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雪诗唱

作者: 哥舒意

少年先是看见灰色的飞鸟,巨隼一样的飞鸟从东面的青空飞来,它带着尖啸,头顶的独眼一直盯着角鹿群。角鹿惊恐不安,撞开了围栏,在村子里跑来跑去。那只花白毛皮的首领雄鹿,低头用角冠撞着桦皮桶。村里人和角鹿一起跑,巨隼看见了鹿群,向地面俯冲,它扔下第一个蛋,蛋砸在了撮罗子的尖顶上,一声怒吼,地底下有头凶恶的眠兽震怒,脚下的地面抖得像生了病,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连树木都站不住,再落下时都带着火。所有屋子都烧了起来。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雄鹿浑身冒着火,顶着角冠躺在泥地里。角冠忽然动了,不是死掉的雄鹿,是戴着鹿皮帽子的萨满。萨满已经很老了,她是所有老人里最老的,头发白得像树梢上的雪,她的眼睛都瞎了,看不见身上的火,看不见天上的隼,但是好像看见了亡去的魂灵。她抱起一头断气的小鹿,捧过头顶,轻轻放在雪里。少年看见萨满搂起了她的抓鼓,一只手握住鼓槌,本来佝偻的身体挺得笔直。两头褐色的母鹿围绕着她跑跳踏舞,呦呦悲鸣。

萨满敲击了第一下鼓,狼皮的鼓面发出比狼嗥还低沉的叫声。鼓声穿透森林,击飞了洒落的雪花,仿佛先民们在火堆边低语,盖过了动物和人的悲呼。已经远去的巨隼也听见了,掉头向地面俯冲。少年看见萨满张开了干瘪的嘴,少年听见她唱起第一个没有声音的字。

苏守麟一个个弹头摸过去,子弹挨个填入匣子炮里,一共还有七发子弹。匣子炮是老杨的,他自己的套筒已经打坏了,一起留给他的还有那本封皮已经掉了一半的破书。这本破书比枪重要,老杨跟他说。“那这个人呢?”苏守麟问。把山货带给支队,这是任务。苏守麟把破书揣进怀里。老杨呼出最后一口白气,片雪盖住了鼻孔,然后就冻成了红色的冰。

他们接到了任务,要救出一个男人,男人同族全都死于战火,他是全村唯一幸免于难的人,被日本人抓去服役,逃跑被捕。他们的任务就是救回他。老杨说,日本人清山,屠光了很多部落,我们现在能救一个是一个,他的同族村民都死了,没人认识他了。老周那边的队伍,就是带过春生的那个老周,混进了细作,他们都牺牲了。老杨说,不过我看他长得不像日本人,倒有点像个山货。

山货蹲在一边,不吵不闹,精瘦的年轻人,耷拉眼,光着头,满脸胡渣,从山林警察队手里截过来时就反绑着,被几个人押着在路上走。他们守了几天,截到了消息,骑马在半道赶上了。山林警察队没想到会被伏击,一队人掉头就跑,只有山货没有跑。刚给山货松绑,走几步就撞上了关东军的装甲车,一个照面就打死了春生。老杨在后掩护,让他带着山货先撤。他们的马都被打死了,只身逃进林子里。装甲车开不进林子,步兵离开车不敢追远,让他们逃了。但是老杨的肚子也被打穿了。

春生死了,老杨也死了,他和山货还活着。苏守麟用雪抹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翻了翻老杨的狍皮斗篷,老杨身上也没了子弹,只找到了一盒火柴和小半袋烟草,还有一包炒盐豆,他都拿走了。老杨烟瘾大,他忘了放回去,身体埋进雪堆后才想起来。他拿了根松枝在雪堆前划了划,他们的密营要往东走,骑马个把时辰,现在四条腿的马没了,靠两条腿走路回去怕是要走到半夜。

山货一直不怎么吭声,默默跟着他们一起逃藏躲枪,现在跟他一起雪葬了老杨。从山林警察队手里救出他,割断绑绳前,苏守麟跟山货确认了一下。

“你姓什么?”

“按你们的说法,我姓布。”

“哪个村的?”

