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
作者: 林为攀窗子坏了,寒潮要来了,供暖在两天后。当初租这间一室一厅就是看重这个阳台。阳台的视野很好,对面不是“田”字窗高楼,而是正在兴建的高铁站。窗子坏后,孙鹏举才发现他并非喜欢这个阳台,而是喜欢阳台上这扇阔窗。
在北京,视野比居住面积更重要。
他决定自己维修这扇窗。在此之前,他频频打开这扇框了两千万分之一个北京城的窗子,不料发现窗外白云被剖了两半。他以为戴的眼镜歪了,下意识去扶眼镜腿,原来歪的是窗子。有颗螺丝松了,这扇窗子无法再关紧,孙鹏举只好用手托着窗底。
夜晚孙鹏举在床上听到窗子在响,大风先寒潮一步来到了北京,经过其余两千万扇窗外时,没有一扇窗户打开去迎接大风,唯有他的这扇窗热情好客。夜晚的大风除了有窗户的形状,还有汽车喇叭的声音。他起床走到阳台上,发现用来抵窗的吸尘器倒了,这扇窗户又歪了一半,只能去斜框半扇繁星。他在抽屉里找到一卷透明胶带,每撕一次胶带,都会盖过窗外刮的大风。最后他把破窗暂时贴牢了,透明胶带在窗上出现霜色,犹如托尼老师一再跟他推荐的锡纸烫。他把客厅里被大风吹掉的书和“泡泡玛特”放回原地,那枚鸠摩罗什树叶就让它夹在书页里。回到床上,孙鹏举发现已听不见大风吹,正准备入睡时,他突然清楚地听到一阵拆快递箱的声音。
他跑到客厅,打开电灯,发现窗上贴的透明胶带被大风吹裂了。他只好继续给窗户贴胶带,这次几乎贴了整卷的胶带,好像他要往远方寄一件易碎品。贴完后,他无法再入睡,因为大风还在试图吹开窗子。由于贴了整卷的胶带,这回大风每吹一次,只能听到很轻的声音,就像在踩入秋后满地的银杏叶。下半夜,孙鹏举的眼皮实在抬不动了,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孙鹏举发现窗户没被吹开,但是胶带也失去了二分之一黏性,现在窗户漏了一道可以塞进一本小开本书籍的缝。他把窗户合上后,很快又能听到窗户在“啪嗒”开裂。
犹如一声枪响造成了南极冰川的崩塌。
他开门发现昨天放在门口的纸箱没被收走,只好自己下楼去丢。他穿上棉鞋,披上羽绒服,进入电梯前,那个住在对面的女孩跟他说:“你手里的纸箱还要吗?”他只好把纸箱中的外卖盒拿出来,把纸箱递给她。他没有任何不悦,反倒好奇为何一个女孩会去拾纸箱。在他印象中,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才具有变废为宝的超能力。他拿着外卖盒走到楼下,两个大脚趾头被冰了一下,低头一看,发现这双棉鞋已经被脚趾头挤破了。冷风吹面不寒,专寒这两根脚趾头。他迅速把外卖盒丢进垃圾桶。上楼时,他发现电梯门在二十四楼打开后,并不是那个昨天还摆了电瓶车的楼道,而是多了一堵墙壁。他往后看去,发现电梯按钮上的确显示的是“24”。
他没有下错电梯。
眼前这堵墙在移动,透过巴掌一样宽的缝隙,他看到那个女孩在踩纸箱。本来纸箱霸占了楼道,使人寸步难行,但随着她把每一个纸箱踩扁,折叠,楼道又能重新容纳他掏出钥匙走进左边的出租屋里。
女孩把纸箱踩扁摞高,接着用一米六二左右的身子去扛,可惜纸箱码得比她还高出了二十厘米,在她身上摇摇欲坠。高出的部分眼看就要坠下来,孙鹏举立马过去用手扶住。女孩的房间在楼道的右边。孙鹏举的眼睛看不到路,女孩在前面给他领路:“小心,别撞到墙了。”他看到自己踩到了一张踏脚垫,垫子上写着“出入平安”。他无法判断这张踏脚垫放在门外还是门内。
在北京,一般可以通过踏脚垫判断房子是租来的,还是买来的,因为住户一般喜欢放在门外,好像这样一来,就能夺回被公摊的面积,而租户为了保护隐私,一般会把它放到门内。
摞高的纸箱撞到了门楣,像积木般倒塌,堵住了那扇门。女孩在里面尖嗓叫道:“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孙鹏举满脸愧疚,刚想蹲下来捡,就见这个女孩搬沙袋一样把纸箱搬了进去。“快进来啊,还愣着干吗?”女孩请他进去喝茶。孙鹏举看到屋里很干净,丝毫不像拾荒者的家,他有点不好意思坐下来。这些箱子踩扁前比踩扁后更占空间,不知她曾把它们藏在了哪儿。
女孩好像有读心术,看穿了他的想法,说:“这栋楼里啊,到处都有不花钱的空间,那些管道井啊,楼梯间啊,都可以放。”
孙鹏举问:“你就不怕被人举报给物业?”
