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吃街
作者: 朱个我感到一切不太对劲的时候,正跟老张在房间里。
老张靠在高背椅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那两道本来就深刻的法令纹显得更浓重了。他是被我拉进来的,他本来站在阳台上抽烟。他完全可以在房间里抽烟的,因为我就在房间里抽烟。吃过晚饭,他就一个人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阳台上有个洗衣机,正在轰隆隆地运转,里面是底楼租客拿上来洗的衣服。我看到老张一副不很介意吵闹的样子,就装模做样地也去阳台收衣服浇花。傍晚我们吵了一架,用他的话说,是我挑衅的;准确地说,也正是如此——太阳落山了,人会比较无聊,蔫乎乎的,吵个架好精神一点儿,再加上老张这一阵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猜不透也不想猜,还不如骂他两句。本以为我在边上晃来晃去,可以引起他的注意,我们就能一笑泯恩仇了。但他不买账,就是不看我一眼,对着二楼阳台外面空无一物的郊村夜空吐烟圈,表情凝重,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战将在明天爆发。我知道巨蟹座的毛病,有时候闷骚,就显得整个人特别深沉,有担当有抱负,而事实上,只是需要有个人主动地深明大义,捅破那层窗户纸。真是巧了,我恰好是个白羊座,忍不了太久的急性子,对付巨蟹是三个手指头捏螺蛳——十拿九稳。
我攀住他的肩膀说,老张,你好了吗?
老张扭起了身子。我说扭什么扭,扭秧歌你屁股还不够翘呢。
老张哭笑不得地说,你总要给人家一点时间的吧?
肯开口说话了总是好的,最怕老张那张嘴一闭,一闭就能好几天。我腆着脸给老张看,还笑嘻嘻的。我说,先进房间再说,在阳台上拉拉扯扯的,给楼下一家子看到像什么样子。
我们这栋城郊的二层小产权房,楼下住着的那一家租客,是从河南来的,每到晚饭时分,就在院子里架一口锅子烙馍吃。大概觉得我讲得有道理,老张一个转身,先我回房了。我跟去之前,回头朝外面望了一眼,小院里那一家人已经在收拾碗筷,他们摊在桌上的碗摞成了一叠,而院墙外那条村路上,沿着河远远地开过来一台警车,灯闪啊闪。我凭白羊座那种微弱的警惕性稍微迟疑了一下,但没有多想,跟着老张进去了。
老张的书桌上摆着一台破电脑,电脑的年纪不亚于满屋子的旧书。他面对着屏幕,屏幕上没有打开任何页面,就是系统自带的蓝色壁纸,但他凝视屏幕的样子,好像上面有什么重大的信息让他百思而不能释怀。我走过去用手掌在他的脸和屏幕之间上下滑动着。我觉得胳膊都酸了,才终于切断了他的脸和屏幕之间的交通。他缓缓地转脸看着我,突然一笑,说,来了。
我正沉浸在手舞足蹈的游戏中,立刻配合道,来得好!
他点点头说,嗯,最重要的是信任。
我冲他拱了一下手。他又笑了,我也跟着“笑场”了,弯着腰笑,但转瞬我就意识到不对,我的“笑场”没有引起他的回应,他的笑里没有声音,静静地笑,不是对着我笑,就是笑。因为我的近视,他的笑在脸上模糊成一团,而且慢慢地老张好像融化在自己的笑里。我不自觉地张开嘴巴,叫道,老张。老张融化在我看得到听不到的笑里,脸渐渐松垮。我慌了。
这时,从院子里传来急促而有节奏地拍打铁门的声音。砰砰砰,砰砰砰……
我不知道应该先管老张,还是管谁在敲门。到底该先做哪件事啊?我这才想起来老张刚才的话,原来他不是开玩笑。我问老张,谁来了?老张点点头,他们来了。他们是谁?我问。他们就是他们啊,老张自负地说。我立刻会意地点点头,好像再问就会暴露我的无知似的。
我冲到阳台上,看到刚才路上驶来的警车停在了铁门外,在我的视线里,就露出了一段白乎乎的车屁股。租客家的男人,一个大胖子,贴着门似乎在跟外面对话。他们肯定讲了一些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见,充斥耳廓的还是敲门声。我冲回老张身边,伸出手去摇他的肩膀,他向来引以为傲的手臂肌肉,变得软趴趴的,好像失掉筋骨了。
我说,喂喂,他们来了。老张听到我这么肯定地讲,立刻转过头冲着窗外。
我再一次说,是不是他们啊?
