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云
作者: 徐鲁虽然时刻都在担心,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然而一旦永诀,还是难以承受心中的悲伤。二○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敬爱的老师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二岁。弥留之际,有那么一刻,她从极度虚弱的状态里恢复过来,睁开眼,思维变得清晰,对身边的护士和大夫喃喃说道:“我是儿童文学作家,写童话的。”
是的,她是一位写童话的作家,为赤脚幼童写了七十多年,从扎着黑黝黝长辫子的童话姐姐,写成了白发苍苍的童话奶奶。她这一生,为儿童文学操碎了心,还有不少事情没有做完呢,可是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她是那么爱美、爱洁净的一个人。那天午后,当她的儿子翌平与照料她的阿姨给她换了一身洁净的衣服后,旁边的仪器跳出了横线。她闭上眼睛,安静地作别了这个世界。
记得有好几次,在谈到自己的童话创作之路时,她跟我说,她很喜欢的一篇童话,是法国女作家乔治·桑写的《玫瑰云》。故事里讲到,一片小小的玫瑰云,是那么不安分地飘荡着、变幻着,甚至变成了浓重的乌云,遮天盖地,翻滚着、奔跑着,裹着狂雷巨闪,撕裂了天空。可是,那位历经艰难的老祖母,却把翻滚的云团抓在手中,放在纺车上轻轻地纺啊纺,纺成了比丝还细的云线。虽然眼前有狂风暴雨、山崩地裂,但她仍然镇定自如,不惊慌,不抱怨,也不叹气,只是耐心地纺啊纺,最终把所有厄运、灾难和痛苦,纺成了柔软的、温暖的丝团。“我像吃橄榄一样不断地咀嚼它,我逐渐理解了它更深的意义。它蕴含的哲理,不断在我心中回荡……”她在一篇文章里如是写下了自己对童话里这位老祖母的理解与同情:她是在捻纺着艰辛的人生。
葛翠琳老师是河北省乐亭县人,与李大钊先生是同乡。在乐亭,葛家是赫赫有名的教育世家、书香门第。她的曾祖父葛文翰,乐亭人皆尊称为“文老先生”,在当地教了一辈子书,可谓桃李满天下。她的父亲葛垂绅,字笏臣,是晚清时乐亭的名人,京城师范毕业后,先为教师,后弃教从商,被推选为乐亭商会会长。
青年时代,葛翠琳考入燕京大学,读的是社会学系。大学期间,她追求光明与进步,向往革命,悄悄靠近了中共地下党组织。北平解放前夕,为了保护母校不遭敌人破坏,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她和多位同学一道,勇敢地担当起了护校任务。一九四八年年底,她被吸收参加了中共地下党领导的民主青年先锋队,协助地下党秘密组织燕大师生,准备迎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城。北平宣告和平解放,解放军入城当天,她和燕大的同学们兴高采烈地参加了在天安门前迎接解放军的活动。新中国诞生那年,她十九岁,从燕大毕业后,被党组织挑选进了北京市委机关工作。
她曾跟我谈到,当时,一位燕大毕业生,能进入北京市委机关工作,是经过党组织再三考察和选拔出来的。可以说,一条开阔的从政之路,已经铺开在面前。可是,也正是从新中国诞生这一年开始,她竟然踏上了一条为孩子们写作的文学之路。这是为什么呢?
她给我讲过这样一个细节: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这天,她和北京市委机关的同事们一道,在天安门城楼下的御河桥畔参加完开国大典之后,按照事先布置,她负责带领北京市委大院的一支秧歌队,从天安门广场出发,经西城、北城、东城,参加环城游行庆祝活动。大家汗水涔涔地回到位于台基厂的市委院子里时,个个意犹未尽,仍然沉浸在开国庆典的欢乐中。
这时,李大钊先生的侄子、时任北京市委宣传部部长的李乐光同志,看到身上还绑着腰鼓的葛翠琳,就笑吟吟地对她说:“我读到了你在报纸上发表的诗和散文,你为孩子们写书吧!等到四十年之后,回头看看,一定会有不少成绩,那该多么自豪!”
年轻的葛翠琳听到这话,既感到兴奋,又有点惊讶地说道:“四十年?太遥远了吧?部长同志,新中国今天才建立,我还有三个月才满二十周岁哪!”
