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课

作者: 马国福

蛙鸣治愈暗夜里的焦灼

后半夜醒来,夜幕中蛙声如交响拉开序章,一波一波,以稳定的频率音节集体表达对这个时代的态度。城市宁静,蛙声清新,一片一片,如缓慢的潮水,越过河岸,爬过田野,穿过街道,长出翅膀一样,匀速飞起来,飞起来,升高再升高,爬在城市上空的窗户上,钻进那些醒着的耳朵和眼睛,抚慰他们的孤独、不安、期待,修复人与自然生灵的亲密关系。蛙声柔和,如童年里母亲的教诲。蛙声纯粹,保卫着我们最初的童年。它们在时光深处储蓄的声音、色彩、场景、舞蹈,穿越城市上空,浣洗我们的耳朵,这是莫大的福利。

蛙声是一部天书,藏着天之道、地之道。

从某种程度上讲,一个城市里的睡眠指数决定了这个城市的幸福指数。睡眠是上天布置给我们每个人的作业,有的人可以得高分,而有的人则不及格。多少孤独之人、焦灼之人、抑郁之人、落寞之人、失魂之人、撕裂之人,因为内心秩序的紊乱、身体机能的变化而提前交卷、潦草交卷、无奈交卷。时代纷繁,每一个个体在不同的生命境遇下面临种种难言的现实,困顿与挣扎,安逸与突围,纠结与平静在较量。

穹顶之下,失眠是焦灼者的墓志铭,淡然是幸福者的通行证。蛙鸣从未因时节的变换而退去,它们给了我另一种治愈的路径。睡眠是一座城堡,但很容易被攻破。睡眠也是一间茅草屋,只有那些容得下蛙鸣的耳朵,循着内心悠然的秩序找到修复生命元气的秘境,养一河蛙鸣,钓一溪闲云,任时代惊涛骇浪,“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唐代诗人吴融的见解就有其独到之处,吴融在《阌乡寓居十首·蛙声》中直抒胸臆:“稚圭伦鉴未精通,只把蛙声鼓吹同。君听月明人静夜,肯饶天籁与松风。”

没有一个黎明不被黑夜淬火,那么敬请笑纳你窗户缝里流淌进来的清澈蛙鸣,不要抱怨,也不要犹豫,沉浸其中,静享这城市夜空里为我们安神的特效药。

鸟鸣洗濯耳根的清净

后半夜一场大暴雨,四点多暴雨骤歇。鸟鸣如洗,成为后半夜的敲钟人。天地寂静,一粒粒清脆的鸟鸣如从高处落在瓷盘上的豆子,颇有白居易的《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想必按下暂停键的城市,很多人这个时候早早醒来了。

城市里有鸟鸣,是城市诗意和文明的重要标志。我多次在上下班路上观察过人民路、园林路、跃龙路、世纪大道中间绿化隔离带中梧桐树、银杏树、垂丝海棠、玉兰树、红叶李、樱花、栾树上的鸟巢。那些鸟巢如一个个醒目的符号,挂在城市上空,昭示着无需产权证明的绿色空间里,无需按揭贷款,无需首付,无需盖十几个公章证明鸟类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来决定自己家园的面积、层高、方位、建材。就凭这一点,它们的幸福指数要甩我们十八条街。

雨后的鸟鸣和酷暑晴天里的鸟鸣是不同的,雨后的鸟鸣是“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而晴天的鸟鸣则是沾着灰尘的音质。相比于小提琴的清脆悠扬,晴天的鸟鸣质地显得更粗犷豪放,更适合在民间旷野的舞台上欣赏。

每年春夏之交,天快亮的时候,我习惯于卧床听着鸟鸣,进入一种置身于自然原野“在场”的状态。在场是精神和身体一起介入。这种介入,才原汁原味,使自己成为和鸟一样平等、自由、尊严等值的同类,彼此融合没有界线。有时我会突发奇想,如果鸟类会识字,让它们吟唱庄子的《逍遥游》,鸟会不会说:这不就是我心里所想并践行拥有的吗?其实,它们才是与天地精神独往来的杰出代表。

清晨的鸟鸣是没有杂质的,是磨过砂的。有时候突发奇想:把这些鸟鸣收集起来,装进一个底部有小小龙头的大玻璃瓶中,浮躁的时候、喧嚣的时候、寂寥的时候,拧开水龙头,一点一点放出来,洗耳恭听,这些声音会不会像机器的制动一样,刹住我们内心紊乱的秩序?

