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货
作者: 费滢火车刚开动时,七号车厢不吵,只一位前排靠厕所的男子小音量刷抖音,万花筒接开水路过,瞥他一眼,男子知趣地黑了屏幕,头往后靠,作闭目养神状。天蒙蒙亮,这班周六五点始发往德州的火车,以蓝色地标为准,只有几人排队,别看他们睁着眼,实则还在睡。万花筒认得睡着走路的人,走得头一顿一顿,爬上车得缓上片刻,喝口热茶,撒泡尿才能真醒。他也困,意识却清明,早惯了火车作息,绿皮车卧铺一夜中他能警觉过来数次,恰好都在到站前五分钟。很怪,他偶尔思索,是火车速度变化,或者接收到前方信号灯的光波也未可知。每站必停,也总有人下车,或许那些不到小站的人全去坐高铁了。慢车是小地方的专线。有一次凌晨两点,上铺的哥们儿悄么声翻转身子,不踩爬梯,一跃落地,万花筒正睁着眼,不由暗暗喝彩,可又听到哥们儿叹了口气,不是施展动作换气,是打心里出来的。车到站,万花筒趴枕头上注视此人,很快没入出站口朝下的台阶中。车又出发,一路上都有暗黄的光闪动,这便到了万花筒偶尔思索的时刻。
隔壁座儿的马脸汉子拧开矿泉水抿了口,他刚起身去过卫生间,八成是要醒。万花筒见他嘴动了动,立即闭眼,心想,千万别讲话。马脸还是叭叭儿地说开了,万花筒装睡他也不很在乎,眼皮子底下眼珠正骨碌呢,是在听。他说,兄弟上哪儿去呀,可真够早的,常坐火车是吧,到济南,就能扫码订餐呢,可惜火车站里那些店还没开,噢开封菜(KFC)营业了,但咱也不爱吃那个,土豆泥吮指鸡的,能点个把子肉倒不错,唉大早上的也油腻。万花筒只得回,德州下来吃煎饼。听这马脸语气倒是宽裕,两个鸡蛋加根火腿肠,一百分。万花筒忍不住讲,少刷点儿酱,现在外面的酱太咸。
渐渐,众人活转了。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人瞧不见它,只觉头顶耀着片白光。万花筒没吃早饭不由心慌。一个娃娃也被慑住,忽地哭闹。马脸聆听十几分钟,换口标准普通话,向娃娃妈搭话,请将您的孩子带去车厢连接处安抚。娃娃妈当他不存在,朝孩子发起旁的火,不许玩手机就不许玩手机!万花筒贴上窗玻璃瞧,当前火车时速三百二十四公里,真快,却完全听不到风。黄色平原一副从来都未收未种的样子。再往前一点儿,十秒钟之后吧,该有条大渠。果然,大渠来了,有个老头山羊似的踞在斜面上钓鱼,冲着火车掉过脸,一闪而过,万花筒总觉被盯了一眼。老头长得也像山羊,山羊胡子,身上是灰不灰白不白的袄儿,尤其脚,套一双几何的棉鞋,中缝高高竖起,鞋头又过尖,羊蹄子——火车开得太快,人还是人,但脚给拉得斜了。
至天津南,万花筒摸裤兜掏出半包利群,广播提醒只停留三分钟,火车将停不停地滑行,车窗照见许多板着的脸,别冒头抽那口烟为妙,妨碍上下车,还要被乘务员骂。马脸凑过来也如是说,他一包没拆的软中华,一包捏扁了只剩三根的泰山,表示一定要给万花筒升级成国际盟友的待遇,以软中华交换利群,两人都将烟别在耳朵上。万花筒其实不太爱这么干,小时候坐火车,他爸老借口他要拉屎,抱他去慢车厕所,扣住门,自己点根烟。厕所里的气味,专有名词就叫“厕所味”,他也努力吸了几口空气里的烟,把味儿盖过去。那时蹲坑直通铁轨,洞里能瞧见一节节枕木。火车摇得厉害,还是得双脚踏牢蹲坑两侧,他爸抽完一根便取下耳旁的再来一根,最后烟屁股也弹进那洞里。后来,他课堂上把铅笔别耳朵上,老师骂了;取下转笔,老师也骂了,就没再怎么上过学。
