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孤儿
作者: 张鲸鲸顾真有时候想,女儿也许压根就不想回家。疫情刚爆发那一年,女儿飞机刚落地没几天,就被提前叫回上海。据女儿形容,老板的意思是交通可能会部分管制。在清濛机场的玻璃幕墙里,她看到女儿只在刷脸检票的时候脱下了N95口罩,她伶俐的眼珠左右转动如一道流光,惨白的脸显现出一种长痱子般的红。
“我就要有署名了——顾木兰,”女儿仰起头,看着她,“等这个剧拍出来,我就是正式署名的编剧了。”
“顾木兰。”顾真嘻嘻地笑着,帮她掸了掸肩头的灰尘。但后来她等了好几年,眼看着顾木兰换工作、搬家、和感情稳定的男友分手,就是没有新作品。顾真和老朋友们提起女儿的时候,列举的还是学生时代那些在大礼堂上映的编剧作品。一直在走下坡路。有一天她从瞌睡中突然惊醒,电影频道里一部以上海为背景的片子正好讲到这句,她疑惑自己是否听错,想要倒片,发现自己不会使用这个功能。学生时代,顾木兰拿了好几个剧本奖,毕业那年,疫情爆发前,顾真特地赶到上海和她合照。在校门标志性建筑前的草地上,女儿不知为什么看起来有点不开心。“后来我遇到了她的导师,”顾真在茶会上眯起眼睛,在对桌老友吐出的一串烟雾中,她吐出的字句一个接一个,铿锵有力,“我才知道她获得了上海市优秀毕业生,她导师说木兰很有才华。”
才华,往昔的朋友都以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她。她掸掉指甲里的烟灰,轻轻用手拂去眼前的烟雾。顾木兰从考上大学离家,到硕士毕业,陆续有人特地过来请教顾真如何教育孩子。后来无论是才华,还是上海市优秀毕业生,都渐渐成为一个笑话。顾真自顾自地接着说,没有人笑,谢天谢地。顾真走到厨房续开水的时候,看到自己的手轻微地抖动不止。
其实没有人会知道顾木兰到底经年累月地在上海忙活什么,是大树家无意之间说出来的。三年前,顾木兰刚和男友分手,又辞了职,她在家里躺了一个礼拜,既不去咖啡厅写作,也不早起,无所事事。有一天顾真走进房间,灯没开,顾木兰整整齐齐地穿上了外出的衣服,昏暗中她的苍白散发出一种略显透亮的光,空洞的眼白对着她,讪笑着挠了挠头,要见我的那个同学是谁?
大树是顾木兰要仔细回想一下才想得起来的老同学。但是一旦想起来,就会浮现出许多共同的回忆。整个中学时代他们都是同班同学,大树的妈妈在学校旁边陪读,顾真拜托这位茶友,每周一至周五,木兰去她家午睡。木兰带回他们家的许多八卦,作为清濛第一代工厂的富一代,大树爷爷设立了奖励丰厚的家族教育基金。“发不出去吗?”顾真笑了,她傲慢地用长长的筷子戳猪骨头骨髓里的肉丁,一点一点挑出来夹到木兰的碗里。“都是草包。”顾真接着说,“如果你生在他们家,大概会赚得盆满钵满。”
“大树好像一直喜欢你呢。”顾真这么劝说顾木兰去见一面时,多多少少有点心虚。她笑了笑,像一张平白的纸勉强拉了一次。大树是个性情温和的男孩子,会帮妈妈拖地、择菜、洗碗,但他成绩很差,背地里喊他草包的是顾真,倒是顾木兰说过,他人还是蛮好的。大树爷爷常说:“要多和顾木兰一起玩。”他的赞叹让顾真很受用,茶友间反反复复传遍了这几句话。“多聪明的姑娘,”大树爷爷说,“我们家族里就没一个这么会念书的。”
顾木兰常常很专注地做一些事情,很小的时候顾真把她放在图书馆,两块面包对付一整天,她回来也不说话,后来顾真才知道女儿读过那么多的书。顾木兰会自己对顾真提出要求,还是小学生的她,有一次路过橱窗,忽然间说:“妈妈我要学摄影。”“她说的不是拍照,是摄影!她哪儿学来的这些词?”顾真大惊小怪地在茶会上绘声绘色地形容当天的场景,“她从没要过衣服、零食、玩具,她吓了我一跳,冷不丁地说,妈妈我要学……那什么玩意,摄影?”
