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

作者: 刘庆邦

守明和张楼的那个男孩子定亲后,作为定亲的证明,男方为守明送了一包彩礼,守明精心为那个人做了一双鞋。彩礼是几块用石榴红方巾包着的布料,鞋是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在得知那个人要去远方当工人的头天晚上,守明通过媒人,约那个人在一座石桥上见了面。见面的主要意思,是鞋已经做好了,不能老在自己手里放着,趁那个人要远行,她得亲手把鞋送给那个人。最好是那个人能当着她的面,把新鞋穿上试一试,看看合脚不合脚。

日子到了七月,再过两天就是天上的牛郎会织女的日子。地里的高粱、玉米等高秆庄稼,都长到了应有的高度,看去黑森森的,如同无边的树林。这里那里,都有野生的昆虫在鸣叫。如果说它们以前的鸣叫只是在练习,现在已经练得字正腔圆,有声有情,到了可以合唱的程度。它们的大合唱几乎没有间歇,把一个高潮推向又一个高潮。天上的月亮是新月,弯弯的月牙像一根鸽子毛。这样的月牙不是很亮,内沿待生长的地方有些毛绒绒的。满天的星星还是原来的样子,不见它们长大,也不见它们变小,还是习惯性地眨着俏皮的眼睛。石桥下有河,河里有水,水是活水。守明和那个人在石桥南面的栏杆边站下,他们没有听见桥下流水的声音,一切似乎都静悄悄的,静悄悄的。

守明叹了一口气。她叹得轻轻的,想叹气不敢叹的样子,不叹气又管不住自己的样子。

那个人听见了守明的叹气,他没问守明为什么叹气,只是把守明看了看。别看他和守明定了亲,他却从没有近距离地好好看过守明。他所在的村庄和守明的村庄同属一个大队,大队部设在守明所在的村。去大队开社员大会时,他只是远远地看见过守明。在媒人的安排下,哪怕是两个人在守明家相亲的时候,也是守明在里间屋,他在外间屋,两个人只是隔着箔篱子说了几句话。这样的相亲,跟走过场差不多,过场走过,亲事就定了下来。说起来,是那个人的大姐、二姐相中了守明,她们认为守明生得高,长得壮,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干活儿的好手,就托媒人把守明介绍给了她们的弟弟。当弟弟的对女孩子还没有什么判断能力,既然大姐、二姐都认为守明不错,他就同意了和守明定亲。这次他和守明离得这么近,总该可以好好看看守明了吧。可是呢,因夜色朦胧,他对守明还不是看得很清楚,看不清守明的眉目,也看不清守明的表情。他只看到了守明修剪整齐的头发、圆圆的脸庞,还看到了守明的眼睛。在星光下,守明的两只眼睛像是两颗星子。

光心跳不行,总要开口说话。守明问:你明天就走吗?

明天就走。

我去送送你。

不用。

要送。

那个人不说话了。

河边陡然飞起一只长腿鹭鸶,无声地向远方飞去。

我给你做了一双鞋,你明天走的时候带上吧,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守明把那双鞋递向那个人。那双鞋脸对脸扣在一起,只能看见鞋底子,看不见鞋帮子。鞋底子是白色的,白得一尘不染,在月光下似乎有些反光。

那个人接过鞋,觉出鞋底子厚墩墩的,并闻到了新鞋子的气息,说了一声谢谢你。他把两只鞋分开,分别装进上衣下面的两个口袋里。

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你穿上试试吧。

那个人往桥面上看了看,没有坐下来脱旧鞋,试新鞋。他说:不用试,肯定正合适。

你没有试,怎么知道正合适呢?

我听说你不是跟我大姐要过我的鞋样子嘛,既然是照着鞋样子做的,就不会有错。那个人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的发型是一边倒。

遍地的虫鸣愈加繁密,以大地作舞台,以星空作天幕,它们的大合唱像是掀起了新的高潮。然而,在夜里,昆虫们的合唱越是响亮,田野里越是显得沉静。夜在往深里走,天边偶尔打起一道露水闪,表明在下露水。谁都看不见下露水的过程,但露水会使人的头发打缕,会浸湿人的衣服,也会使天气变凉。守明和那个人都没觉出凉意,他们心里都热乎乎的。这两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这两个已经定亲的年轻人,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在各自回家之前,他们还会有什么行动呢?或者说他们还会有什么仪式呢?仪式是有的,那个人在说再见的同时,向守明伸出了手。临别握一下守明的手,这似乎是那个人的一个重大行动,而且早有预谋。为了实现这个预谋已久的重大行动,见到守明,他心里一直鼓荡着握手的事,对别的事都不太在意,仿佛握手才是他当晚要达到的最终目的。