到站还未下车,两人便衔烟在嘴,刚一脚踏地,马脸殷勤地给万花筒点上,自己猛吸口利群,一脸“南方东西不太行”。其实万花筒也不抽这烟,还是上次房交会①一个陌生人给他的,他散了几根抽了几根,没劲,便搁抽屉里没动。辣椒油放久了有哈喇味,烟放久也有,烟油蛤喇吧。陌生人面白无须,四十来岁,矮小,讲话带点什么地方的口音,语速慢,略不对味儿,可也说不上来。比如你讲,东西老的。他就接,是有点年头。吃不准附和还是捣乱,表情却又诚恳,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略向下。倘若不配上脸,真的像“打枪”——他们跑老货生意的暗语,意即“说东西不对”。“有点年头”,三五年也是年头,三五十年更是年头,可照他们的惯例,不入清代就不算老。陌生人又奉承,这件好看是好看的。万花筒在等后面要接的那句“可是”。没想到对方闭了口。老万招待他喝茶,吃冬枣,房交会总备点水果,那人坐床角一待大半小时。期间,一位打过交道的老板来看几样东西,问的都是贵件儿,价格上讨论了数个来回,最后讲,先逛一圈,回头来你处干仗。万花筒预感能成,吁口气,坐床角喝了口茶,才发觉中途不知何时,陌生人离开了,一包利群摆冬枣边。房交会三天,老板没逛回来,万花筒盼过几次,不过,类似放鸽子的事儿也多,倒没放在心上。之后两个月跑货,买了几件,没怎么卖,一人待着呢,他再回想陌生人面了吧唧的语气,总觉得那人是跟着老板出去的,是不是打了他一枪?又笑自己多心,钱紧就瞎想。此次德州又搞房交会,他不打算摆摊,反正坐火车也方便,逛逛指不定碰上点什么呢?起心动念,将半包利群也塞兜里了。
十几个刚下车的、素不相识的男的聚在站台大垃圾桶边抽烟,一支烟结束掐灭,秃鹫般散开了。万花筒下至出口,马脸跟随。二人前后脚儿同个闸机刷身份证,仍没有分道扬镳的意思。万花筒耸耸肩,径直出租车排队去也,后面声音追过来,你往哪儿呢?万花筒头也不回,大运河古玩城。笑声传来,我也去,平摊车费呗。万花筒扭头看了眼,这马脸不怕寒,穿的皮夹克,背个小书包。同行吗?同行不会把书包背后面,怕丢东西,一般一只黑色小方包扣在胸前,内有钱货,一路上绝不摘下。正纳闷,车排到万花筒,马脸抢先给拉开门,又挤上后座儿,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二十块现金——倒是有点像了,这年头大多跑旧货的才用现金,行内传说,一来现金赤裸地摆在面前比转账数字来得震撼,便于讨价还价;二来财能招财。还传说,随身戴件很老的东西,就能吸引到其他的老东西。万花筒侧目马脸,心想,做了啥招来这么个东西。嘴上却还在问,玩儿什么的?马脸反问,你玩儿的是什么?万花筒答,玉器杂项②。马脸思索片刻,攀比似的说他专玩大件儿。万花筒点点头,自行补充,家具、石头、瓷器、摆件儿?马脸不置可否,兴致勃勃看起风景。一大早,又是周末,马路上人少,车在路口要左拐,滴答滴答亮了转向灯。马脸手一指,瞧,人行道正中间落了个苹果。万花筒伸头望,果然是苹果,也没摔烂,红颜色亮晃晃的。