大概是这样,顾真偶尔会觉得自己本能地害怕顾木兰。
她无意间在茶会上说出了女儿和大树相亲的事情,老友们都显得很兴奋,大树家有钱啊,她们说。其中一个闺蜜很诚恳地对顾真说,以你们家的条件,要再找家庭这么殷实的就难了。顾真那个上海的诗人男友,不是吹了吗?
诗人,这比才华要尴尬得多。她们都笑了。
顾真没有想到会是那么大的阵仗,在开席的转盘圆桌上,大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叔叔的小儿子、大树本人都在,像是刚结束一场家庭活动,顺道过来。大树和木兰埋没在慈眉善目的长辈里,大树的眼白抬起,散发出一种模糊的红晕;而木兰的眼白生得饱满而圆,突兀地向着对桌的人,说话的语气却十分温柔。木兰说:“我原本在影视公司干,遇到些糟心事,刚辞职。”
“你还年轻,或许可以考虑考考电影局什么的,像木兰这么聪明,肯定没问题。”爷爷说。
“哪里的电影局啊?”
“清濛啊。”
大树的观点或许有些不同,几天后大树给木兰发微信,说自己也可以去上海工作,上海也有好多园林设计的好工作。
“他说的是‘好工作’,不是‘工作’唉。”顾木兰笑眯眯地把顾真堵在厨房,向她晃了晃手中的微信屏幕。那天顾木兰蹦蹦跳跳地回家去,滑行如风,耳边簌簌掠过冰晶。顾真的立场比较犹豫,顾木兰倒是一阵又一阵笑个不停。顾真想,她根本就没把大树放在心上。
“大树?这是他的名字吗?他喜欢我?”顾木兰走进房间,灯没开,她斜倚在床上,披着外出的那件大衣,愣愣地躺了一会儿。在清濛深冬温暖的祝福中,顾真伸手去摸开关,扭过头去,觉得床上躺着的是一个逐渐冷却的东西。
顾木兰回上海后一直没有再找工作,每天孜孜不倦地混迹于上海各个咖啡厅里写剧本。
“写杰作呢。”顾真用一种复杂而自己也摸不清的语气说,她要站在模棱两可的茶友这一端,还是女儿那一端,仿佛站在一个水面前后浮动的木筏上,而远方出现的巨大波浪使得她丢掉了木桨。林航要回来了,茶友们试探性地瞧了瞧她,她把新鲜的茶水泼了一地。“他有个儿子呢。”
“他有个儿子呢。”这句话以一种奇怪的语调回荡在顾真的脑子里,那个总是站在他母亲病床前系着红领巾的小男孩,或许还记得她,本来她是要当他的继母,他那时候总是跟在顾真屁股后面,问她各种关于算账的问题。茶友们都低着头捣鼓茶具,关于这一段故事,她们又知道多少呢?