“角鹿村。”

山货看着他,张了张嘴。

“日本人的登记簿上,我的名字叫布栖林。外面的人叫我们角鹿索伦。”

大半夜时他们走回了密营附近,林子深处伐木搭建的营地,秋天刚搭好,支队打算在这里过冬。夜雪里有硝烟和血腥味。苏守麟没再靠近,在外围一直藏到天放亮,确认营地里已经空无一人。木杆搭起的马架子被拆毁了,马桩子东倒西歪,所有地方都被烧了一遍,感觉就是不久前,可能要比他们出去完成任务更早一点,日本人袭击了营地,烧毁了这里。营地里没有发现尸体,草料都变成了黑炭,马匹可能也被抓走了。如果遇到日本人扫荡,支队应该转移去了备用的密营。这个老杨跟他们说过。

沿着小路走了一天,他们找到了支队的备用营地,这里更靠近旁边的村子,但是这个营地也被拔掉了,两层白雪覆盖了黑灰。苏守麟在黑灰里扒了半天,找到一支藏起来的三八式,没了子弹,枪筒里冻住了油,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先背上了。

他们出到旁边的村子,村口有棵上百年老树,村子就叫老树屯。老树在几年前被雷劈掉了一半,剩下半截树上都是枪眼。他记得村里有十几户人家,但是现在村子里却静得可怕,连狗都不叫唤。苏守麟小心找了几家,门要么敞开,要么踹坏了,一个人也看不见,就看见一只死狗躺在沟里。他认出是村子里的狗,一只眼睛被枪打烂了,黑鸦啄掉了另一只眼。几只黑鸦看到他走近,飞了起来,落在半截墙上。他在半截墙上看到了留下的记号,长长的箭头,指着天上的雪。

他发现布栖林没有跟在身边,立刻警惕起来。山货可能会跑回去跟日本人报信,但他转头就看见山货从地窖里钻了出来。

“底下也没有人。”布栖林说,“我想去找点吃食。”

“找到没?”

“连耗子都没留下。只有乌鸦留给我们。”

布栖林摇了摇头,指着半截墙上的乌鸦,忽然两只乌鸦都飞了起来,然后又加入了第三只。他们互相看了看,跟上鸟儿的去向,很快就来到了村后,这里有一大片雪坑,几十只乌鸦蹲在地上,或者站在树杈上,听见有人声,一齐望向他们。

苏守麟盯着乌鸦,不小心踩空,跌进了雪坑里。群鸦一下子飞了起来,飞到了旁边被熏黑的树上。他跌到了很多人的身体上。很多的身体,有老的,有小的,有男的,有女的,所有人都裸露着,脸上盖着雪,分不清谁是谁。苏守麟一下子爬不起来,直到布栖林伸手拽他起来。他坐在雪坑边上,望着雪坑里的人,脸色比雪还白。

“老哇子带我们找到这里,老哇子是看林子的格格,在保护这里的人。”布栖林说,“你认得出他们?”

“我叫得出他们的名字。”苏守麟说,“我们小队去年待过村里。”

他发了会儿呆,忽然又跳进雪坑里,一张一张脸扳过去看,他认出了常见的几张脸,他一个一个认过去,一边在心里念他们的名字,每念一个名字就像刀在心口扎了一下。老杨带他认识他们。现在他们和老杨一样被雪覆盖了。

“你找到谁了?”

“都是这个村子的人,都在这里。连小孩都没放过。”

但他没有告诉布栖林,雪坑里不止是村子里的人。日本人拔掉支队的密营后,又扫荡了村子。他们全都躺在了下面。现在支队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爬上来想找个趁手的家伙掩埋雪坑,布栖林拽住了他。

“你干什么?”

“我埋掉他们。”

“日本人会回来看。你埋掉了,他们就知道有人还活着。”

“我不想他们就这样曝在外面。”

“我们的萨满额我说,乌鸦会保护死掉的人,”布栖林说,“冬雪会一直下,盖着他们的肉身,雪融了以后,森林里的神灵会带他们去往仙境。”

苏守麟没有说话,他没有见过布栖林说的萨满,也从来没有见过神灵,但他希望布栖林说的是真的。

晚上他们避开村子,在避风的地窝里升了堆火,烤热了带着的野菜面饼吃了。

“村子都没了,到处都是日本人,我们去哪里?”

“高家大院离这里三十多里,去年跟他们的自卫团打过交道。”苏守麟说,“我们去跟高家的老少商量下。”

他们一起啃掉了手里的面饼。

天还没亮他们就往高家走,避开关东军和伪满军的哨卡。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从山林警察队手上抢走了逃犯的关系,不但加了临时哨卡,路上的巡逻队也比之前多。还好高家大院不在主路,他们过了晌午才看到高家的院套,两丈高的黄泥墙都冻白了,包着铁皮的厚门板都紧紧闭着,只有院套四个角上的炮台隐约可见有枪对着他们。

“炮头在吗?我是老杨这边的,开春时一起来过,让我们进来歇歇。”