守明是灵透的,她很快明白了那个人的意思。守明怎么办,她要不要把自己的手交出去?在此之前,守明的手在割草时握过镰把子,在刨红薯时握过铁锨的把子,在和脱坯用的泥巴时握过钉耙的把子,以为自己的手只是用来干活儿的,没想过还有别的用场。是的,守明从小闺女长成一个大闺女,从来没和别人握过手,没和女的握过手,更没和男的握过手。夜里去公社所在地看露天电影,在故事片前面所放的纪录片上,她看见过人和人握手。那些握手的人都是大人物,而且握手是发生在用电光打出来的电影上,她连个小人物都不算,跟电影更是离着十万八千里,握手哪里轮得上她呢。可是,天哪,那个人像搞突然袭击一样,一下子就冲她伸出了手。不用说,那个人要模仿大人物,要模仿电影,也要握一下她的手。守明不能拒绝人家握她的手,她意识到了,她是定了亲的人,已经是人家的人,人家可以向她提出要求,她也有责任把自己的手交出去。于是,守明把自己的右手交了出去。在交出右手的同时,她低下了头。在夜色中,就算对方的眼睛再亮,看她也不会看得很清楚,她本来可以不低头,可像是出于一种顺从和害羞的本能,她不知不觉间就低下了头。那个人不失时机地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心、手背,还有五根手指,都握住了。那个人握得并不是很用力,守明的手心里还是忽地出了一层细汗。

桥下的水在流,月光下,流水波光粼粼,如同碎银。

握过了手,他们就下了桥,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在黑庄稼夹岸的小路上走回各自的家。

来到家门口,守明却没有马上进屋,又在月亮地里站了一会儿。她想,握过她手的那个人这会儿也应该到家了。她觉得自己的右手好像还在发热,就把右手举到眼前,对着月光看了看。她的手没什么变化,还是五根手指头,还是每根手指头上都有指甲。可是,因为这只手被那个人握过,仿佛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手已不是原来的那只手。我哩个亲娘唉,真让人发愁!

堂屋的门没有关,守明轻手轻脚走进家门时,还是被娘听见了。娘说回来了,问她用不用点上灯。他们家只有一只煤油灯,在爹和娘住的东边屋里放着。

守明说不用。

守明和妹妹睡在西间屋的一张小床上,床上铺的是光光的苇席,姐妹俩一人睡一头,二人合盖一条粗布被单。守明摸黑走到床边,听见妹妹已经睡得很熟,跟一头死绵羊差不多。妹妹睡觉很占地方,睡得支里八叉,小床被妹妹占了一多半。若搁往日,守明会抓住妹妹的一条腿,像推磨一样把妹妹往床里边推一推。这晚她没有动妹妹,不声不响地就在床边躺下了。她刚躺下,就听见成群结队的蚊子,嗡嗡叫着,向她围拢而来。她听人说过,每年到了这个季节,蚊子因急于补充营养,急于产子,就疯狂叮人,吸人的血。往日里,一听见蚊子的叫声,她就有些反感,会挥手驱赶蚊子,或者耳朵下面拍一巴掌,把蚊子拍死。这晚她的心情有所变化,听见蚊子的叫声,感觉蚊子像是欢迎她归来似的,不是很排斥。她甚至想到,蚊子们活得也不容易,它们想吸点血就让它们吸吧。守明的手是在活动,但没有用来对付蚊子,而是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手。那个人是用右手握住了她的右手,她是用自己的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她要重温一下,握手到底是什么滋味。握过自己的手后,守明几乎又想叹气。她觉得自己的手硬硬的,一点都不软乎,有点粗糙,手指里侧靠近手掌的地方还有茧子。要是事先知道那个人要握她的手,她会烧点热水,把自己的手泡一泡,泡得软乎一点。她还可能会提前到集上买一盒蛤蜊油,用油脂把手指、手心、手背和手脖都搽到,搽上油再搓一搓,揉一揉,把手变得细腻一些。好多事情就是这样,大的方面仿佛在意料之中,具体的事情常常出人意料。

