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翁

作者: 苗炜

主人翁0

夜里三点半,王自在醒来,爸爸屋里传来一阵呻吟。王自在过去看,问爸爸,疼吗?爸爸说,疼。王自在又问一句,痒吗?爸爸说,痒。王自在打开灯,拿起床头柜上的芦荟软膏,先帮爸爸翻身,撩起睡衣,老爷子后腰上露出一圈疱疹,王自在挤出药膏,给爸爸抹上。那一圈疱疹像是月球上的环形山,爸爸后背上的皮肤像是一片荒凉的月球土壤,灰,有的地方发黑,没有弹性。王自在眼见着这一片皮肤死去。什么叫死去?王自在想,就是没有修复的可能了。人是这样一块一块死去的。半年前老爷子开始喊痒,王自在带他去社区医院,医生说,这就是老年瘙痒,开了维生素B和一些药膏,涂上去并不管用。老爷子不停抹药,两周用的药,一周就能用光,身上永远有一层油腻腻的白霜。药用完了,老爷子把一瓶医用酒精放在床边,夜里痒,就用一个棉球,蘸点儿酒精,涂在身上。够不到后背,就叫“儿子,儿子”。王自在醒来,帮爸爸涂酒精,酒精挥发的快感会暂时止痒,但让皮肤更干燥。没多久,老爷子腰上出现了疱疹,“缠腰龙”,老爷子喊,“缠上一圈我就死了。”王自在安慰爸爸,“不是缠腰龙,你打过疫苗。带状疱疹的疫苗,咱们去打过。”老爷子直勾勾地看着王自在,不相信儿子说的话:“你带我去一家大医院看看。”王自在就带爸爸去大医院,医生看了说,是带状疱疹,继续开药,打针。王自在不解,跟医生说,我爸爸打过疫苗啊。医生问,什么疫苗?王自在说,带状疱疹的疫苗啊,前后两针,花了五千块钱。医生拿着老爷子的病例说,打过不至于再得啊,你真的打过吗?王自在说,是啊,花了五千块呢。他记得当年有一个接种证明,回家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那一纸证明。老爷子有一个五斗柜,五个大抽屉里装满了历年来的病例、X光片及诊断证明,可偏偏没有那张疫苗接种证明。妈妈在一边念叨说,从小我就跟你说,要把东西收拾好,要整理得干干净净,你就从来不听我的。王自在生气,明明记得给爸爸打了疫苗,那医生还问王自在要不要也打两针,王自在回答,过两年再说。现在好了,爸爸打的疫苗没用,他也不用再打了。爸爸在老年瘙痒之外又加上了带状疱疹,一会儿喊痒一会儿喊疼,腰腹和后背的一道道抓痕露出血迹。每天夜里,爸爸呻吟,王自在过去,拍打,抹药,老爷子好像需要皮肤的接触,只要儿子的手碰到爸爸的皮肤,他就会好受一些。妈妈在另一间卧室戴着眼罩耳罩睡觉,她有心血管病和糖尿病,晚上睡不好觉,第二天就晕乎乎的,所以夜里照顾爸爸的事,都由王自在干。