“我们护院炮头说了,不认识你们!你们像日本细作,不管是谁都不准进!关东军大扫荡了!”炮台上的人喊,“不管你们是谁,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就借两匹马,两条枪,几天吃食。借了我们就走,回来还你们。”

炮台里在低声咕哝,商量了一会儿。

“没枪没马!不走就把你们捆起来。”

炮台上扔下一个口袋。布栖林捡起口袋,打开是一袋小米,够吃两顿的。

“关东军的扫荡队要来了。”炮台上的炮手拉动枪栓,“别怪我们没说给你们,快滚。”

他们试图去最近的南满铁路线碰碰运气,晚上靠近有人的屯子想借宿,还没进屯就见院子里妇人惊恐地竖起竹枪,里面出来的人着日式棉衣,这个屯子已经被日本的开拓团占了。两人跑出很远还能听见开拓团村民的喧哗,歪脖子机枪对着黑夜扫了一串,火点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踩着雪拼命往森林里跑,直到半夜才找到个背风的树窝,点了堆小火,囫囵睡下。

没睡多久,他好像看见了春生,春生有点龅牙,拼命摇晃他。他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是布栖林在叫他。

“狗的骚味带着血腥和火硝味,不是野狼的气味,”布栖林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听了一会儿,“还有马蹄声。离我们近了。”

“是关东军的骑兵。一定是开拓团招来了讨伐队。”

他把没子弹的三八式丢给布栖林,自己握着匣子枪。

“大路走不通,日本人守住了路口。我们先甩开狗,但我不认林子里的路。”

“我从小跟角鹿一起在山林里跑。”布栖林说,“我们两条腿跑不过他们骑的四条腿。只能往林子里走。树越多,他们骑的高头大马越跑不开。”

他们钻进密林,往桦树和杨树密扎的林子跑,已经下了好几层的雪,下面的雪冻住了,新雪蓬松,一脚一个印,只要看到脚印就能跟住他们。日本狼犬的狂吠声仿佛就在背后。他们折了几根树枝,剥下平滑的桦树皮绑在脚上,做了两副雪板。布栖林又找了两把红松的松枝,拖在他们的身后,松枝会扫掉一些他们的痕迹,剩下的只能交给天上的雪。在他们往下坡滑行时,雪势一下子变大了,他们留下的滑痕渐渐被盖住了。

下到谷底,他们藏在树后,顶着片片密雪往山上看,终于看见了追捕他们的骑兵小队。坡顶上三人骑马挎枪,穿着关东军的骑兵服,戴毛皮帽子。在高马前有一条青黑色狼狗,竖着耳朵,对着山谷下吠叫。三人指了指下山的路,然后一齐往另一边走,狼狗继续盯着谷底,似乎嗅到了他们,直到骑兵主人走了才掉头跟上。

“坡太陡了,马下不来,他们会绕路过来。”布栖林说。

“我们继续往北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他说。

他们赶在骑兵队绕过来前继续往林子深处跑,望着日头的方向,先往东,然后佯装逃往南边接近铁路线,再突然折返继续往北进山林深处。如果讨伐队中计,也许会直接去铁路线守着他们。有半天苏守麟觉得已经甩掉了那三个骑兵,但仅仅一个晚上后,还是远远发现了追猎者的身影。可能是晚上的篝火暴露了,被讨伐队望到,所以没有再被骗向南部。他们在下一个晚上,就很小心地没有再用火,靠在一起轮流守夜,他守上半夜,布栖林守下半夜,迷迷糊糊打了会儿盹,一下子惊醒过来,发现布栖林不见了。他心里一沉,手往怀里一模,还好匣子枪还在,还摸到了老杨留下的那本破书。他握住枪把,低声叫人,第二声时人影从旁边绕过来。

“你去哪儿了?”他问。

“憋不住拉屎去。”

“为啥跑这么远?”

“怕臭到你。那边雪疙瘩趁手擦屁股。我看你守得睡着了,就没叫你。”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晚上不会追我们,日本人和日本马晚上都要睡暖和地方。”布栖林说,“下半夜我来守,你睡吧,天亮我叫你。”

他握住匣子枪半靠在歪倒的树上,总是睡不踏实,眼睛虽然闭着,但是能听到布栖林的呼气声。天刚蒙蒙亮两人就爬起来继续往林子里钻,走过半天以后,他们听见了后面的枪声,和一般的长枪声不一样,是骑兵的短骑枪的动静,就在他们过夜的位置。那三个关东军没有回去,仍然在追猎他们,在茫茫林海中,牢牢咬着他们,可能是因为那条狼犬,可能有山林的向导,也可能是有人留下了标记,所以日本人尾随着他们,就像猎人一路跟随着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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