接着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一脸懵懂地看着老张。老张有点沮丧地说,我刚刚说过的。信任?我问。老张点点头。信任什么?我说。老张摆摆手,脸上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然后他缓缓地屈起右肘,想让自己的肱二头肌结实起来。上臂屈了几次,肱二头肌没有什么动静,他就一次一次地屈伸着,拳头攥得紧紧的,倒是把胳膊上的青筋给攥出来了。
即使不在逼真的梦境里,这样的场景我也演练过了无数次,但我发誓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对一只巨蟹感到迷惑。我说,老张,你不下去看看?老张终于停下来了,似是而非地越过我的肩膀,看向某个似是而非的远方,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时候到了。晚风穿过窗外的水杉,细密的针叶簌簌抖动,暗影幢幢,无端生出了气氛。
敲门声忽然停了。
你知道水杉是一种一亿多年前就存在的被子植物吗?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老张问道。
水杉是裸子植物。在同样的寂静里,我纠正了他。
你弄错了吧?老张回答。
我没有,我说。傍晚吵架时的那种烦躁,重又涌上心头,这还是不是我爱的那个人啊?
外面依旧一片寂静,不仅敲门声消失了,连租客的语声也听不见了,好像他们在一起偷听我们的争吵。我脑子急速地转着。
你知不知道,水杉本来在冰川纪就灭绝了,到“二战”时,又在中国被发现了,老张慢条斯理又说。
中国真是一个伟大的国家啊,地大物博。我大声地说着,一边往楼梯口走。
底楼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是谁不小心撞倒了台子上的花盆。有一股空气波顺着楼梯冲上来。我在楼梯口硬生生刹住车,活像个卡通人物被吓破了胆,原地转了两圈才往回跑。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并没有什么过去生活的片段从眼前闪回,只是一个念头:老张,你害死我了。老张不在房里,他的椅子空空如也。匆忙中,我发现他又站在阳台上了。
他听到我,没有回头,用乐不可支的口气说,快来看,快来看。顺着他的视线,我往下看,一根粗圆的木头扔在地上,院门洞开。而且,果然有一个花盆碎在地上。盆里种的是绣球花,叫“蓝色妈妈”,但是一直开的是粉色花,我今年可是在花盆里埋了很多硫酸亚铝啊。
我把老张的身子掰过来面向我。我说,发生什么事了?老张迷惑地看着我。我指了指院子。老张神色尴尬了一下,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说,什么事情是什么事情?
你好像瘦了。老张说,伸手来摸我的肩膀。
我一把甩开老张的手臂,说,你在暗示什么?
老张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我别出声。我们一起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沿着楼梯走上来。老张把房门一关,说,我说的是事实,没有暗示。
我突然想到一句妙语,想到这句妙语一定能让老张惊叹,我觉得不管现在正发生什么我都得说出来,我刚张开嘴巴,只感到门缝里亮光一闪,有个什么东西在外面炸了,就像来自电影画面的一个爆破声,房门自动弹开了。又是电光石火的片段,发生的事情好像比天大,整个人在慢速镜头中定格了。Stay calm,我只能用好莱坞英雄主义的一句话对每一个处在紊乱中的自己说。老张在这刹那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待我追出院门,他已经被塞进了白色的警车,后面的一只脚在消失于车厢之前在地上顿了两下,好像在给我传递什么信号。透过幽暗的车窗,我好像看到他冲我竖了一下大拇指,似乎还有笑容,好像他听到了我没有来得及说出的那句妙语,惯例给了我一个赞叹。
时候到了。背后有一个声音说了和老张一样的话,原来是租客家的女人。
时候到了?我喘着气问她。
不瞒你说,朱老师,我虽然是干力气活的,我虽然是一个农民的女儿,我看得出,现在的你并不比我更有办法。她说道,满脸是疲惫的神情。
她的话没有错。我不仅无计可施,过去和警察的所有接触都是虚幻的,等同于毫无接触,我猜想这一类人群在被其他人看见的时候将表现得极为整体,而危险就在这里。恐惧此刻在我心里,比夜色更透明,比白纸还轻薄。
两个警察一胖一瘦,一前一后走过来。我越过他们两个人的肩膀,看着黑暗的车窗,我装作没注意到他们俩,直接开口说,老张这个男人,是该管管了。话说出来,自己吓了一跳。
瘦子警察站定,他的一只手按在腰间。他说,你是朱一个吗?