鸟鸣洗濯着我们耳根的清净。饮一杯鸟鸣,它们是班德瑞的曲子,有树梢露水下坠的幽微,有月光漫行的脚印,有风声掠过草尖的呢喃,有流水摩挲石头的低吟,有鸟喙梳理羽毛的微波,有昆虫的足迹猜想叶脉琴键的旋律……这里面藏着一个幽微的宇宙,各自在不同的角落里以不同的方式维系着小小宇宙的秩序。

我曾在雨夜凌晨三点半听过青蛙的鼓瑟,也曾在春夏之交的后半夜听过第一声鸟类的宣言,也曾于冬夜凌晨两点多在大西北村庄里听过公鸡报晓的高歌,还曾在少年时期半夜里到磨湾的庄稼地里浇水时听过无数昆虫月光下的协奏。那么多声音,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焕发出自己的光芒,它们扣动我们已被世俗世故势利的价值蒙蔽的心,找到一条缝隙,水一样缓缓渗进来,唤醒我们渐渐泯灭的那份天心和本真。

鸟鸣声中夹杂着猫叫春的声音,如裂帛,如乌云层中射出来的一束铅色的光,万箭穿心的撕裂,太凄厉,太歇斯底里,好像一个失恋的摇滚歌手躲在无人注目的角落把自己千疮百孔的肺腑通过嗓音吼出来。春天是美好而又残酷的,美好易逝,是日本美学的“物哀”。在残酷的现实真相面前,撕心裂肺的叫春或许是一种焦灼心理的释放,是将自己从压抑的状态缓解到一种自然的状态吧?

姑且把清晨断断续续的雨声、鸟鸣、猫叫春的声音命名为《声音课》吧。

声音有它的秘密,但是我不懂。今晨三点多,鸟儿们开始集会,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密集、热烈、果断,如果有满庭月,那就是它们管弦琴瑟和鸣,盛大的春江花月夜,很有一种推开窗,把这番声浪录下来的冲动,其实这种念头我也曾经实践过。继而又想,请声波科学家从专业角度解析一下多有意思!然而美妙的自然问题一经严谨的科学理性分析,那种天然的趣味就变得索然无味。这就像我们骨子里某种素朴自我的心性,一经外界干扰改造,就失去了本真原味。原汁原味,在这个日益被科学和技术改造的时代显得多么稀罕而又可贵。大棚里的蔬菜被现代农业科技改变了成长律令,反季节生长;我们的表情被各种搞怪软件改造,成为博人眼球的怪诞视觉追求;我们朗读的声音被系统软件美化过滤成为一种商品出售。

聆听鸟鸣是天然的治愈,具有中药的功效。中药性慢,而专注于倾听,也是与自然生灵缔结一种盟约,彼此心照不宣,在黎明的微风中同频共振,为一天新开启的光阴积蓄乐章背后的力量。且停停,且听听,中有大音,大音稀声,大象无形,一曲生命真谛,无非是给生命行旅一个停顿,看清风穿堂,看明月盈袖,看晨光熹微,看落霞关屏,所有的倾听都是寻找同频。

寻找属于自己的声音

天心可贵难得,还有多少人愿意静下来,听一听自然界各种生灵的歌唱呢?这不是噪音,是机器时代的安魂曲;这不是杂音,是城市空间里罕见的救世曲。声音修复还原着一个远去的世界,修复我们童心的原址,还原初心的门牌。我们在声音里认识自己: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最通俗的终极三问也可以换一种问法:是否记得生命最初那些灌溉我们耳朵、心灵和心智的声音?是否将一种声音留在记忆深处?是否已经无法静下来听一曲天籁之音?

不由得想起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一书中写到的情景。黄昏时分,沿着河流散步,听各种声音,然后思考。也想起我的一个兄弟,非常优秀的青年散文家、“父亲的水稻田”品牌创始人——杭州作家周华诚,他在稻田里劳作时经常给各种自然界的声音录音,有时候出行考察,在夜晚的山林里录制各种昆虫的声音,这是多么有趣的灵魂啊!一颗优质的心灵,总会穿透那些错综复杂的物象,在声音的发源地,找到与自然共鸣的喜悦,神会天道之谜,享受自然的恩赐,然后以天然的喜悦心,让时光丰富安宁,让每一天都过得有所不同。我想这样的生命态度,就是接近古人说的“天人合一”之妙境吧。

声音是一门学问,倾听是一种艺术,而最大的学问就是如何让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倾听自然界的各种声音,颇有一些独立个人色彩的行为艺术。听是吸收与净化,听是发现与出发,听是懂得与珍惜,听是敬仰与呵护。

白天各种机器的轰鸣和市井的嘈杂声让耳根荒芜麻木,只有那些夜晚、黎明、清晨,来自田野河流、树林草地、幽静小区里的声音如一剂创可贴,安抚着我们日益粗鄙的心。那么,就让我们住在这些声音里,和天地在一起,和虫鸣在一起,让属于自己的时刻丰盈悠远。

众生喧哗,声相就是我们的心相。一个暴躁如雷的人,不可能有耐心坐在树下聆听鸟儿的协奏;一个心气不静的人,不可能在夜深人静东方鱼白时感受那份天籁声韵;一个只想着将目光定格在远方绚丽事物上的人,不会慢下来听一听溪水哗啦的喜悦和鸣。

现代社会,“快”似乎是唯一的主题和旋律,效率求快,目标速成,速度求快,人们似乎赶赴着一场身不由己的宴会,生怕自己在沸腾的人流中错失属于自己的那勺羹,大街小巷,到处贴满了“更高”“更快”“更好”“更强”“更美”的口号,淋漓尽致地表达一种一起步就达到目的,具有鲜明膨胀色彩的时代焦虑。谁会愿意成为一个另类,静下心来听一听鸟鸣,听一听丢失在童年梦境的蛙鸣,听一听雨滴挂在树叶上的流动声,听一听草丛中虫子的音乐会?

