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的蒲鞋

作者: 汤朔梅

还有谁会记得它呢?每当打仓库场经过,瞥见挂在屋檐下的那只蒲鞋,总会这样想。但那时集体已解散,仓库也不再囤粮育种。只有在收割季节,个体农户将水泥场地分割成井田,晒场脱粒。大多的时候那里空着,场地的坏损处、缝隙间,开着不同季节的野花,只有狗尾巴草却近乎常年摇曳着。

只有当春夏间,麻雀在蒲鞋里做窝,黄口小雀伸出脖子嗷嗷待哺时,经过的路人,或许朝檐下瞟一眼。那也只是在意鸟雀,并不注意那只作为鸟窝的蒲鞋。

乡下农舍,屋檐下挂一双草鞋或蒲鞋,是寻常事。农闲时挂起,等用得着时,随手取下。而唯独这只蒲鞋一直挂在那里,未见取下,甚至没换过地方。

蒲鞋的主人老农,是我发小阿戆的爸爸。

这个老农,大半年总穿着蒲鞋。村里人说,他没脚趾头,稍着凉,没脚趾的关节处钻心痛,穿蒲鞋保暖。其实还有个原因,没了脚趾,行动不稳。蒲鞋虽然蠢重,倒使老农的底盘稳固了许多。

那年长津湖一役,不少人永远留在了那里。老农命大,在丢下十个脚趾后复员回家了。

叫他老农是因为他名字里有个“农”字——“志农”。其实我们记事起,他还并不老,才三十来岁。只是常年趿拉着蒲鞋,束着作裙,显得老相。叫他“老农”,还在于他田里的技术活什么都拿得起,犁地、耙地、罱泥、窝稻种,还会推草鞋、蒲鞋,绞担绳、粪桶索,编米囤、小娃的草窠。复员后,村民选他当队长,可他知道那必须是压扁担带头的主,没了脚趾,挑重担不能,谁服?选他做仓库保管员,答应了。仓库系存放粮食、饲料的所在,由老农看着,村里人放心。

自那以后,他裤腰带上,除了水烟筒,多出了一串钥匙。农药间、化肥间、农具间、饲料间、种籽间、粮仓,杂七杂八有七八把大小不等的钥匙。其中好些钥匙,队长阿囡哥都没有。村民开玩笑说,老农比阿囡哥权还大。可阿囡哥一点不吃醋,反而“咯咯”笑着,接食管抽动得像鱼鹰。阿囡哥也是抗美援朝回来的,比老农小几岁,对老农言听计从,常常将难处理的事,叫老农干。譬如,检查农活质量,这是很得罪人的营生。每到插秧季节,为了赶进度,社员有偷懒的,往往行距过宽。那多半是在田中央。老农当然知道其中的窍门,常常戳着两个没脚趾的脚,艰难地涉入。一旦被他查到,必毫不留情地拔除。插秧的都是女人,见拔,就像麻雀打翻蛋般吱喳,骂街。老农也不示弱,接口就开骂,而且挑最难听的骂。女人们到阿囡哥那里告状,阿囡哥信老农,只是呵呵着,从未准过。于是返工重插,还要扣公分。这是得罪人的差事。不过老农不管谁,即便是自己老婆,碰着了,照骂不误,而且也一样的难听。连自己的女人都骂?社员们也没话说了,只是背后给他起了个绰号——“军阀”。

每到年底清仓核产,我们生产队的粮棉产量总是全大队最高。队长阿囡哥每年上台领奖,捧着奖状回来,一路上逢人便笑,粗大的接食管像鱼鹰般上下抽动个不停。明眼人说,别忘了,这里面有老农的一半功劳呢。不过那也离不开阿囡哥会识人用人。

多数时间,老农一直待在仓库里。不是翻晒种籽,就是修犁耙,修理放种籽的谷囤,或者替人家绞担绳什么的。特别是稻麦登场后,他就吃睏在仓库里,饭由儿子阿戆送去。

老农话少,人们都有些怕他。阿戆也怕,尽管没见老农收拾,可阿戆见父亲就像老鼠见猫,能躲则躲,送饭没办法。但我们不怕他,看得出他话不多,其实喜欢小孩。

农闲时,特别是冬天,仓库场堆满了柴垛,我们捉迷藏,或者在乱柴堆里翻筋斗。老农坐在铺稻草的阶沿上,边孵太阳边扎草窠,哼着不成调的什么曲子,不时朝我们看一眼。后来知道,他哼的是志愿军军歌。除非我们玩得太野,爬上去掀开柴垛顶,或者玩火柴,他才大声呵斥,拿着鸡脚扫帚追上来。我们故作鸟兽散,其实知道他追不上。那脚,那蒲鞋,行动太慢了。

大多的时候,我们围着他,坐在他铺的稻草上,缠着他玩儿。他完全忘了我们的顽皮捣蛋,教我们用稻草芯做稻鸡,用瓦片在水泥地上画动物。他画的兔子最好看。如果是麦收时节,他给我们用麦秸编麦田篮、麦田螺。那是可以放焐酥蚕豆的。