我继续说,老张这个傻逼,今天无缘无故跟我吵架,你们来得正好。
那就是你报的警了?瘦子警察说。
报警,我?我说。
嗯。胖子警察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说,从接警到出警,一共用了一刻钟。
我不自觉地冲他们竖了一下大拇指,又很快觉得不对头,说,可是——
家庭暴力也是暴力。瘦子警察说。
家庭暴力?我犹疑着说。
冷暴力也是暴力。胖子警察好心地提醒我。
这一次我没有犹疑,果断地点了点头。
两个警察站在我面前,瘦子长相有点眼熟,我在脑海里迅速搜寻着,哟,张艺兴。其实我脸盲,根本不知道张艺兴具体长什么样,我这种即将步入更年期的妇女,在港星的年代没落以后,看现在那些男明星都差不多英俊,只要是眉清目秀的男性,拿张艺兴来比方一下,都差不离。另外那位年轻些的胖子,脖子要短一点,脸更丰满一点,容貌很和善,和善里带着一丝微微的安全感,很像雷佳音那一类。一会儿“张艺兴”,一会儿“雷佳音”,但最好只用胖子瘦子代替。说白了,我现在的词汇已经很贫乏,我记不住穿在制服里的容貌,用借代的修辞,仅仅是为了使自己能够尽可能地为这两个人找出一副处于生活、处在尘世之中的面目,修辞方式是我存在的最后堡垒了。
他们看着我,仿佛在等我主动交代什么问题。我想,如果是我报的警,那么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撤销报警呢?但是,如果我撤销报警,那就不是老张有什么问题,而是我有问题了。往后一步想,就算成是我报的警,那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不过法律可不管是亲人报的警还是陌生人报的警,也许——我脑子闪电一样闪了一下,也许是老张自己报的警。我踮起脚尖,越过两位警察的肩膀向警车看去,挡风玻璃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
在我踮起脚尖往警察身后看的时候,两个警察似乎也踮起了脚尖,好像要阻挡我的视线似的。
瘦子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我说。
你是朱一个吗?瘦子说。
我是朱一个没错,但是……我说。
今天下午,你是不是接到了一个境外的诈骗电话?胖子好像很怕我说出“但是”后面的话似的,抢着说道。
嗯?我想想。我说,脑子里浮出律政剧里经常讲的一句话,你说的一切话都将作为呈堂供证。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好像是这样的,我回答。然后我幽默地问了一句:是因为这个要把老张抓走吗?
胖子没有领会我的幽默,只是认真地说,我们上门核对一下这件事,同时询问你,是否受骗了。
你说什么?我大笑起来。我觉得他把我这样一个普通人跟“境外”联系起来,哪怕是“受骗”这样的关系都有点太不着边际了。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询问你,是否受骗了。瘦子警察和善地补充道。
不知道老张在警车里,有没有听到这段对话,他大概会比我笑得更响亮,笑完了,他还要小手一挥,像在空中拍打一只看不见的虫子。
朱老师……胖子忽然这样叫我。
他叫一下就停顿了。
也就在他停顿的时候,我看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亮。忽然想起他为什么看起来这样眼熟了——这是我曾经教过的学生呵。我从学校辞职十几年了,过去的很多东西已经模糊。在这当下,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记得教他的时候自己只有二十多岁,甚至可以确定他在哪个班,连他的班主任是谁我也想起来了,他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他当年是坐在教室的哪个位置,甚至某一次他站起来回答问题,比较纤细的脖子在我眼前晃动,腼腆的神情和轻轻的声音,在我的追问下一点点低下头,全都涌了上来,历历在目……而且我还有他的微信。
我有他的微信,我想。看着他胖乎乎的,站在我的家门口,过去和现在跨越中间漫长的空白,古怪地连在了一块。就在去年,当他连续几天半夜发朋友圈说通宵值班准备突击行动时,我终于没有忍住而给他留言,“爱己者,仁之端也,可推以爱人也”。他没有理睬,我也希望他不要理睬。我并不以为自己曾经教给过他什么,尤其在眼下的状况里,更不想以老师的身份出现,当人离开讲台那一刻,言说的象征意义就已然消亡了。当我把这事给老张讲,老张颔首笑笑,他说人家又没做什么,你咋去留那样的言,跟个书呆子似的。我说我这不是未雨绸缪么,他第二天给我点了赞呢。老张说,那挺好的,人家尊师重道。我忽然心里很安定,不由得搓了搓手。我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天我骑着自行车闯了红灯,一个警察大老远跑过来,冲我敬礼,我慌神说对不起,那个警察却朝我笑,叫我朱老师,我是既惭愧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