第二天,公鸡刚叫第二遍,守明就悄悄起了床。她到院子里看了看,月牙儿落下去了,东边的天刚露出一抹浅浅的胭脂红。昨天晚上,她睡得不是很踏实,老是担心一觉睡到大天明。她刚睡着,脑子一明,就醒了过来。她又是刚睡着,脑子再一明,又醒了过来。每次醒来,她就赶紧眨眨眼睛,往窗口看,或张张耳朵,向外面听。见窗口还黑着,离天亮还早,或没听见打鸣的公鸡有任何动静,她才又勉强闭上了眼睛。就这样醒了睡,睡了醒,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到底也分不清是睡还是醒。守明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在生产队里干了一天活儿,晚上吃过晚饭,她都是倒头便睡,睡得比目前的妹妹还死性,天亮了还在梦中,鸡叫三遍还不醒。现在不行了,自从认识了那个人,自从和那个人定了亲,自从有了重重心事,她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特别是,那个人昨天晚上握了她的手,她又打算今天上午去送那个人远行,她怎么能不上心呢,怎么能不管好自己呢!另外,今天除了要把那个人送到县城,她还准备了一个重大行动,这个行动只有到县城才有完成的可能。可以说,和那个人定亲之后,她就有了这个心愿,就开始酝酿这个行动。她把这个行动深深藏在心底,不跟星星说,不跟月亮说;不跟树木说,不跟花儿说;不跟蜜蜂说,不跟蝴蝶说,连对自己的娘都保着密。

她拿上洗脸盆,在盆子里放上毛巾、木梳和半块肥皂,要去村口的水塘边去洗头洗脸。她本来可以用水桶从井里把水提回家,在家里洗,可她只要一动水桶和脸盆,就难免会弄出一些动静,影响家里人睡觉。水塘里的水很清,像一面大镜子。守明来到水塘边,往水里看了看,“镜子”没照见她的面容。因为天还没有亮,水面还有一层薄雾,使“镜子”显得有些朦胧。对于这块水塘,守明是熟悉的,她经常在这里洗衣服。水边缓坡处,放有一块长条的青石板。守明和村里的妇女们都喜欢在青石板上搓衣服,用棒槌捶衣服。据村里人说,这块青石板原本是一块矗立的石碑,不知怎么就被人推倒,扔到这里,成了搓衣板和捶布石。石碑上原来刻的有字,时间一长,字迹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守明舀了多半盆子清水,放在石板上,低下头,把后面的头发拢到额前,浸在水里洗起来。秋天来了,塘水已经有些发凉。刚接触到凉水,她不由得激灵了一下。洗着洗着,觉得水渐渐变温,就适应了。守明没有扎辫子,头发留得也不长,洗起来比较容易。把头发全部浸湿后,她就在头发上打肥皂。当地人把肥皂叫胰子,香肥皂叫香胰子,不香的肥皂叫臭胰子。守明家没有香胰子,只能用臭胰子洗头。守明不认为臭胰子臭,她闻着臭胰子也有一股香味呢。把头发洗了两遍,用毛巾擦了擦,对着塘面梳头。东天的胭脂红铺展得面积更大一些,也更红一些。胭脂不仅铺展在天上,还映进了水塘,似乎连水的面容上也搽上了胭脂。守明长这么大,还从没有搽过胭脂。天上的“胭脂”映在水里,她的脸也映在水里,就算搽了一次“胭脂”吧。

守明回到家,见娘已经起床,准备去灶屋做早饭。娘把她梳得光溜溜的头发看了看,对她说:你今天早上别进灶屋做饭了,你的头发还有点儿湿,别让草木灰沾在头发上。

守明点了头,感到娘到底是娘,只有娘才会这样为她着想。

你是要去送一下那孩子吗?娘问。

守明又点了点头。娘把她的那个人说成那孩子,这样的说法,守明不爱听,她觉得有点小瞧那个人了。可是,娘要是把那个人说成“你女婿”,恐怕守明更不喜欢听,会羞得满面通红。

娘还有话问她:是你一个人去吗?

守明嫌娘问的话太多了,可不回答娘又说不过去。这一次光点头回答不了问题,她只好说:跟他二姐一块儿去。

那娘就放心了,你以前没去过县城,听说县城深似海,我怕你迷了路,一个人走不回来。

守明想说:我又不是三生子两岁的小孩子;还想说:鼻子底下是大路。但她都没说出口。大早起的,她不想跟娘说那么多。

公鸡叫罢了第三遍,这家那院传来了开门声。朝霞铺红了半边天,村里飘起了淡淡的炊烟。娘的话还没说完。接着,娘就说到了守明所准备做的一个重大行动,也是藏在守明心底的一个秘密。娘走得离守明近些,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才说:县城有照相馆,趁着你送那个孩子到县城,你们照个相,合个影吧。

所准备的行动作为一个秘密,在守明心底藏着掖着,还是被娘说了出来。这个秘密属于她一个人,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比如说,那个人在和她见面前,准备握她的手,肯定也是那个人事先所准备做的重大行动,也是那个人藏在心底的秘密。因为准备做得充分,保密也保得好,才顺利达到了目的。而她的秘密提前被娘说出来呢,就不太好,好像她的心思被人代替了一样,觉得有些别扭。她说:照什么相!又说: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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