向阳的阶沿四周是稻草,很暖和。他脱下蒲鞋,裸着没有脚趾的脚搁在稻草上。那脚很难看,像下渔网赶鱼的木榔头,创口处尽是皴瘢。

见了没脚趾的脚,我们想起他打过仗,那是个崇尚英雄的年代,就缠着他讲战斗故事。可老农尽管骂人不打格楞,却一点不会讲故事。我们想起有人埋汰他没打过仗,只是在养马,就问他打过敌人吗。他也不说,被我们缠得烦了,就低下光头给我们看。那其实也不算光头,头发有半寸长。那头皮上面有一道笔直的疤痕,他说那是子弹留下的。他说那子弹再低一点,或者往下钻,自己的吃饭家伙就没了。他头上还有两个旋,那疤痕正好从两个旋中间穿过。听老人说过,头上两个旋的人,脾气坏,可命硬。从老农看来,确实不假。这子弹正好从中间穿过,像三八线。

老农肯定有故事,只是像夜壶里的石头,倒不出来。即便我们再替他吸水烟时点媒子,再替他吹烟筒上的灰烬也白搭。村里人说,老农根本没上过战场,脚趾冻没了就下来了。那都是些遭过他骂的人,背后埋汰。我们相信,老农打过仗,那穿过两个旋的疤痕就是证明。

见他坐在阶沿上吸烟,我们老缠着他,甚至于骑到他肩上,揉乱他的头发,摸那道疤痕。那两个旋很执拗,我们揉乱了,可一松手又成了回转的螺旋。即便我们这样,他从不恼。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吐出一口浓痰,射出三四步远,在泥尘里滚成一个圆球。有一次,我们正打闹着,忽然闻到焦炭味,不知谁惊叫一声“着火了”!等大家转头,发现一只蒲鞋的头已烧穿。那蒲鞋是蒲花、荻花夹着蒲草编的,易着火。那一定是我们中的谁,将没燃尽的烟末,吹到了蒲鞋内所致。真应了俗话:讨好讨好,碰疼燎泡。

老农没骂我们,站起来,把水烟筒插在腰间,然后提起那落单的蒲鞋的绳子,掂了掂,一副惋惜的样子。

他看了看大门旁的墙壁,发现一人多高的壁上有一枚铁钉,就走过去把那落单的蒲鞋挂了上去。老农裸露的赤脚走起路来样子很怪,屁股频繁地扭动着,像个小脚女人。怪不得他要穿蒲鞋。他叫阿戆回家取了双草鞋,可没脚趾穿草鞋显然不适,那需要脚趾头夹住的。没法,只好将就。

后来,他又给自己推了一双新的。可新蒲鞋磕脚,脚踝处蹭得血殷殷。阿戆的妈在鞋口沿了一圈布条。

那蒲鞋挂在墙壁上,可它也没闲着,还能派用场。事实上,不管是什么,到了老农手里都是宝,没一件废物。在出工的白天,他把钥匙放在那只蒲鞋内。傍晚收工时,他再别在腰间。倒不是嫌它们累赘,而是走起路来钥匙会响。只要听到声音,人们就知道老农来了。即便在磨洋工的社员,听到钥匙声,就故作卖力地干活。其实,这一切都逃不过老农的眼睛,只是他没见着,就不好骂。现在好了,有了蒲鞋正好。反正大白天的,不会有人来偷东西、占小便宜。除非是收割季节,仓库里才堆满稻谷、麦子、油菜籽,其余的时候,只有种籽农具什么的。那些个东西,我们屁孩不感兴趣。

忽然有一天,我们在仓库场上翻三角片,正耍得起劲,夜壶鬼头鬼脑地说,你们知道吗?仓库里进了一批豆饼和糠饼。

那是饥饿年代,我们屁孩除了玩耍,就是到处找吃的。即便不怎么饿,嘴巴老馋。夜壶说的时候,虽是春天,可树上没结果子,野葡萄、毛桃什么的才开花,蚕豆刚结荚,田野上没什么充饥解馋。

听夜壶一说,屁屁跟阿荣使劲地吸溜着鼻涕,好像有些激动。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看阿戆,意思是如果去偷,被老农抓住咋办?

