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秋雨愁煞人
作者: 张梅一
在大新街楼上的客厅里,冯雪秋、赵连如、冯碧玉和佩儿四人围坐在圆桌旁,铁青着脸。碧玉眼眶里含着泪水,一直忍着,不让它掉下来。雪秋一反往日的温文尔雅,厉声说:“不许哭!”碧玉掩面站起来,“哐当”一下拉开凳子,跑到走廊,大声哭了起来。佩儿随即起身,失魂落魄地跑进走廊,抱着碧玉,一边哭一边顿足喊着:“姑姑……幼瑛……”连如神情麻目,嘴里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俩人哭罢,听得碧玉发狠道:“那个狗官,我去把他杀了。”说着一把推开佩儿,冲进里屋,掏出一把短枪。佩儿见碧玉如此这般,便道:“我和你一起去。”二人冲向大门。雪秋已经挡在门口,说:“都回去坐着。”碧玉和佩儿红着眼睛,又默然退回原处。四姐此时不声不响地从厨房出来,给四人倒茶。
这间房子,是冯家的产业,但凡有人从中山、南海、澳门出来,就住在这里,好似一个家族会馆,就连楼下的玉器铺也是冯家自己的。平日里房子和铺子都交给四姐打理。
冯雪秋沉着声音说:“听说清兵提前得到了消息,知道姑姑和幼瑛的身份,把她们诱杀在戏院门口。当时清兵把她们团团围住,是姑姑引爆了藏在榴莲里的炸弹。”听到这里,三个女孩放声痛哭。四姐连忙关窗户,并嘱咐道:“小声,小声。”三人又哭了一会儿,连如说:“我们应该把姑姑和幼瑛安葬了……”雪秋摇摇头:“听说现场很惨烈,姑侄二人都没有全尸。狗官让清兵把现场团团围住,不让人靠近。”雪秋说完站起来,举起手上的茶杯:“我们一起为姑姑和幼瑛默哀。”三人站起来,把杯子里的水洒在桌上。四人低头默哀。这时四姐看到一双黑蝴蝶从关闭的窗口翩翩飞了进来,绕着正在默哀的四人上下盘旋,久久不肯离去。四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雪秋说:“默哀完毕。”四人坐下。四姐也睁开眼睛,那对蝴蝶已经不知所踪,屋里却留下一股淡淡的花香。连如使劲嗅着,说:“我闻到了姑姑的味道。”碧玉说:“怎么可能?”连如又说:“真的,我和雪秋哥都在船上见过姑姑,她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她头上还插着一朵鸡蛋花。”碧玉说:“那就是鸡蛋花的香味。”连如又仔细辨别了一下气味,说:“真的不是鸡蛋花。”四姐还在找那双蝴蝶,眼睛看着过道。雪秋问她:“四姐,你在看什么?”四姐好像吓了一跳的样子,回过头来说:“刚刚看到有一双蝴蝶在飞呢,现在不见了,我正在找呢。”众人环视客厅,说:“不可能,窗子都关着。”四姐着急地说:“真的,一双黑色的蝴蝶,你们在默哀的时候飞进来的,围着你们转着呢。”碧玉和佩儿的眼泪又流下来。连如说:“幼瑛是逃婚的,亲家是新加坡的,家资颇丰,男方也很喜欢她,但她说就是不要包办婚姻。”碧玉一抹眼泪,说:“是哪个叛变了?把他杀了,为姑姑幼瑛报仇。”连如说:“如果那天戏班准时来了,她们有可能躲过一劫。”佩儿说:“那是不是林老板就是叛徒?他是有意迟来的吗?”雪秋摇摇头说:“不会是林老板,如果戏班准时来了,可能会死更多的人,包括你们两个。”他指着碧玉和佩儿。雪秋穿着得有点古怪。姑姑和幼瑛出事后,全城戒严,到处都是清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为了不引起怀疑,雪秋戴上了瓜皮帽穿着也换成了长衫,大新街五十二号的玉器铺也关了门。
窗外有嘈杂声,四姐打开窗户探了半个脑袋,马上又缩回来,“啪”一下把窗户关上,背着手说:“不得了,不得了。”四人马上问:“怎么了?”四姐倒吸了口气:“外面满大街都是密密麻麻的蝴蝶。”碧玉冲到窗前,打开窗户,四个人挤在一起,果然看到外面的街上飞满了蝴蝶,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就三种颜色,蝴蝶大大小小地排着队,整齐地上下飞舞,仿佛有人在指挥一样。领头的一只大如蝙蝠,神态傲然,通体黑亮,两只翅膀轻盈若缫丝。四人一齐轻声唤道:“姑姑,幼瑛,你们走好。”