给老爷子抹完药,王自在回自己屋,看看表,四点了,想着有一场曼联的比赛,就打开电视。曼联的头号球星叫凯,像他爸爸温一样,有着拳击手一般的粗壮体形,二十出头就为曼联效力,一个赛季能进二十多个球。每次主场比赛,凯的爸爸温就在贵宾席上观战,凯只要进球,转播镜头就会找到温。王自在坐到床上看电视,看完上半场,站起来活动一下腰。这几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了,几年前他还踢球,参加公安系统的业余比赛,担当中后卫,敢在球场上放铲。后来伤了一下,直不起腰,迈不开步子,去医院看,医生说是小关节错位,把王自在按在床上,左扭右掰,“咔”地一下给他又错回来了。王自在下了床就直起了腰,没几天就健步如飞,但再也不踢球了。派出所的年轻同事叫他,老王,怎么不踢球了?该给你组织一场告别赛啊。王自在说,踢不动了。天气好的时候,王自在去慢跑。过了五十岁,他又得了“五十肩”,再去医院看,医生让他抬胳膊,说,我可以给你开检查单,照个CT,但我觉得没必要,这就是肩周炎,过三个月就好。我给你开点儿止疼药再开点儿膏药,你熬过三个月就好了。王自在问,三个月就好了?医生说,三个月就不疼了,这是退行性疾病,你知道什么叫退行性吧?就是退化了,老了。王自在问,您的意思是不疼就算是好了,但胳膊的灵活度下降,以后动作受限是吧?医生点头,就是这个意思。爸爸老了,妈妈老了,我也老了,昨天炒的鸡肉老了,菜市场的菜蔫了,冰箱里的苹果皱了,温老了,凯还年轻,还能进球。比赛结束,天也亮了,王自在下楼,站在门口做伸展。送奶工骑着一辆电瓶车来送鲜奶,打招呼说,早啊,老王。送奶工把几瓶鲜牛奶放到楼门口的木头箱子里,再打招呼,老王,走了。十分钟后,无人驾驶的早餐车来送早餐了,戴着红袖箍的社区志愿者跟在车后,见了王自在就笑,哟,今天早啊,吃第一拨儿。王自在打开车厢,取出三人份的早餐。

社区的送餐车一共有五辆,按网格化管理,每辆车负责一个片区,每天早上六点半、七点和七点半,送三次早餐,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和十二点送两次午餐,无人驾驶,订餐的居民扫码取餐,志愿者跟在车后面,上下楼跑一趟,给那些腿脚不利落的老人送餐。每份早餐十块钱,午餐有两档,十二块的和十五块的,还有双人套餐可供选择,八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全部免费。王自在的爸爸说,再活两年,我就能吃上白食了。每到月底,下个月的菜谱就会贴在居委会的公告栏上,也会发送到每个居民的手机上。王家订三份早餐两份午餐,王自在中午在派出所吃,实际上也是由社区食堂做,由无人驾驶车送来。每天中午爸爸吃了什么饭,王自在都知道,但每天晚上回到家,都会照例问一下,中午吃了什么?爸爸说,螃蟹,笑了笑又说,虾。王自在知道,这是爸爸糊涂了,完全是凭意念吃的饭,哪儿来的虾和螃蟹啊,就问爸爸,您想吃螃蟹了?妈妈说,吃什么螃蟹啊,那都是“发物”,过两天居委会有“老字号进社区”活动,柳泉居会送豆包来。

王自在这些日子食管倒流,吃什么都犯恶心,早餐随便吃了两口,就出门上班,走路到派出所是三公里。到派出所换上警服,王自在靠在值班室的沙发上眯瞪着了。到九点半,值班室的警报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王自在醒过来,发现户籍办理厅的三号终端机提醒他去处理问题。王自在整理一下警服,去户籍办理厅。户籍管理工作由机器办理,报户口销户口办居住证都在终端机上操作。三号终端机前站着一个男人,脖子粗,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上有叠出来的格子,像是刚从包装袋里抽出来就直接穿在身上了,袖子上有一块黑纱。王自在问:“您要办什么事?”那汉子回答:“我办销户,我妈死了。”他递上户口本和死亡证明,手续齐全,王自在看不出有啥问题,把户口本一页页放到终端机扫描,那汉子问:“这电脑不好使啊?”王自在说:“好使。”