我们都知道钥匙就在那蒲鞋里,可不敢。其实,钥匙在蒲鞋里的秘密,过了好久才被大人们知道,但即便是手脚不怎么干净,或者贪小便宜的人,也不敢。不仅怕军阀骂,还知道这军阀很细心,他在不经意间做了记印,稍有经动,他都知道。有人才说,老农当年是侦察兵,他的脚趾就是在埋伏时冻掉的。

这要瞅准机会,等他去镇上什么的再下手。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阿戆说,他爸今天要去镇上买农药。那天我们故意不在仓库场玩,而是选择隔一条河的屁屁家场上玩,但看得到仓库。

果然,在太阳高过树梢的时候,见老农开了仓库门,出来时将一个麻袋甩在肩上,然后将钥匙放进了蒲鞋。

看着机会在向我们招手,大家高兴得在柴垛间翻筋斗,往空中甩帽子扔鞋子。觑着老农鼓捣着没脚趾的脚折过去,被阿囡哥家的竹园挡住,我们就朝仓库场飞奔。到了门口,夜壶骑在阿戆的肩上,熟门熟路地从蒲鞋内掏出钥匙,打开仓库门,鱼贯着闪了进去后,把门拽上。

豆饼和糠饼像饭篮盖一般叠着,足有我们人高。赭黑色的是豆饼,暗黄的是糠饼。仓库里满是豆饼、糠饼散发的香味。

怎么下手?那都是整张的饼,老农一定点了数,再说也太大,不方便掖藏。那边不是有零碎的吗?夜壶说。

我们就在麻袋、草篮里寻找。结果是阿戆在蒲包里找到,一个是豆饼,一个是糠饼。糠饼的零碎是巴掌大或者更小的一爿爿,豆饼则碎成蚕豆般的颗粒。我们不敢恋战,怕被发现,就胡乱地往口袋里装。末了,将散落在地上的一一拾尽,将蒲包恢复原样。

得手后,我们躲进蚕豆田的垄沟里。豆饼很硬,甚至比炒蚕豆还硬,嚼起来嘎嘣嘎嘣的,磕牙肉;糠饼很松,入嘴即散开,但两口下去,嘴里的唾沫被吸尽,以至于舌头都撩不转。但这无妨我们解馋、充饥。我们伸着脖子吞咽,像吃着糠的鸡鸭,脖子伸得长长的,还不停打嗝。

几天里,老农没动静。可我们心里有些虚,阿戆把他吃剩的那份放在我处,生怕被他老爸发现。我们本来一有空就汇在仓库场打菱角、翻三角片,可自那后就不敢再去。即使看到老农一个人坐在阶沿上,吸水烟,逮虱子,也不敢上前。谁吃得准老农发现没有?

然而问题还是来了,那倒不是老农,而是连续几天吃了那些东西后,拉不出。

老农从场地上经过,看到蹲在篱笆旁的我们痛苦的样子,习惯性地吐了一口痰。我们哭笑不得,有些尴尬。

“老农伯伯饭吃了吗?”夜壶挤出微笑与老农打招呼,我们那儿见面时常这么打问。

老农没应,转过了头往前走。我们心里还是嘀咕着:老农是不是已经发现我们的勾当,只是没戳穿呢?

十来天过去了,看来老农没发觉,否则按他的军阀脾气,一定饶不了我们。于是又去那里玩,与他套近乎。夜壶一口一个“老农伯伯”,阿荣帮他在水烟筒上装水烟。老农脱了新蒲鞋,让没有脚趾的脚轱辘晒太阳。阿戆在一旁不敢亲近他爸。我看到挂着的那只蒲鞋,想到那天偷钥匙作案的事,偷偷看了老农一眼。

老农平和惬意地吐出长长的烟,眯缝着眼,一副享受的样子。

正是百鸟下蛋孵小鸟的时候。几只麻雀相中了那只蒲鞋,落在钉子上吱喳。一只麻雀落到蒲鞋口,然后飞入,如此再三。它们想在里面做窝。是不是看见里面有一串硬邦邦的东西,还是看到老农常将手探入,所以最终没做成窝呢?

我们早已忘记在篱笆旁蹲着的痛苦,所以又想到里面的豆饼、糠饼了。主要是没被老农发现壮了胆。

可还得候机会。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这话不虚。

一天刚过午,老农与阿囡哥俩人正坐在仓库门槛上嘀咕着什么。这时高音喇叭响了,在喊:喂呀,大队有个通知,各生产队队长、仓库保管员听到通知后,马上到大队部开会。

通知连播了三遍。

我们窃喜,但不能像上次那样狂欢,怕老农看出苗头,于是故作若无其事地照玩不误。夜壶朝我做了个鬼脸。阿荣狠狠吸溜一下鼻涕。阿荣就这样,一高兴鼻涕就不招自来。

临走,老农还转过头关照儿子阿戆:勿要心野,早点回去帮阿奶割兔子草。

说完,就和队长阿囡哥一前一后走了。

等不见了人影,我们一个箭步奔到门首。墙根正好有一架梯子,阿荣布好梯子,夜壶猴一样上去取下钥匙。

熟门熟路的我们直奔蒲包。

知道老农去开会,一时半会回不来,于是我们放肆了起来。除了在口袋里装满豆饼糠饼,翻找还有什么可以淘的。有粪桶上掉下来的铁箍,那是可以玩滚铁环的,粗铅丝也有一大扎,只是没有钳子,拗不断。在老农修理农具、铁器的工具箱里,有许多华丝片,这可以当铜板,也可以做铁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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