蝴蝶在“姑姑”的带领下,穿过了大新街,在大新街五十二号集体停顿了一小会儿,然后浩浩荡荡地飞向四牌楼的牌坊,一群孩子正在乙丑士坊下面玩跳格子,一边跳一边唱:“节近元宵乐未休,买灯花到四牌楼。愿郎卖得灯花后,照妾青春到白头。”抬头看到黑压压的蝶群飞至,吓得一哄而散。蝴蝶继续飞,心满意足地飞,在圣心大教堂白色的顶上停了一会儿,继而飞进了石室教堂的钟楼,教堂响起了仁慈的钟声。蝴蝶飞过长寿寺和华林寺,最后集体伏毙在姑姑和梁幼瑛牺牲的戏院门口,一只翅膀紧挨着一只翅膀,血迹斑斑的土地被遮掩得没有一丝缝隙,守卫的清兵和围观的群众都说闻到了异香。
二
四姐这天早上像往常一样,把洗干净的衣服放进竹篮里,准备带去同福大戏院。她的父母在戏院旁边经营一个小小的凉茶铺,生意不错,同福大戏院紧挨着当时最显赫的伍家花园,后门傍着珠江,方便戏船出入。伍家花园背后有一条潄珠涌,大新路一侧房子客厅里摆着巧夺天工的茶壶,尽是些洋人订做的瓷器。壶身上画的就是伍家花园的景象,画中有四个穿红着绿的妇人在花园里闲逛,身后的湖边翼然有一座“百花亭”,柳树成荫,春光无限。四姐的父母跟伍家的下人很熟悉,他们就经常把主人的衣服给四姐家清洗,让他们可以挣多一些钱,而戏院工作人员洗衣的活就交给女儿,一来二去,四姐也就认识戏院的人,顺带结识了一些大老倌,经常可以免费看戏。
这天四姐篮子里放的是一套男装的戏服,排金绣蓝地男大扣武将装束,甲身则绣满鱼鳞等纹样,扣肚绣有虎头、双龙戏珠图案。昨天下午她把戏服放在熨衣板上熨烫的时候,佩儿走过来,先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跟着回头再仔细瞧,问道:“咦,这不是林老板的戏服吗?”四姐说:“不知道啊,是戏院的人交给我的。”佩儿说:“哪个戏院?”四姐说:“同福大戏院。”佩儿又问:“哪个戏班?”四姐说:“那我真的没问,好像说是刚到的,红船还停在戏院的后门呢。你问这些干什么?”佩儿忙朝过道喊:“碧玉,碧玉。”碧玉从房间里出来,说:“怎么了?”佩儿说:“林老板他们到广州了。”碧玉一跺脚:“我们找他们去,问是不是他们告的密。”说完两个人一阵风地开门下楼。
四姐是碧玉的奶娘,老家在番禺新造,新造出番著,“新造大番著”——广州人都知道。小的时候,家里穷,把她卖给一家大户做妹仔(丫鬟),后来又被纳作小妾,生了一双儿女。她做妹仔时很受罪,婆婆动不动就打骂,有一次给祖宗牌位上香,婆婆嫌她香插得不够正,拿起一把香就戳向她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她当晚就带着儿女逃了出来,到广州的荐人馆找工作。刚好遇到碧玉的母亲来找奶妈,瞧她身材健硕,气色又好,很合眼缘,就问四姐:“要离开这里很远的,你去不去呀?”四姐说:“去,新加坡都去。”奶大碧玉后,她回到广州,在大新街替冯家看房子,不久位于惠爱直街的番禺学宫改为番禺中学,番禺人可以减免学费,还开设了一个女班,四姐有时也去那里读书写字。同桌的女同学叫黄杏娇,番禺大石人,是个孤儿,和她很要好。杏娇先是在伍家大院里做拣燕窝毛的杂活,后来到长堤的六国大饭店做西饼,为人豪爽,做事麻利,到哪里都很得老板的赏识。她比四姐大个两岁,在学校报名的时候,刚好她们一起,坐在桌子后面的四眼婆问她们:“扎脚还是放脚的?或者是扎了再放的?”杏娇在旁边笑起来,四眼婆不高兴地说:“毋(不要)笑。你哋係(你们是)澳门来的?”看到二人充满关心地看着桌下,她很大方地伸出一双三寸金莲来,脸上露出安然的表情。反倒是她俩不好意思,转头离去的时候,听见后面说:“恭喜,你们可以上体育课了。”二人回头,却看见桌上一只大黄猫,四只脚都用丝带绑住。她无比欣赏地看着大黄猫说:“阿黄,我哋係不放脚的。係唔係?”接着亲了一下大黄猫。