托我们给他儿子找个结婚对象,你们家木兰不是正合适吗。“木兰……合适。”“他有个儿子呢。”无数断裂的语言碎片像破碎的瓷片一样刮擦着她的脑膜,五岁的顾木兰站在窗栓坏掉的玻璃窗前,月光澄澈,流泻在她小小的身体上。她瑟缩微弱地呢喃,从肩膀到小腿都在不住地发抖,她在为自己的生命争取一次自主权,她从小就不是逆来顺受,而是拼尽全力要发出光芒的。“妈妈你不要走好不好?”顾真没有回头看她,身体僵硬地将贴身衣物塞到箱子里,顾木兰颤颤巍巍、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小手塞进顾真在劳作的手缝里,她停住了。一股巨大的海浪向她泼来。女儿的手好冰啊,她想,月光都冻结在这里,结成嶙峋的冰块,她觉得自己在发抖,冰到一种失去知觉的程度。自己在发抖吗?她想。
木兰,她温柔而沙哑地喊了一声。回过头,木兰没有消失,她像刚淋过一场大雨,生得过分宽而饱满的眼白哀求似的看着她,她又扭过头去。又黑又硬,像一尊雕像,她还活着,她是她女儿,她机械而麻木地想。顾木兰眼白中耀眼的白,像棉絮一样填充在顾真的脑子里,顾真机械地往行李箱里装东西。“妈妈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在那个空荡荡的广告牌下,出国的广告已经被撤下来了,旧广告纸的一个角在风中飘来飘去。顾真把抽了一半的烟从林航嘴里抢下来。她伸长手臂,像要用烟头去点燃那一个遥远的角。“我不能跟你去美国了,”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女儿让我不要走。”缓慢的几个字,像从胸腔深处发出来,弯弯的眼角带着笑……她眼睛里短暂的光芒慢慢地开始收敛,变成一种迷茫的苍白。高高的林航俯身摸了摸她的头,他说我懂,没关系的,离航班还有两天,你还可以再考虑。
后来顾真屡次想起那个晚上,月光澄澈透亮,照过有故障的窗框,流泻到她们母女之间。这几个字会永远地凿进她们的生活之中。月神微笑,仿佛是顾木兰按照清濛习俗拜过的干妈。后来,在顾木兰慢慢长大的岁月里,每逢大考,顾真都会虔诚地把清濛大大小小教派各异的佛祖恭敬地拜一遍。她悄声对佛祖说:“从此我的好运气都给木兰了。”
顾真用强力胶把顾木兰从小的奖状贴满墙壁,定期擦拭,并不打算撕下旧的换上新的,而是一张又一张地叠上去,那是她对新生活的信念与信心。林航一家去美国后,清濛沿海做游客生意的海鲜酒楼开了关、关了开,她陆续跳槽了几家。清濛的海滨旅游业留住了一些年轻人,但最有能力的,还是要往国外跑。顾真在渔船上长大,没有机会上大学,当年接到落榜消息的那天,眼角上留下的是咸咸湿湿的眼泪。一条鳗鱼误滑入她捕捞虾蟹的网里,俊俏鲜亮、纤长肥美的身体,烧出来肉却极厚极柴,那是它为了生存奋力游动过的身体。顾真吊梢眼、白银盘脸,瘦削高挑身材;对数字敏感,算起账来滴水不漏,总是笑脸迎人、人情周到体贴。顾真走过路边的广告牌,点起一根烟来抽,茶友们纷纷赞叹,小城里还有这么精神的人。但广告牌推销的是出国的业务,出国深造、出国留学。广告牌身后的商品房楼盘,是国外寄回来的美元购买的,一到晚上空空荡荡,只听见海水拍打海景假山的声音。
顾木兰坐在人群里,全身灯芯绒材质恰如其分地裹住她。
黑眼珠深邃,像两颗玻璃晶珠,盯住对面,眼前的景象就旋转起来。眼白笑的时候会变圆,显露出一种坦然的天真与狡黠。八分钟一到,女士原地不动,男士顺时针轮换。顾木兰一笑,晶珠从屋顶往下,眼前就变了一个人。顺滑、丝柔、圆融,像在海洋里的某种生物。“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像水原希子吗?”偶尔还会听到这样的情话,木兰说:“我有四分之一美国血统,我太奶奶去美国打工,嫁了个美国人。”“是吗?怪不得。”“骗你的,我是编剧啊。”