“且停且忘且随风,且行且看且从容。”所有带有自然属性的事物,有一种本能的治愈功能。流浪的云彩在天空寻找往日的门牌,达观的风僧人一样云游山水,变幻的雾气山岚永远是一副蒙娜丽莎的表情,就连雪也会公平地布道,用最纯洁的颜色覆盖人间一切喧嚣浮华。

有好多次外出开会,清晨在驻地宾馆用早餐,大堂和餐厅一直播放着一首悠扬的曲子,钢琴混着竖琴的音色,仿佛让人置身于清晨的森林里接受晨曦、鸟语、雾岚、清风、流云和露水的洗礼。鸟鸣如墨,寂静留白。那时候我不知道这曲子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叫《清晨》,来自班德瑞。

有时会后半夜失眠早醒,辗转反侧时我从手机里搜索班德瑞的音乐以及世界著名的竖琴曲来听,比如英国民谣《绿袖子》、勃拉姆斯的《摇篮曲》、约翰·托马斯的《游吟诗人与故乡告别》等,那是自然之神的恩赐,以最洁净的声部混音,把来自山川、河流、田园、天空中如千年雪峰积雪般圣洁的声音切分成不同的旋律音节,露珠一样在心中轻盈飞舞,洗涤尘世纷扰所带来的焦灼、不安、纷扰。听着听着,渐渐又沉浸入梦乡。这样的声音是大自然和那些优质纯粹的灵魂开给我们的最美处方,而只有那些经历了生命纷繁仍然对清净保持虔敬态度的耳朵,才配拥有这至真至纯的处方。

花开如梵音

经常在小区的花树下散步。这些如瓷的骨朵,是节气的腹稿,看到它们如此热烈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和芬芳,顿觉有时我们真的愧对了生活,愧对了大自然给我们触手可及的馈赠。

每当驻足凝视一朵朵花时,顿觉此刻庄严。不要打扰一朵花的修行,它在闭合之间,打通光阴的秘境,通往凋零的路上,怀着一颗朝圣的心,谦恭于四季风雨。饮一杯酒的静穆,看一朵花的青春歌唱与衰老憔悴,那些凋谢后褪色的褶皱里全是生命经历的深刻与高贵。

美也罢,丑也罢,风光也罢,落寞也罢,花开花落之间,生命无非是一场自我信仰的轮回和传承。繁华总会过尽,芬芳必然随风而逝,一粒粒种子的信念里,裹着无垠的秀色和对美的恒久膜拜。玉兰树、合欢树,长成了瘦金体,水杉树严谨工整中规中矩有着楷体的精神,榆树和黑松枝桠上叶子细致有序绵密,颇有工笔画的天赋。天空是树木的宣纸,树木用它的枝桠在宣纸上书写对节气律令的遵从和讴歌,风是树枝的笔锋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高古,仿佛从一两千年前的光阴呼啸而来,历史的烟尘已经远去,而落在白纸黑字上的线条笔画传递着中国文化最深沉持久的生命张力。

每一个含苞待放的玉兰骨朵都是春天的小信箱小音箱,蜜蜂是最浪漫的调音师,最擅长拿捏那些花朵芬芳的秘密和心事。四季花时,忙忙碌碌的蜜蜂不断地迁徙,从北国到南国,从山川河谷到平原湖泊,这是时令的长征,亿万朵花对它们倾诉心事,它们也耐心倾听和花花朵朵交换音律,真是花田里最富有最殷实的收藏家,收藏了亿万朵花最好的青春年华里最幽微优美的歌声。每一棵树都是微型的香气博物馆。美是短暂的、疼痛的,也是深刻的。声音消失在风中,香气也消失在风中,而生命的美感并不因风的消失在陨落。有天早上,我散步的时候正在对焦拍照,一簇簇鸟鸣惊得玉兰花瓣簌簌落下,造成一次美学事故。不由得遐想:这事故中鸟鸣产生的空气波与花瓣彼此擦伤的声音,有着怎样微弱的撕裂与呻吟?每一次花事,每一次绽放与凋零,不就是日本美学中所讲的“一期一会”吗?只有珍惜每一次遇见,把它们当作生命里的最后一次遇见,才能感受凋零带给生命的仪式感和深刻体验。美好的声音令人疼痛惋惜,正如《心经》所说: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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