刘老头摆摊在那大运河古玩城东边的露天地,稀稀拉拉的没什么人,大多数都搬去对面的新楼了。他抱一只破琵琶,弹不成调儿。其实哪里会什么乐器呀,这叫“圆粘儿”,好歹把人招过来再说。刘老头摊儿上是一位姓赵的卖剩下的,有过交情,便三文不值二文地包给他,按月还几个本钱就行,摊位费也是姓赵的代出。刘老头觉得坐在风里冷,风一吹飞起白砂石,可仍不愿挤在室内,嫌人味儿太大。琵琶呢,三个月前在附近小区垃圾堆里捡的,带盒儿,内里写有“一九八五年扬州乐器厂造”,怪讲究,就是面儿上掉一块,弦也少了一根。三五个散客背着手瞧热闹,万花筒蹲在摊边翻腾着破碗烂钱旧锁,看有没有个小漏可捡③——姓赵的是德州地区的大批发商,保不齐有一件两件判错了的。可惜这次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太阳大归大,笼在人身上却丝毫不暖,万花筒站起来时有点低血糖犯头晕,便喊旁边听琵琶的马脸一道去吃煎饼。忙活许久,这才八点不到。远远地,却又见几个人拉扯着大行李箱来铺摊,走得近了,认出前头的是小李,咬根烟,面色铁青。小李他们总是合伙,其他几个长得都挺模糊,万花筒分不清谁是谁,就小李下颚奇方,一口大板牙,是个领头羊。一见万花筒,小李倒起苦水,德州交流会三个主要酒店,德州扒鸡大酒店、博古大酒店、火车站格林豪泰,都没订到房,主办方安排了个紫罗兰轻奢豪泰,前不着村后不沾店的,一整个白天进房看货的统共不超过二十人,夜里他们等了半宿更是鬼都没有,这不,路费住宿成本都回不来,只能放摊了。
马脸有模有样接着,有啥新鲜玩意儿呢?万花筒挠了挠头。小李这伙人卖文物公司尾单,每回几个公司柜台放号,人山人海地抢,他们都挤在最前排,看演唱会似的。乐扣饭盒拿出来,基本是小垃圾,不过,每件都有标签,带火漆,还能开发票,外行也认可。一开始生意挺好做,后来干不过做直播的,秒杀花片六六六。现在不提也罢,人民群众觉得六六六不如吃两顿好的。万花筒又挠了挠脸,小李真的往外掏东西了,乱七八糟混了点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创汇品。小李,人称尽心尽力小李哥,行里干了十年,必须享有“哥”的称号,眼力不太好,但做事庄重,买了啥都能微笑无理由三天包退,始终有三两个小弟兄跟着他跑,颇具忠心。前次几十个人趴柜台上,玻璃不晓得怎地一下子给挤炸了,人群震开,小李也在柜台边,手上拿着放大镜正研究呢,反应不过来,就是身后小弟兄们给一把子拖离的。这当口儿,万花筒有点嫌弃马脸,眼瞧他拿起一串创汇小勒子穿成的手链,问,这多钱?一副外行样儿。小李抬头,万老师,你朋友?万花筒砸砸嘴,算是吧。哎,好,万老师的朋友就八八八吧,大早晨开张讨个吉利。马脸木头木脑还价,五五五。小李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了,万花筒只得打圆场,你们两个,中间一下,六六六。马脸突然有点明白过来,哎哟哎哟取出六张一百块,再扫码六六。万花筒笑说,行了,开门红,祝兄弟今儿大卖啊。说话间,拽着马脸向煎饼摊方向走。马脸小声问,你们卖小件儿的是有什么规矩吗?并没讨到一个回答。他倒也不很在乎,美滋滋对着太阳欣赏起创汇手链来。