女孩笑道:“举报得着吗?你以为物业自己不放?”
原来有房子的人底气这么足。
“我把纸箱藏进那些空间后,晚上睡觉都听不到水流声和电流声了,这栋楼里所有失眠的人都应该感谢我。”女孩继续说道。
“谢谢你的茶,很好喝。”孙鹏举起身欲走。
“瞎说,这茶论斤卖,一块钱好几斤,一点都不好喝,解个渴而已。你可以等一会儿再走吗?”女孩说。
“你还要留我吃饭吗?使不得,使不得,我也没帮什么忙。”孙鹏举说。
女孩没再理会孙鹏举。她拨通了一个微信语音电话,说:“吴师傅,你现在可以上门来收了。”
孙鹏举看到女孩在打扫卫生,她把阳台上的男士内裤收走,她的窗子没有坏,外面的天空没有破碎,夜晚也不会用胶带把月光缠在窗上,外面不是建成后人来人往的高铁站,而是水光潋滟的通惠河。女孩收走阳台上的衣服后,又去开门把门外的男鞋收进来。对面是孙鹏举租住的那间房,他试想着自己开门接外卖、下楼丢垃圾、等电梯时,隔壁就有一双透过猫眼窥视他的眼睛,而现在女孩就趴在猫眼上窥探楼道的动静。
“别见怪,我一个女性独居,必须要有藕一样多的心眼。”女孩说。
“难道你就不怕我?”孙鹏举说。
“哈哈,我才不怕。”女孩说。
“为什么?”孙鹏举说。
“因为,因为你会把垃圾分类。”女孩说。
孙鹏举以往每次把垃圾放到门外时,都喜欢把可回收和不可回收的垃圾分好类,方便拾荒者自取。有时实在不愿意下楼丢垃圾,也不会只在门外放厨余垃圾,总会加上一些可回收的废纸。若知道那个拾荒者是个身强体壮的女孩,他说不定就不会每次还把纸箱压扁了。
“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看你好像不上班。”女孩问。
“你是不是一直在用猫眼观察我?”孙鹏举笑道。
“不止是你,只要是出现在楼道里的人,我都观察。”女孩说。
“我是写作的。”孙鹏举说。
“哇,原来是大作家啊。”女孩说。
“哪有,哪有。”孙鹏举还在等着女孩开口说要拜读他的大作,却被敲门声打断了。
他分明看到她松了一口气。
女孩这回没有先看猫眼再开门,而是直接把门打开。孙鹏举感到一阵寒风进屋,那张踏脚垫上还掉落了几片雪花,抬头发现这个吴师傅是个大约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把帽子摘掉,头发很硬,即使戴了帽子也没压塌,再用手顺便把口罩抹下来,露出那个冻得像颗草莓的鼻尖;脸上皱纹很深,九级烈风刮上去都会变成三级微风。他进屋前迅速往屋里扫了一眼,看到孙鹏举,又及时把视线捉了回去,压眉去看那双从门外拿进来的男鞋。
女孩在跟吴师傅讨价还价:“黄纸的价格不是一块五一斤吗,怎么变成一块钱一斤了?矿泉水瓶不是一块钱一斤吗?怎么变成八毛一斤了?”