四姐看着碧玉和佩儿下了楼梯,脸上露笑,她掀开衣篮里的戏服,下面是一面手绣的熨得平平整整的青天白日旗。这是上一次缝纫课的功课。
学堂里的这个班,全部都是女生,而且不约而同都是已婚的,以有钱人家的寡妇居多。因为都是女生,气氛也很活跃,大家都把这里看成一个放松自我的地方。上的课也很多样,有上“四书五经”的老古董,也有教西洋音乐的年轻女教师,甚至有一个说是教过西太后画画的。这天上的是缝纫课,大家都很好奇,女红都是在坐所有人的拿手本领,还要老师教吗?已经到了上课时间,钟声已经响起,大家都坐好等老师,可是一直没看到,课堂上就有人议论起来,可能是不上了吧。有人说,是嘛,缝纫课,我来当老师好了,那个女生说着拿出自己的一方手帕,上面绣着一只大黄猫。课室里一下就哄笑起来。突然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安静,大家安静。”课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四姐和杏娇伸长脖子往前看,她们坐的位置是中间,前面有同学挡着,什么都看不见。后面的同学干脆站起来。这时大家看到一个矮得出奇的女士慢慢地从讲坛后面走出来,她刚刚可能是低头在找什么,以至于大家没看到她。只见她从旁边搬了一张凳子垫在脚下,这时她的头才从讲坛后探出来。大家又笑了起来。她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方蓝色手帕,在空气中扬了扬,说:“从今天起,我来教同学们刺绣。”接着,她叫班长上来,给了一叠和她手上一模一样的手帕,让班长派给每一个同学。班长就让坐在第一排的同学传下去。每个人都得到了手帕后,老师说,今天的功课很简单,就是在手帕上绣一枚太阳。最为不幸的是,教国画的居然也是这位老师,据说她原来是某个富商的宠妾,还送去日本学过画画。第一次上国画课,她就带大家到学校操场,那里有两棵巨大的木棉树。矮个女老师指着木棉树对她们说:“看到没有?这就是你们终身的学习对象。你们不仅要画它,还要像它一样挺拔和伟岸。”刚好是在夏天,烈日当空,木棉树的叶子和花朵都掉光了,大家站在那里汗流浃背,憋了一肚子火。在几位富商太太的挑拨下,校方终于把她换了下来,换成一位温良恭俭让的女教师,而这位女教师最后成为女子革命军的领袖。有一次四姐碧玉几个坐在那里议论,说不知哪家的富商有这样的喜好,还送矮个子女老师这样的人去国外留学。雪秋听见了,就说不要议论别人的长短,每个人的长相自己不可以选择,但是志向可以选择,听后大家觉得惭愧。
公校的女生班分开两派,扎脚派和大脚派。无需说,扎脚派就是有钱人家的寡妇和怨妇,大脚派就是穷人家的妇人,像四姐、杏娇那样的。上学的寡妇都是用轿子抬着来,身上绫罗绸缎,摇着丝织的扇子。寡妇团的太太喜欢看大戏,常常请四姐、杏娇一起去同福大戏院看戏,杏娇不愿意去,说浪费时间。戏院的票价有五分钱、六分钱、一毛、两毛,最便宜的是三分钱。有时杏娇不去,四姐就拉上碧玉。有钱太太都不吃公校的饭,自己带饭,叫妹仔包在身上暖着。四姐和杏娇有时就去大佛寺帮忙,然后在寺庙里吃免费的斋饭。有一次梁寡妇打开饭盒,那只饭盒有三四层,漆着金漆,梁寡妇拣出一只鲍鱼出来给杏娇,鲍鱼上面铺着丝丝陈皮,香味扑鼻。杏姑说,我吃斋的,拉着四姐的手去了大佛寺。
第一次见到佩儿,四姐就知道是她失散多年的女儿。她看到佩儿耳朵后面的朱砂胎记。佩儿身体弱,经常晕,有一次佩儿又发晕,四姐帮她擦汗,拨开她的头发,就看到了她的胎记,惊得把手边的一盆水都打翻在地。她当年为了奶碧玉,把女儿托给了母亲,哪知道闹瘟疫,双亲自己都差点活不成,只能把女儿送给了一对靠卖唱为生的盲公盲婆,自此下落不明。她也明白了为什么碧玉和佩儿那么亲。佩儿比碧玉大十天,都是喝自己的奶。她试探过佩儿,只觉得她对这个话题很冷淡,心里十分憎恨那个抛弃自己的母亲。四姐的心又痛又凉。她跟杏娇讲,杏娇劝她不要急,要慢慢来,等机会合适了再相认,杏娇说:“你盲摸摸上来认她,她肯定翻脸走人。”