回到值班室,王自在进入管理系统,系统显示,那汉子住在满庭芳小区二十八号楼一五○二,叫李世新,家里有老婆孩子和妈妈,四个月前他和一位叫刘香芬的女人签署过一份家政服务协议,电脑屏幕上,刘香芬的名字被套上了绿色光斑,不断闪烁。王自在调出满庭芳小区大门的数据,小区门口及楼宇都有人脸识别,刘香芬的面孔呈现到王自在面前,资料显示,她现年四十六岁,住山西省洪洞县刘城镇北户村。王自在用刘香芬的脸再进行搜索,查出来她一年前频繁进入浣溪沙小区,八个月前频繁进入吉庆北里小区,浣溪沙、满庭芳、吉庆北里都在派出所管辖范围之内。主人翁管理系统提醒王自在检查一下浣溪沙和吉庆北里的死亡数据,一分钟之后,系统锁定,浣溪纱小区八号楼五○二在九个月前有一起自然死亡,死者九十三岁;吉庆北里小区七十七号楼二○一在五个月前有一起自然死亡,死者八十八岁。至此,主人翁管理系统整理出一条时间线,刘香芬一年前开始频繁出入浣溪沙小区,疑受雇于该小区八号楼五○二,服务三个月后,该户一位九十三岁男性死亡;刘香芬八个月前开始频繁出入吉庆北里小区,疑受雇于该小区七十七号楼二○一住户,三个月后,该户有一位八十八岁女性死亡。四个月前,刘香芬跟满庭芳小区二十八号楼一五○二李世新签署劳务协议,现在李世新给母亲来销户。三起死亡都由社区120出车,现场办理死亡证明,死因都是“心源性猝死”,前两个住户还未到派出所办理销户手续,但主人翁系统掌握120出诊数据,自动列出疑点。王自在趴在电脑前,写了一份报告,半小时后发送到主人翁系统之中,然后躺在沙发上睡觉。

社区食堂送来的午饭是拍黄瓜、豆腐和排骨。王自在吃完饭,所长来电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所长办公室在二楼,办公桌上有一个小鱼缸,后边有一排书柜,茶色玻璃,最上端是活页夹,放着各种学习材料,下面几排柜子是从福尔摩斯、“阿婆”到西默农到东野圭吾的几百本侦探推理小说,所长的大茶缸子沏着一缸浓茶,王自在落座,所长点了一支烟:“你的报告我看了,这是个大事。”王自在不出声,所长继续说:“我把你的报告转到上面了,上面查了一下,你猜浣溪沙那房子是什么状态?正挂牌出售呢!九个月前死了人,房子挂牌也差不多两个月了,还没卖出去呢。也就是说家里老人死了立刻就把房子卖掉,这可是疑点啊。这事已经归局里管了,但咱们也有事干。这毕竟是咱们管片的三个小区,一个保姆,干三个月就死一个老人,干三个月就死一个老人,连续三次。”所长深吸一口烟,烟头发红,映在眼睛里,眼睛也是红的,他问:“多大岁数来着?”王自在愣了一下才明白所长问的是三位死者,他回答:“第一个九十三,第二个八十八,今天这个九十一岁。”所长心算一下:“那还可以啊,平均过九十了。”王自在也松了一口气:“是啊。”所长弹烟灰,王自在说:“对不起,我得出去吐一下,胃里不舒服。”王自在起身去厕所,把午饭吐了出来,回到所长办公室,所长问,“你这是啥毛病啊?该去医院就去医院看看啊。我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陈大夫,陈金根陈大夫,就在咱们社区医院,我那个偏头痛就是他用针灸治好的。让他给你扎两针,肩周炎胃病啥的立刻就好。”王自在说,“我扎过一次。”所长说,“你得再扎两次。”王自在点头说:“那我下午就去看看。”所长把烟头掐灭说,“去吧。”王自在起身告辞,所长又叫住他,“过了九十也不能随便死啊,咱们国家去年的平均寿命是八十五点二,超过美国了,可只领先零点二,离日本还远呢,日本是八十九岁,咱们得赶超日本,争当世界第一呢。咱们得把工作做好。”王自在点头,走到办公室门口,打开门,回头问所长:“那个刘香芬在哪儿呢?”所长盯着办公桌上的鱼缸说:“回山西了。”