这样的八分钟还算愉快。大部分时候顾木兰只是对着对方毫无理由地笑,问什么就答什么。小时候,海鲜酒楼里水产区顾客会亲自来挑鱼,逢到宴席,林航指着水产区来回游动形态各异的水产,笑眯眯地说:“挑一下吧。”被看上的海鲜,它们会游一会儿,然后被熟练的手拍在案板上,眼珠子朝上,在水里留下空荡荡的气泡珠子。“编剧啊?那你有单位吗?”“没有。”“那就是没有稳定工作了。”“是啊。”
小时候,顾真在柜台算账,顾木兰会一个人悄悄地溜去海鲜区,她说每只鱼虾都拥有一些有特色的五官,身体洁净而明亮,在水里游动的时候,像灯笼一样发着光。顾真嗯啊嗯啊,她算着算着算出了漏洞,酒店入不敷出,主厨林航却始终采办数量一致的食材。多余的呢,她不禁浮想联翩。“你老去水产区吗?”她脑子里转的只是数字、数字,数字们连在一起。“那里有谁?”“有鱼啊。”顾木兰说。
“主厨和你关系好吗?就是那个林叔叔。”顾真俯下身,她摸摸顾木兰的头,“你下次和林叔叔撒个娇,问问他剩下的三文鱼能不能给你,你不想吃三文鱼吗?”小孩子,没关系的,她想。小孩子能记得些什么,顾木兰做什么都没关系的。
“我把这想象成一份工作。我同学在中学当老师,她们开一对一家长会,也是每位家长八分钟。”顾木兰这么说完,突兀地在电话那端停一下,她在等待顾真的反应。顾真说:“相亲活动需要交多少钱啊?需要买饮料吗?各付各的?”最后她才说,“如果喝饮料,中途去上厕所,回来之后不能继续喝。万一给你下药怎么办?”
“这个情节不错,虽然有点老土,但我竟然没想到。不如我们往前推进一步,如果这个人对你也是真诚的、想建立长期关系的,不合时宜地动手动脚行不行?也许作为一个男性,他只是寂寞太久。”
有时候顾木兰和她说话,她觉得顾木兰像是在说故事。真的还是假的?从小她是不是教给过顾木兰什么?
顾木兰喊顾真妈妈,有一次顾木兰拎着剩余的海鲜走到柜台那里,林航看见在仔仔细细算账的顾真,额发垂下来,她伸手去拨,连着拨开脖颈前的头发,露出一片如潮退后沙滩般纯净的白。约了几次会,他们的关系很快就确立了。后来,顾木兰的亲生父亲还清债务,回来讨要顾木兰,他叉着腰站在家中大吼大叫,骂着清濛方言里地道而响亮的粗话。顾真的脑中闪过林航温柔的语气,他说:“以后你和木兰想要什么海鲜,都可以先和我打声招呼,没关系的。”后来他提出了那个将会改变她人生轨迹的问题……“我筹到一笔钱,要去美国开中餐馆,你要不要和我去美国?”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不符合年龄的羞涩,烫了她一下,迷茫如雾气的生活里忽然有让她觉得真实的东西。前夫回来是为了木兰吗?他叉着腰在家中吼叫,像只野兽圈地,要把她苦心经营的生活再次毁于一旦。“木兰是我女儿,你休想带走。”前夫对顾真说。她盯着眼前的男人,觉得心里的某些堤坝正在泄洪。洪水带走了她珍视的曾以为存在的梦想。顾真看着顾木兰,她在说故事的时候语速很慢。“你不要摘取情节,如实说就好。”顾木兰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记得飞快,“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写成故事,我会替你重新虚构的。”她抬起头莞尔一笑,发亮的眼睛里却有一层层灰蒙蒙的光。顾真迟疑地看着她,谨慎而冷静地说:“我考虑了一阵子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