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
作者: 张梅一
张明琪继续欣赏着夕阳下江面的变化。因为经常在这里观察黄昏时的江面,他察觉到最美丽的时刻就在这半小时里。黄昏六点钟前,江面还是十分平静,天空灰白,江水混沌,有几只花尾渡停泊在江面,也是呆头呆脑的,一切平淡无奇。六点一过,就像有一只上帝之手把黄昏的天色翻搅,唤醒了沉睡的天空。天空刹那间变幻无穷,先是粉红,再是深玫瑰红,而后又出现一抹深蓝。天空犹如一块巨大的调色板,出现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组合。
今天黄昏的天空是彩霞万丈,整片天地都给染红了,绚烂无比。他再次感叹造物主的神奇。慨叹之际,他想起了那对来自马来西亚的姑侄。刚刚管家张泰说收到密报,这对姑侄是革命党,此行的目的就是刺杀他这个总督。
当时他还在隔壁的房间和她们喝咖啡。房门开着,飘出很浓的香味。姑侄二人正在把从马来西亚带来的咖啡豆精心研磨。咖啡壶很精致,是准备外销到欧洲的式样,中式纹样和西式器型相结合,青花瓷的肚子,装饰纹样是典型的清代合家欢人物图。旁边一只银錾刻花卉纹人物纹奶壶和双耳罐,拿督夫人好像很喜欢这只双耳罐,拿在手上细细把玩。奶壶旁边放着从澳门带过来的杏仁饼之类的点心,用一只广彩三国刀马人大盘盛着,盘中描绘的是《三国演义》中吕布手握长戟与义父董卓策马出战的动态场面,十分传神。还有一只小一点的盘子,主题是杨贵妃和高力士,图中杨贵妃坐在一把酸枝椅子上,身后有两个举着鹅毛扇的丫鬟,高力士跪在美人面前。房间正中的桌子颜色有点暗,窗外有一条宽大的回廊,回廊可以通到各个房间。
四人在喝咖啡的小圆桌旁边坐下,幼瑛给他们倒咖啡。姑姑又拿起一件直筒杯身青花花卉纹的啤酒杯放在手里端详,张明琪问她:“夫人可是喜欢这些瓷器?”夫人说:“太精美了,中西合璧。”
张泰站起来走到张明琪的身后,用手轻轻碰了一下他。张明琪心领神会地把杯子放下,和张泰走到了阳台,眼见四下无人,张泰就说:“英国人中间有人在走私军火,把武器卖给新军。”张明琪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我们慢慢再查,现在重要的既不是英国人,也不是军火,而是革命党。”张泰小声地说:“这个拿督夫人有可能是革命党,特别是她的侄女。船上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还有密报说有人带了枪支上船。”总督摇了摇头说:“不会,拿督夫人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不会是革命党。她没有参加革命的一点理由。我们看一个人,要看他有什么道理要做一件事情。夫人锦衣玉食,有必要去冒这个险吗?她的那个侄女,一看就是调皮捣蛋,没调教好。但她对政治毫无兴趣,也不会是革命党。”言罢张明琪笑了起来说:“要是她们都是革命党,那我们还怕吗?不过就是一些老弱妇孺。”
他的嗓门突然变得有点高亢,管家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房间里面好像一下子也安静下来,此刻这对姑侄的手中应该还端着咖啡。他想象得出现在她们脸上的表情。阳台是一个回廊,他对管家摆摆手,朝着另外的方向走去,回到他自己的房间。本来张明琪想邀请她们一起欣赏美丽的黄昏景色,然后和充满异国情调的香云纱夫人坐上马车一同去位于长堤的乐善大戏院看戏,来自澳门的福隆戏班要在那里演一出新戏——《大闹广昌隆》。
他想到自己几乎要被炸死在那辆马车上,粉身碎骨,突然弯下身子呕吐。眼前的晚霞越来越灿烂,天空和江面像被燃烧起来。万丈霞光中,他是那么渺小。管家踩着花麻石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看着邪恶的晚霞渐渐把他的主人吞没。
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情。张明琪的同僚以“机器病人”“夺人生业”“男女混杂,易生瓜李之嫌”为由,在南海下令封闭了近代中国第一家民营缫丝厂——“继昌隆”。另一位下属,出身低微,因军功得官,后又娶了太平天国康王的妃子为妾,致使第一任正妻气死,第二任正妻自杀。因此他收到一纸诉状,开近代婚姻官司之先河。
还有一件事情,说是当时越来越多奇形怪状的消息,纸片一样穿越晚霞向他飞过来,在总督大人面前纷纷坠落。他看看自己的脚,惊讶地发现脚上一向引以为豪的鞋子变成一双粗鄙的木制拖鞋,布满灰尘,他保养得当的又嫩又白的脚趾夹着肮脏无比的人字形布带有点不知所措。他发狂地弯下腰努力把脚从拖鞋里拔出来,大声叫着管家的名字:“张泰,张泰!”管家惊讶地看到他奋力脱下一只鞋子,再把鞋子砸向玻璃。