主人翁0

社区医院是一栋三层小楼,从楼顶上垂下两条标语,红底白字,左边写的是“饭后百步走,少吃多运动”,右边写的是“活到九十九,健康你我他”。楼前有一片小树林,有草坪花坛,有座椅,有凉亭。每天中午,中医科的陈金根大夫就在树下站桩,双脚扎地,双手抱圆,凝神内观,耳目清明。他看见派出所的王自在走过去,叫了一声“王警官”,王自在站住,见陈大夫缓步走出树林。半个月前,他来医院找陈大夫扎过一次针灸,陈大夫还给开了一副药,王自在不相信喝中药能治好肩周炎,没去抓药,这回到医院来,也是想去挂一个消化科,没想到在门口就碰到了陈大夫。他笑着问好,陈大夫乐呵呵地回话,“你这半个月没来啊。”王自在说,“最近忙。”陈大夫上手拉住王自在的左手手腕,像是号脉,又盯着王自在的脸上看,“我得再给你扎两针,你这肠胃也不太好啊”。王自在心里一惊,没想到陈大夫一打照面就看出来他肠胃不好。陈金根拉着王自在走进医院大门,王自在指了指挂号大厅,说,“我先去排队挂个号。”陈大夫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下午一点半才开门呢,你先到我的诊室吧,我回头给你补一个号。”

进了诊室,陈金根洗手,喷上消毒剂,再洗手,擦干,坐下来给王自在号脉:“你睡得可不好啊。”王自在心想,我天天夜里起来伺候我爸,当然睡不好了。陈金根又问,“你这肩周炎夜里疼吗?”

王自在答,“疼。”陈大夫说,“咱们先扎两针,缓解肩周炎,我再给你开点儿药,调理一下肠胃。”王自在按陈大夫的吩咐,躺到诊室的床上,他认定针灸没用,可见了陈金根又乖乖听话,仰面朝天躺下,额头上被扎了四针,本神穴上两针,头维穴上两针,这四根针扎在头上,就跟脑袋上安装了天线一样。王自在问:“陈大夫,你这记性真不错,我就来过一趟,你就记住了。这周围那么多人来看病,你都记得吗?”陈金根坐回到椅子上:“我看过病的,就都记得。”王自在两眼紧闭,双手握拳放在腹部,问道:“满庭芳小区二十八号楼,有个叫李世新的,您认识他吗?”

陈金根喝了口茶:“我认识他,我还认识他爸爸和他妈。他爸爸当年中风了,要吃脑血管疏通的药,老爷子不相信西药,老盯着那个说明书,看有什么副作用。到我这里,要开中药,老爷子不明白,中药中成药都有副作用,我说一句不靠谱的话,中药就是副作用才治病呢。老爷子抽烟,后来又得了慢阻性肺炎,要用一种粉雾剂,茚达特罗格隆溴铵吸入粉雾剂,支气管扩张的,喘不上来气就用这个。你听这名字多长,茚达特罗格隆溴铵吸入粉雾剂,这个药是管用,可有一样,用这个药会导致前列腺增生,他本来就有前列腺的问题,想动手术,可他那个身体状况,没人愿意给他动手术,所以他最后两年都是插着尿管过的。李世新是个孝顺孩子,都是他推着他爸爸来医院,到我这里看过几回,可老爷子这个病,我也没什么办法,上面喘气舒服了,下面撒尿就不舒服,我跟他说换一种粉剂,先顾上面吧。老爷子死了好几年了,这个李世新又推着他妈妈来看病。他妈是类风湿关节炎,这是免疫系统的病,要用免疫抑制剂,用这个抑制剂会增加感染的风险。老太太后来动了一次手术,局部滑膜切除,就在楼上做的手术,三楼那套大宗师系统,就拿老太太开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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