房子小住。母亲为其打理财产、安排饮食起居,悉心照顾这个病孩子。这个时期,福楼拜生活上无忧无虑,全身心投入文学创作。母亲去世后,福楼拜的财产由外甥女婿管理,情况就越来越糟。在福楼拜五十四岁时,外甥女家经济陷入困境,为了不让外甥女卖掉克鲁瓦塞房产、保留房间的使用权,福楼拜不得不以二十万法郎将其名下的多维尔农庄卖掉,去给外甥女抵债,但从此,他再无可支配的收入,也无法靠小说赚钱,经济陷入困顿。在他生命最后的十个月,依靠朋友帮助,他获得一笔养老金,生活才得以维持。《情感教育》里弗雷德里克中年困顿,《淳朴的心》中女仆居住的主人屋要被卖掉,都是作者晚年困境的写照。

福楼拜去世后,克鲁瓦塞房产即以十八万法郎卖给一个工业家,那人将一切夷为平地,连同那间写下经典著作的书房;往后,此地建过酿酒厂、化工厂、造纸厂,面目全非。直到一九○六年,有人募捐了一笔钱,买下克鲁瓦塞临着塞纳河的小亭榭及花园部分,将其布置成展厅,放置些旧物,设立了福楼拜纪念馆。我们没去克鲁瓦塞的纪念馆,想一想,那张福楼拜坐过的椅子,如今孤凄地留在展厅里,实在叫人悲伤!

3

底楼其他地方,是“医学史博物馆”,摆放些雕像、动物标本、医学器具。楼梯拐角一排玻璃门柜子内,搁着各样头颅骨骼模型。靠花园一间,应是解剖学教室,座椅、锯腿的锯子、绑病人的绷带,一面墙的柜子中搁满了瓷质瓶瓶罐罐。我盯着那些罐子,想起《包法利夫人》中药剂师郝麦店里的瓶瓶罐罐、各种字体招贴,绝望的包法利夫人“一直走到第三槅架,她记得明明白白,抓起蓝罐,拔掉塞头,伸进手去,捏了满满一把白粉,立时一口吞下……”我打个寒噤,挪开眼睛,我的嘴里,如同福楼拜说的,“仿佛有了砒霜的气味,我自己仿佛服了毒”。老福楼拜医生就是在这间屋子解剖尸体、进行医学教学与研究的。福楼拜追忆道:

市立医院的解剖学教室正对着我们的花园。有几多次,同我妹妹,我们爬上花架子,悬在葡萄的枝叶当中,好奇地望着罗列的尸身!阳光射在上面;同一的苍蝇,翱翔在花上,在我们的头上,落在那边,飞回来,又嗡嗡地响着!一连两夜看着她,这可怜的亲爱的美丽的女孩子,我怎样想着这一切!我如今还看见我父亲,停住他的分解,仰起头,吩咐我们走开……

关于作品与现实的关系,福楼拜在给情人高莱的信中说:“我的原则,是不写自己。艺术家在作品中,犹如上帝在创世中,看不见摸不着却强大无比。其存在处处能感到,却无处能看到。”(一八五七年三月二十八日)意思是,作家不直接在作品中发表主观议论,要让作品人物自己说话。事实上,福楼拜的作品不可能不受到他的医生世家、成长经历的影响:“包法利夫人”的原型,据说是老福楼拜医生的一个学生的太太,德拉马尔夫人,此女嗜好小说,生活浮华,有几个情人,最后债台高筑、服毒自杀。《情感教育》中,与弗雷德里克·莫罗纠缠的三个女子,是福楼拜生命中三个女子的投影:福楼拜十五岁时第一次见到有夫之妇艾丽莎·斯莱辛格就爱上她,这是小说里弗雷德里克所迷恋的画商之妻玛丽亚·阿尔努的原型;福楼拜十九岁时去马赛旅行,遇见三十五岁的欧拉莉·福珂,教会他纵情声色,如同弗雷德里克沉溺于交际花萝莎妮的肉欲中;小说中的萨巴斯蒂埃侯爵夫人,有福楼拜情人鲁伊丝·高莱的影子,此女美丽,有些才华,有大野心,混迹文人圈,渴望名利兼收,但在文学趣味、理想信念上,与福楼拜不合,两人最终分道扬镳。

所以,福楼拜的“不写自己”,并非说生活不影响到小说创作,他只是要做到“处处能感到,无处能看到”。在父亲的解剖室里,福楼拜早早直面、体会着生死,这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他的创作。评论家圣伯夫说,“有名的医生的子弟,福楼拜先生捉笔就和别人捉刀一样。解剖家与生理家,处处我重新见到你们”;有人甚至说,在福楼拜文字中,会嗅到一股“腐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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