也就是从这一天,从李乐光同志的这一句建议开始,她真的走上了为孩子写作的道路。这一写,就写了七十多年!从在《北京新民报》和《北京儿童报》上发表儿童诗开始,她从美丽的童话姐姐,一直写到变成了慈祥的童话奶奶。她像乔治·桑童话里的那位老祖母一样,几乎毕生都在捻纺着人生的“玫瑰云”。她把长途跋涉的劳累、艰辛与苦涩,把人生的风雨雷电埋在了心底,只把最美丽、最柔软和最温暖的丝团与云纱,献给一代代幼小读者。
开国之初,她先是在中共北京市委文艺工作委员会工作。不久,北京市文联成立,她被分配到市文联工作,担任老舍先生的秘书。同时,也时常参加刚刚成立的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组的活动。
她也曾讲到这个时期,年轻的冰心对她的影响: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后,中国作家协会成立,设立了儿童文学组,冰心、张天翼担任组长,带着她和十几位青年作者学习儿童文学创作。活动大多安排在晚上,有时大家谈得高兴,散会时已是深夜,往往由她送冰心回家。
有一个晚上,她们踏着皎洁的月光边走边谈。她对冰心说:“我不是中文系的学生,学习文学创作,完全是从头开始,总是担心自己写不好。”冰心拿自己的经验讲给她听,鼓励她说:“我从国外回来,文学创作要写新中国的人物,写新中国的新生活,我不也是一样从头开始吗?”冰心还叮嘱她说,文学创作,就要不断地寻找新的起点,不断地去熟悉新的生活、新的题材。
晚年的时候,想起这些美好的往事,葛老师无限感慨地说:“冰心老人这些话,铭刻在我内心深处,一生不曾忘记。”
葛老师把主要精力都用在了童话创作上,偶尔也写点散文。我注意到,在她的散文里,以写冰心和老舍这两位老作家的篇什最多,也最为感人。这是因为,她与这两位老作家交往最深,对他们的生活细节、内心世界和人格风范的观察与感知,也最真切。
她曾写到这样一个细节:有一次,她像往常一样,到医院去看望冰心。走进病房,她先去卫生间用药皂洗了手,以免带来感染源。走近病床后,冰心握住她的手。于是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刚用冷水洗过,搓一搓就好了。”
“不用,你握着我的手,就会暖和起来。”
“您会感到凉的。”
“不怕,我还有足够的热给你。”
“您给了我很多很多,半个世纪里,我感受到您的爱。”
“你再给予孩子们。”
“我会记住您的话。”
说完,她看到冰心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没有任何多余的描述与议论,就是这么短短的、简洁的几句对话,却把两代女作家的怡怡亲情、女性的细腻与周到、母亲般的慈爱,都呈现在了读者面前。因为对冰心有着更多最细微和最真实的理解,她才写出了像《玫瑰与大海》《玫瑰的风骨》这样动人的散文。
“因为它有坚硬的刺,浓艳淡香都掩不住她独特的风骨!”“玫瑰花映出了冰心的影子。冰心的作品里,闪烁着玫瑰花的美丽、芳香和风骨……”她用“玫瑰的风骨”来赞誉冰心的情操、精神和人格力量,真是十分准确、贴切和形象。
因为有较长一段时间担任老舍的秘书工作,所以,葛翠琳老师眼里和笔下的老舍,更具真实性。她写老舍先生,全是依靠一件一件她亲眼见到的日常琐事,来展现老舍的为人和性格。老舍的悲剧性命运,通过这样一些真实的细节,得到了呈现和揭示。
比如她曾写到,当时一位主管北京市文艺工作、革命资历很长的女作家,写了一部小说稿子,请老舍先生看看,希望他能发表一些意见。过了些时,老舍看后,把书稿放在茶几上,直率地说:“作品写得太干巴,缺乏文学性。”这位女作家听了,顿时不悦,脸色严肃地说:“我的作品就是不要月亮啊,星星啊,树呀草呀花呀的。我们无产阶级,不欣赏那些东西,都是资产阶级情调……”这时,老舍也满脸严肃地回答道:“那就不要拿给我看。我就是资产阶级。我喜欢太阳,也喜欢月亮星星,还亲自种花养花。”于是两人沉默相对,一时间,空气也像凝固了一样。
年轻的葛翠琳当时亲眼目睹了这场“对峙”。她这样回忆道:“几分钟过去了,我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忙拿起暖瓶往两人的茶杯里添开水,慌慌张张竟碰倒了茶杯。我惊讶地发现,茶水顺着茶几的玻璃面向下流淌,竟滴落在副主席女作家那雪白的高跟皮鞋上……”
倘若不是亲历者,谁也想不到,一向给人以幽默敦厚印象的老舍,还有如此“金刚怒目”的一面。与冰心所拥有的“玫瑰的风骨”一样,葛翠琳笔下的老舍,也有一个贴切的性格象征,那就是老舍十分喜欢的花椒树。在葛老师看来,花椒树有尖硬的刺,还有青红色麻辣味儿的果实,恰好象征着老舍刚正不阿的风格。