到了煎饼摊,又闹着请客,万花筒晓得拗不过他,开口要纯绿豆煎饼,两个鸡蛋、火腿肠、薄脆、土豆丝、里脊肉,葱花多搁点儿,来个大全套,又由泡沫箱里取了杯豆浆。马脸讲,同样儿的给我也整上。万花筒问,也喝豆浆?马脸郑重地思考片刻,不,我要喝可乐。万花筒不太理解,一大早上的,又凉又喝一肚子气。况且,大姐这儿有可乐吗?古玩城门口三家卖煎饼的,万花筒只在大姐家吃,有点咸,但干净,豆浆都捂在小被子里,就图热乎。大姐神秘一笑,从小车下面掏出一罐可乐。呵,还真有。马脸接过去,空腹先来了口,长叹,好多人,燥得慌。你管那么多,我喝个透心凉!万花筒问,你多大了啊?马脸说,今年三十四,你虽比我大,但也够不上当我爸爸。万花筒啐了口,要当也不当傻儿的野爹。大姐看这两人斗嘴直乐,手上也没停,一有交流会,她就得干到下午,这些摆摊的,有的盒饭也舍不得吃,都在她这儿混过去,还有只买两张饼,拿个保鲜袋自带葱酱上路的呢。不过什么人都有。
两人吃毕,再来根烟,这次抽泰山。万花筒示意马脸漱漱口,又在大姐处找了两瓶矿泉水。大姐只肯算一瓶的钱,说卖的是“农天山泉”。马脸摆摆手表示不碍事,索性漱完口又洗了把脸。万花筒看他凉水抹后脖子上打了个哆嗦,觉得这人蠢归蠢,却还有点可爱,笑笑,刚说什么人都有,走,带你见见世面,但先打招呼啊,去了别吭声,别问价。马脸揉了揉腮帮子,挺起腰,抖了抖腿儿,最后一口水抹了两边鬓脚,这不,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醒了,不会给万老师捣乱了。遂进了一楼右边最大的一家铺子,全新装修,走的是中日混合侘寂风,屏风后面一尊石佛,两侧摆满了高高低低的石桩啊破碑啊之类,一百来平方米的厅。绕过里间另一个屏风,感应灯亮了,沙发上卧着个人,眼睛半睁半闭,正在用全套音响设备听邓丽君,点点头,示意他们随便坐。一曲唱完,他才开口,女人唱歌,我只听邓丽君和蔡琴,见笑了。马脸虚张了个嘴,似是特别想接一句什么,但克制住了。那人又说,老万,招待不周,我懒,你们自己张罗着烧水泡茶,昨儿请外地几个同行唱KTV,闹到凌晨三四点,花钱花时间,现在这头呢还在疼。万花筒口里说,哎你别动,老熟人了,起身在柜台绕了圈,一眼看到些半新不老的妖货,便不去泡茶,又坐下了。对面抬手从附近架子上起出了条软中华,开封,一人发一包,万花筒摸出利群,丢出去三根,藉此又寒暄几句。屋子里有台柜机呼呼吹着暖风,很舒适,光线又暗,那人晃悠脑袋,怎么样,地方不错吧,家里老婆服侍孩子热闹,不过,人到中年,就爱一人待着,享受精神的寂寞。万花筒思索这儿每年租金也不见得便宜,敷衍道,行情不好啊,尤其这个冬天,大家都讲,生意做得行不行,就看舍不舍得开空调。一些人的店子,走进去冷飕飕的,待不了几分钟就要退出来。对面很是受用了,干这行,就是各种意义上的服务,老板做错了什么,要到冰窟窿给你送钱?
马脸觉出此二人话中各有名堂,不便插嘴,只得百无聊赖地仰脸望,沙发上方,悬着端端正正的一幅楷书作品,“用过的卫生纸也有它的价值”,他忍不住噗嗤一笑。那人盯了他眼,悠悠道,年轻人,你笑了,说明你开始思考一些问题。万花筒懒得再推拿,嗨,能思考个啥,瞎笑的,等下我带他别处玩去,那,上次借哥哥地方代卖的货有消息不?对面点根利群,吸上一口,咧咧嘴,上个月我把货发给总上手,你要的时候刚好不在,这不,来得巧,昨儿又寄回了。万花筒讲,还是不劳烦哥哥。对面的遂起身由保险柜中取出,这东西在我这里也不好卖。马脸朝万花筒望了眼,发现他埋着脸,嘴角不自然,便斗胆接上,这年头啥东西都不好卖,不然外头咋那么多人摆摊一坐一天?又起身拉万花筒,走了走了。那人声音又懒洋洋地传来,今天中午还要招待客人,不和你们吃饭了,抱歉抱歉。马脸故意怪叫,哎没事儿,知道哥哥这头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