对着无边的晚霞,他喃喃自语:“有去无回,有去无回。”他好像是在说自己,也是说这个乱世。
因为一只脚没有了鞋子,张明琪转过身来的时候显得两个肩膀高低不平。他对发愣的管家招手,管家小心走过去,总督在他耳畔吩咐:“晚上继续去乐善大戏院。”
管家没有吭声。在他的面前,主人已经变成一只愤怒的公鸡。头上的朝帽像鸡冠一样耸立着,一只脚穿着鞋子,另外一只不穿鞋子的脚正悠闲地搭在穿鞋子的脚的上面,发出愉快的微笑。
他小声地但是长时间地在管家的耳边叨唠。管家的脸色由惊讶转为阴险,最后发出大快人心的笑声。
管家走到窗前,把鞋子捡起来,替主人穿好。主仆二人衣冠楚楚地挽着手走到隔壁的房间,咖啡味越来越浓,四人继续在喝咖啡的小圆桌旁边坐下。
张明琪看着晚霞说:“多美丽的景色。”三个人都回头去看晚霞,一时没人说话。
张明琪突然问:“夫人,你对革命党怎么看?”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三个人都有些愕然。好一会儿,夫人缓缓回头:“您是问我吗?”张明琪看着她点点头。夫人说:“我们妇道人家,不关心这些事情。”
正说着话,穿着白衣服的佣人呈上一只木制的托盘,托盘上摆着一只长满了刺的青色的圆东西。张明琪问:“是什么东西?”佣人说:“这是拿督夫人从马来西亚特地带过来的榴莲。”张明琪问张泰:“你吃过吗,好吃吗?”张泰苦着脸说:“别说吃了,我连闻都不能闻。”
他还没说完,拿督夫人和她的侄女笑起来。
夫人让佣人把托盘里的榴莲放在茶几上,佣人用熟练的手法把榴莲剥开。一时间客厅里充满了浓郁榴莲味。榴莲的香味一下子把拿督夫人和梁幼瑛带回到潮湿闷热的马来西亚,回到那里的热带雨林。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张明琪打破了僵局:“不错不错,这味道挺香。”然后又对张泰说:“不难闻啊,这个味道不难闻。”张泰紧皱着眉头,伸手去拿另外一只榴莲。梁幼瑛的脸上现出了紧张的神色,大声说:“别动!”张泰的手马上缩回来。拿督夫人连忙说:“不用打开了,我们先把这只吃了,榴莲可以放很多天的。”
张泰的脸上现出怀疑的神色,眼睛盯着这只没有打开的榴莲。拿督夫人对幼瑛使了个眼色,幼瑛点点头。
张明琪皱着眉头看着眼前剥好的榴莲,正想着推托不吃的理由。
幼瑛说:“大人,你今天不会杀猴子吧?”
房间里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包括站立在一旁的工人。张泰眼神马上从榴莲那里转回来。张明琪笑了一笑说:“唉,我今天还真的想杀一只猴子呢。”
梁幼瑛垂泪道:“这是世界上最野蛮的事情。姑姑,你一定要带我去救这只猴子。”
姑姑站起来,挡住那只没打开的榴莲,说:“开玩笑的,大人跟你开玩笑的。哪有那么野蛮。”
幼瑛擦拭完眼泪说:“我一定要去看一下。”这时有官员探头进来找张明琪,他进来就对张泰说:“你带她去看看那只可怜的猴子吧!”说完就和官员走出房间。
张泰看着拿督夫人说:“真的要去吗?”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刚才一脸的谄媚瞬间消失,整个人由奴才变成了酷吏,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充满了怀疑和敌意。一股寒意从拿督夫人的脊梁升上来。
梁幼瑛坚决地说:“我一定要去。”
张泰还是看着拿督夫人,没动。
拿督夫人慢慢站起来,沉着地对张泰说:“麻烦你带她去一下吧,也就是很短的时间,不然她就会在这里一直吵闹。”张泰硬着头皮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那只没开的榴莲。拿督夫人笑着说:“你放心吧,我等你们回来。”
张泰和梁幼瑛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慢慢穿过花园,走到一间厨房。可以看到穿着白衣服的佣人们正在忙碌。在厨房前面的空地上,放着许多笼子。张泰指着这些笼子对她说:“夫人,你自己看吧,我要去准备今晚看戏的事情。”他把一个厨房伙计叫出来,吩咐了几句,自己就先走了。
春天的阳光透过薄雾慢慢流进花园。