葛老师还曾跟我讲到一件小事,正好反映出了老舍先生幽默和风趣的一面。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日子里,很多青年人都踊跃报名,想到朝鲜前线去。葛翠琳作为北京市文联的青年干部,当然也很希望有机会去朝鲜前线。因为她是从燕大出来的学生干部,没有经过战争的洗礼,也不曾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过,心里总是有几分改造不彻底的自卑感,所以她就想请老舍帮忙向上级说几句话,批准她去朝鲜前线。老舍听了葛翠琳的要求,立刻幽默地笑笑说:“我当然很乐意帮您这个忙。可是您应该知道,我提任何建议和意见,都是通过您向上级反映的。这件事,我也只能由您反映给上级喽……”这样的细节可谓典型的老舍式的风趣与幽默。
葛老师还写过一篇散文,题为《沉默》,是写长篇小说《曹雪芹》的作者、老作家端木蕻良的。那是在政治斗争气氛浓重的年月里,有一次,北京市文联的一位领导多次追问:“林斤澜的思想情况,表现出什么问题?”这时,端木蕻良赶紧回答说:“他下去深入生活。”葛翠琳在文章里写道:“人们知道端木是很注重文字的准确性的,但这时用词却极模糊,是‘下去了?’还是‘将要下去?’由人去理解。”果然,有一天,那个领导声色俱厉地斥责端木:“有人反映了,林斤澜根本就没下去,而且在家中大吃大喝,大砂锅炖肉,做了好多菜,天天像过年过节一样。”这时,端木语气平淡地说:“可能他偶尔回来看病。”那位领导却恶狠狠地说道:“你欺骗组织,罪加一等!”
机智的老作家,在不得已的时刻,用一种“舍身救人”的办法,保护着当时还是青年作家的林斤澜。这个细节被同样是青年作家的葛翠琳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上。
二○一○年,葛老师八十初度。承蒙老师信任和委托,我帮她编选和校订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天天出版社出版的《葛翠琳作品全集》,包括《野葡萄》《会飞的小鹿》《翻跟头的小木偶》《进过天堂的孩子》《山林童话》《会唱歌的画像》《大海与玫瑰》《十四个美梦》《蓝翅鸟》《小路字典》《春天在哪里》等,共十八册。虽然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全集”,却也几乎囊括了她从事文学创作以来的全部作品。
她的短篇童话《野葡萄》最早发表在一九五六年二月号《人民文学》上。这篇童话是她的“成名作”,也成为她的代表作之一。《野葡萄》首次结集出版,是一九五六年三月由北京大众出版社(北京出版社前身)出版的一册薄薄的、不足两万字的二十八开本小书,仅收录了《野葡萄》《雪梨树》《“老枣树”和“小泥鳅”》三篇童话。到二○一六年,《野葡萄》问世已经六十年了。六十年来,这部名著不断增补重版,包括英、法、德、俄、日等多种外文译本和各种连环画、绘本、美绘版等,已经超过一百个版次。所收的同类题材和风格的篇目,也由最初的三篇逐渐增加到近二十篇。这批童话代表着她创作生涯的第一个高峰期。其中的短篇《野葡萄》已成为新中国短篇童话的经典名篇,被翻译成了多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字。
《野葡萄》讲的是一个父母双亡、聪明美丽的牧鹅小姑娘,受到恶毒的婶娘的虐待,被弄瞎了双眼。原因是婶娘自己有一个盲姑娘,是阴暗的嫉妒心,使她伸出恶毒的手,残害了小姑娘那双葡萄般亮晶晶的眼睛。但是小姑娘有着善良和坚强的心灵,在好心的白鹅的帮助下,她孤身走进深山,寻找传说中的能让盲人重获光明的野葡萄。在经历千辛万苦之后,她终于找到了神奇的野葡萄,不仅使自己重见了光明,还把能够治疗眼睛的野葡萄,带给了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这篇童话也奠定了她童话创作的一个基调,那就是:表现真善美的永恒主题;讲述带有泥土芬芳和现实生活气息的、能够反映出伟大的民族性格和善良的人道情怀的美好故事;追求鲜明的民族风格;注重语言文字的生动和优美,在语言的韵致、音色和节奏上,都精雕细刻,力求完美和独创性。从《野葡萄》开始,童话也成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成为她对人生、对世界的信念和热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