吴师傅笑道:“你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价格了,美国总统都换了几茬了,你个女娃子还抱着老黄历不撒手。”说完,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说:“你要不信,这里有市场参考价。”
女孩把这张纸在膝盖上展开,发现吴师傅所言非虚,此外,虽然黄纸价格降了,但铝、铁、不锈钢等金属废品却涨了。
孙鹏举关心的书纸(各类书籍,不包含杂志)则是一块三一斤。
吴师傅把女孩囤的废品全搬到楼道,那里还有一个他带来的台秤。他称完废品后说道:“约二十斤,总共二十块。”
女孩接过钱,说:“累死累活几个月,就只赚二十块,还不如去讨饭。”
吴师傅说:“你下回别这么死心眼,只捡废纸,占地不说,价格还贱,看到废金属、废瓶子也要舍下脸去抢。”
女孩说:“假如我只去捡废纸箱,别人就不会以为我是捡垃圾的,以为我刚把网购的快递拆箱。如果我身上都像蜘蛛吐丝一样缠着那些废金属,还挂满了踩扁的矿泉水瓶,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干什么的了。”
吴师傅说:“干我们这行不能要脸,要脸就赚不到钱。”
女孩说:“就算我不要脸,家里也放不下那些瓶瓶罐罐啊。等我什么时候有栋大别墅了,我再考虑把吴师傅说的那些废金属和塑料瓶,都给捎回家。”
吴师傅笑道:“祝你早日靠捡垃圾住上大别墅,也祝我自己早日靠卖垃圾成为下一个马云。我们共同努力。”
女孩说:“谢谢吴师傅。”
吴师傅说:“我比你年长,给你一个善意的提醒,往后记得把大号的男鞋摆到门外。”
孙鹏举的窗子还没修好,他网购来的米字螺丝刀拧不紧十字螺丝帽,白雪全面覆没紫禁城的琉璃瓦后,从他窗外潲进来的风雪越发难融。阳台上没有地暖,暖气的位置在厨房、客厅与卧室,厕所也没有暖气。每次在阳台上晾衣服,衣服都会被冻硬,就像长了绿斑的腊肉。孙鹏举逐渐不再靠近最喜欢的阳台。北京的凛冬很凶,很快撬掉了这扇窗的另外三颗螺丝。如今这扇窗完全靠胶布框住,但凡风雪紧,胶带都会被撕裂,从而让窗子倾斜,像极了挂在蛛网中的猎物。每当这时,孙鹏举就会躲进卧室,可依然能通过未关的房门,看到风雪舔到了客厅的地板。
孙鹏举还在想对面那个女孩,在想一个拾荒者为什么也会有选择地拾荒。从这方面来说,拾荒者跟作家区别不大,前者是在清洁地球,后者是在清洁精神。拾荒者回收废品后,还要折叠腾出面积;作家找到灵感后,也要及时书写为大脑挪位置。可是他的大脑已经很长时间空空如也了,一个拾荒者不愁捡不到垃圾,但一个作家却要时刻面对下笔难的问题。
孙鹏举的房门除了外卖骑士,没有人会去敲。每当房门被敲响,他都会学着对面那个女孩一样用猫眼窥探楼道。他看到女孩裹得很厚从家里出来,进电梯前,往这边看了一眼,孙鹏举立即下蹲,好像被她发现了一样。待女孩走后,孙鹏举从屋里出来,他要做一个实验,即猫眼能否从外面看到里面。
他把门“啪”一声关上,然后把眼睛放到猫眼上,可是却并未看到屋里那扇破窗,以及从外面刮进来的风雪。阳台上将融未融的坚冰也一概看不到。
原来,猫眼是单向的,只能从里往外看,不能从外往里看。
女孩下楼丢垃圾,顺便捡废品。雪落在地上被鞋子踩碎,但落在花圃里的雪花却有形状。雪花的形状是六角形,电视上说雪花形成之前就像蜘蛛在织网。女孩走在这条通往环卫楼的砖石路上,左手边曾有一棵在春天也不发芽的枯树,有两个工人把绳子绑在树上,女孩当时以为工人在栽树,当枯树扑通一声倒下来,压垮了花圃里的花海后,才知道工人是在移除不属于春天的树。这棵枯树被连根拔起,地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因为花瓣很快会像护肤品一样敷在上面。女孩停在路边,试图寻找大树生长过的证据,可是这里如今只有一个雪人,守护着身后花圃里蛰伏的种子。
环卫楼里的垃圾桶都被装满了,女孩仔细检查每一个垃圾桶,雪天,不知是网购少了,还是快递慢了,垃圾桶里并没有多少货色,只有一些没盖紧的外卖盒子。寒雪凝固了黄色的油脂,将吃剩的食物残渣像琥珀一样封存起来。
女孩拾荒戴手套不方便,春夏秋三季她最怕垃圾里有牙签、有鱼刺、有针、有一切能扎破手指的尖锐物品。在冬天,则最怕雪冻手。不过雪也有好处,握在手上,敷在脸上,能消肿。雪化后,女孩的脸和手指重新又会被频繁的弯腰起身累到浮肿。此刻难得盗取片刻闲,加上女孩刚用雪擦过手,她的手和脸都没再浮肿,她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瘦削的面庞,终于在这个冬天确认自己并未长胖。
她兴高采烈地上楼,电梯上到二十四楼时,门还没开,她就在轿厢里听到踹门的声音,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以为家里遭贼了,想到家里最多的只有废品,又连忙把心咽回去。电梯门开了,她悄悄地从轿厢里探出头,先看了一眼右边自己的房门,发现那扇门严得连一杯水都泼不进去,准备去看左边那扇门时,发现灯灭了,听到一声咳嗽后,头顶那盏声控灯旋即复明。女孩看到那个人在踹门,忙走过去问道:“没带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