这里的景色非常漂亮,四处都是俄式、英式、法式的建筑,与广州城有很大的区别。但梁幼瑛没有心思去欣赏这些景色。她走到一个个笼子面前,蹲下来仔细地看。看到笼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有蛇,有穿山甲,还有猫,甚至还有一只野猪。更重要的是看到了她最关心的两只猴子。她还看到有很多像蟑螂一样的东西,但是又很干净,她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她在马来西亚没见过,但是放在这里肯定是准备吃的。一个厨师走了过来,很有礼貌地问她:“夫人,你在看什么呢?”梁幼瑛指指前面的这一堆笼子说:“这些都是要吃到肚子里面的吗?”厨师笑了笑说:“是的,这些都是最珍贵的山珍野味,我们的总督每次宴会都要吃的。”
梁幼瑛蹲到两只猴子面前。猴子好像也知道自己死期已近,很悲伤地看着她。有一只猴子还流出了眼泪。她站起来对厨师说:“这两只猴子我能够买下来吗?”厨师大吃一惊说:“你买它来干什么?这些猴子非常的顽皮。”幼瑛说:“它们怎么顽皮呢?它们看上去是这么的可爱,我要把它们带回马来西亚。”两只猴子好像也能听懂她说的话,吱吱哇哇地叫着比画着手势。厨师说:“这些猴子最会模仿人。有一个笑话是这样的,有一家人对门养了一只猴子,他做什么那只猴子也做什么,搞得他不堪其扰,后来他就回房间做了一个上吊的动作。结果猴子自己也上吊死了。”厨师说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但幼瑛没有笑,她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可笑。
她想象着那只猴子去上吊的情形。她不知道猴子是怎么给自己绑的绳索,但是听起来这只猴子确实办到了,也证明了它的智商。她叹了一口气,对厨师说:“你确实不能把猴子交给我吗?”厨师说:“不行,要是这样做,我就会被抓到监狱。”厨子看看周围,他觉得这个女人会给他带来很多麻烦,就说:“你先在这里慢慢看吧,我要回去忙了。”
厨师走后,梁幼瑛逐个笼子去看。她首先看了蛇,那是一条“过山风”,这是一种毒蛇,身上有暗灰色的一团团的花纹。因为广东地区地处丘陵地带,这种毒蛇很多。广东人不仅吃这种蛇,还要把蛇的胆活剥下来泡酒。她在看蛇的时候,那条蛇对她吐出了信子。蛇并不像猴子一样,知道自己的末日来临,它只是显得很愤怒。她还去看了穿山甲。那只穿山甲显得很脏,还有很大的臭味。它紧紧地团成一团。幼瑛不明白为什么广东人爱吃穿山甲,后来听人说穿山甲可以去掉人身体里面的毒素。一只笼子装着一条五爪金龙,也叫蜥蜴。这条爬行动物非常丑陋,幼瑛一直看不到它的眼睛,她很想去找它的眼睛,但也不敢去仔细看。
在这些可怜的动物面前,梁幼瑛几乎把今天的任务忘记了。她现在一心要做的,就是放掉眼前这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
有人在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吓一跳,回头看到总督和姑姑正站在身后,总督笑眯眯地看着她。姑姑说:“我们该走了。”幼瑛顿时清醒过来。姑姑和总督身后有两匹大白马,就是载着她们去石室大教堂的白马。幼瑛指着白马说:“啊,又是它们。”
张明琪笑眯眯地说:“我们去看大戏,《大闹广昌隆》,定是一出好戏。”幼瑛听着有点汗毛直耸。她们正准备上马车,管家张泰急匆匆捧着榴莲走过来,说,“慢着,两位夫人。你们忘记拿东西了。”他把“你们”两个字说得很重。姑侄对视一眼,幼瑛伸出手:“给我。”张泰笑道:“你身子不方便,还是我拿着。”说完也上了车,和总督坐在一起。
二
冯碧玉和佩儿进入广州城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因为林老板在佛山上码头的时候惹了点麻烦,福隆戏班要在佛山耽搁几天。碧玉和佩儿就告了假,先到广州。冯碧玉对广州很熟悉,她小时候在真光书院念过几年书,城里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之前香山老家吵着要把她抓回去浸猪笼,她一想到那场景,就禁不住要发笑。她定神想象那些留着长辫子的堂哥堂叔们气势汹汹拿着脏兮兮的猪笼茫然地站在乡村种着芭蕉树的河边,就独自笑得直不起身子。佩儿见她笑成这样,也跟着笑起来,她俩站在广州城的路边笑得前仰后倒。笑了一阵子,佩儿问碧玉:“你笑什么?”
碧玉擦着笑出来的眼泪,指着佩儿说:“你还没剪学生头。”
佩儿原来也是要剪这种时髦的短发的。一来她有点舍不得,二来她是《大闹广昌隆》的女主,所以就没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