佩儿说:“我是孤儿,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唱龙船的师傅,这个盲公就是我的父亲。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他。”说完潸然泪下。碧玉问她和师傅是怎么走失的,她也不响。但凡在街上看到有卖唱的盲公,佩儿肯定会把身上的钱拿出来,放进盲公的碗里。姑姑和幼瑛出事后,佩儿就说当初应该自己和姑姑一起去,把幼瑛换下来。幼瑛家世那么好,从小锦衣玉食,大好人生。自己一个穷孤儿,炸死算了。为了革命而死,也留名青史。
三
戏院惨剧后,张明琪病了一场。他吩咐手下的人,任何人不准跟他再提这件事情。很快就到了祭拜活动频密的月份。他到广东后,深感这里是块多神的土地,据记载,香火最旺盛的时候,光是白云山就有五百多座寺庙。信众及神明都要比他曾经任职的山东、浙江一带多得多。官方的祭祀活动就已经非常多了,他的一个知县同僚同他描述,当年元旦,作为知县,他“五更朝服率领同城文武各官诣万奉官望阙叩首朝贺,更蟒服诣圣庙、文庙、武庙、天后宫、真武庙、包公祠、衙内土地祠、灶神、仓神、五树将军各行礼”。正月除元宵日有照例行香外,还有多位先帝先后的忌日要祭祀。二月的祭祀活动更加频繁,初一是照例行香,初三是文昌帝君圣诞,初五日寅时三刻起来,恭诣圣庙行释菜礼……十三日春祀文昌帝君,十四日春祀祝融火神,十五日春祀武庙关帝……
按照知县的描述,一年中光是应付各种祭祀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病中的张明琪某天黄昏看到天空中大大小小的神明在恣意作乐,每个神明都拖着一把闪闪发亮的扫帚。他们骑在扫帚上快乐地飞行,还互相打着招呼,打扮妖艳的天后对龙王说:“你快一点,盲公饼给拿走了。”龙王哈哈大笑:“我不钟意盲公饼,我钟意老婆饼。”
“满天神佛。”他感概道,声音有些嘶哑。
“福隆戏班”趁着半夜涨潮的时候把船泊上了“同福大戏院”的后门码头。是夜星光灿烂,一弯下弦月无比妩媚地挂在戏院旁边伍家花园的柳树梢头,隐约照出伍家花园后面潄珠涌里五颜六色的石头。林老板心情愉快地坐在擦得闪闪发光的船板上,这几天他在佛山休息,和一些练功夫的人切磋交流,到现在还沉浸在那些对话里。对于省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略有所闻,但好像不太关心。开头听说是两个女的革命党,吓了一跳,生怕是碧玉和佩儿,后来说不是,是大马过来的,他就放心了。但林老板还是有些犯愁。你说这个时候演《大闹广昌隆》,会不会触了霉头?碧玉和佩儿昨天回到船上了,还追着问他是不是把情报告诉了清兵,林老板拍桌子骂她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无资格同他讲话。二人被骂得低下头。碧玉哽咽着说:“怎么所有人都知道船过不来改期了,她们不知道?早知道我和佩儿就该去找她们。”林老板说:“你们再去两个,也是多死一双。就凭你们的本事,就想造反?想想人家,都是一级级科举考出来、混出来的。”他又对佩儿讲:“你好好唱戏,不是每个人都能唱戏的。你那个盲公老头,我实帮你揾翻上来。日(那天)我係佛山码头,就好似见到他。”佩儿的眼睛一亮:“係咩?”林老板道:“抓住支盲公竹,条颈鬼咁幼,仲挂着只盲公鼓。唱住个支(《杏花楼亚九妹》),可能都係唱比你听,怕你唔识性,行错路。”他一转话题,指着碧玉讲:“搞革命的事情,就交比第个(别人)啦。出事都有人帮收骨,最多家中金山银山不要。”碧玉和佩儿又想要林老板带她们去姑姑幼瑛出事的地方祭拜,放两束花。林老板说:“你哋都傻的,度早就铜墙铁壁啦,好在嘀蝴蝶……”他说着打了个冷战,“好在个嘀蝴蝶……”大家也沉默下来。他指着二人说:“你哋俩个最近不要来我只船,见到你们就眼跳。多谢了。”他拱手示意她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