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别离

作者: 陈蔚文

“今天路过老师大,穿过校园,看到几个穿校服的孩子,个头与儿子相近,不觉心里难过。别的同龄孩子还在父母身边,每天放学回家,他已去外地上学。同时觉得自己未免善感,不该如此,匆匆出校园。”

二○二一年初秋日记中的一段。儿子乎乎十五岁去沪读书,开始住校生活。中考后的决定有些突然,之前从没想过他这么早离家。也因突然,有些猝不及防,及至他走,仍未恍过神来。家里一下空荡,以前他在家时,我总抱怨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要忙着对付他。能不出的差尽量不出,能推的活动尽量推,有时去下健身房,一下课便以冲刺速度往回赶……这些,都不需要了。上紧发条的时间骤然陷入停顿。家里没有个孩子在等着,不需要看班群。

时间大块地空了出来,空得有些刺目,空得如梦魇的午后,空得让我与自己的相处无所适从。

他十五岁了,是个大孩子了,会照顾好自己。你当年不也这年纪离家住校了吗?

是啊,就因为当年这年纪离家,遭遇了各种不适与困惑,甚至别扭痛苦,所以才担心他。

那是你,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过得比在家更自由开心?

我还担心他的贪玩,手机放开,能管好自己吗?

与其担心,不如相信。有时父母最担心孩子的事情往往会成真,因为你的不信任一直在向孩子投射。

我知道,可……

类似对话,不停发生在我与乎爸,以及我与我之间。

最初的本能的情绪——担心、难过、不安之后,我逐渐地冷静一点。

我看到“分离”带来的负效应,看到自我消失的逼近,也突然意识到,“分离”像死亡一样,原来是需要学习与面对的。

注视这“分离”,我看到过去的岁月里,与孩子的高度连结,也是这个时代许多家庭的模式:操心(焦虑)的母亲加忙碌(缺席)的父亲。法国作家班博说,“要养育,要教育。要去广场公园玩,要采购,要做菜。所有这一切,没有人会去感谢你。年轻的母亲和隐形关联。因为和隐形相关,她们变得无处可见。无所不能,无所能。”

某个阶段,最能看见“无所不能”母亲的是孩子,孩子和母亲形成一个内部闭环的世界。当孩子成长、离去,缺失感到来,将母亲吞噬。孩子,是母亲的重要依附。与其说,孩子需要母亲,不如说,母亲需要孩子对她的需要。

儿子去沪后的第二个月,我旧疾复发住院,或许与情绪有关。出院后,因为不便爬楼,我们迁去了一套有电梯的房子。那套市区老房,原本是借住父母的。老房完成了使命,越来越荒疏。我隔三差五地从老房带些物件去新居,伤感忍不住围袭,房里熟悉的气息,使昔日浮现,蒙灰的物品宣告一段时光的封印。

在这套老房里,一个孩子成长,从童年走向他的青春。我们老去,去向离得不远的暮年。

丰子恺先生说,“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是的,在儿子离家前,我沉浸在“恒久”的错觉中,在夹杂着一个孩子带来的忙乱里无暇想太多。

在充塞着太多回忆的老房,房间被荒置的阴凉中,我看到自我伤感的荒谬。时光必然前行,无法回溯。不可能像古巴小说家卡彭铁尔的小说《回返根源的旅程》那样,一个男人在倒叙中后退,退回到中年、青年、童年、婴孩,一直回溯到母体内。那就像要求飞禽变回雀蛋、毛毡变回草原上的羊群、桌椅变回树木一样荒谬。

路,没有返程。

“我们将他养育至其自身的最高处,我们注视其间所有的发生”,这个“最高处”便是孩子某天脱离父母的时刻。

对父母来说的分离,对孩子可能是逃离。逃离管束,去向自由。而父母,只需承认他是他自己,除了肉身曾是你的一部分,他已与你无涉。

许多悲剧因不承认他是他而起。曾在母胎里的事实会让父母觉得孩子不仅是身体,他的精神也永远是自己意志的一部分。因为曾生养他,不接受分离,即便他在地理上与你拉开距离,父母仍然放不下操控的心。

读到写罗兰·巴特与母亲的一则随笔。一九七七年十月,法国作家、思想家罗兰·巴特的母亲在经历疾病折磨之后辞世。母亲的故去,使巴特陷入极度悲痛之中。他甚至想到过自杀。

从母亲逝去的翌日,他开始写《哀痛日记》,历时近两年。母亲的形象没有随着写作而淡化,反而愈加清晰,悲痛也如此,“我剩下来的生活,一直到死,一定都是坏得无法形容”。

随笔的作者感叹,巴特母亲用一生守护着儿子,“她不但是巴特的生活缔造者,而且是巴特的灵魂的养育者和庇护者”。

但,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在这段因儿子离开而自我审视的日子里,我对“母爱”或说过度的母爱有了审视与警惕。能否说,至少在“分离教育”方面,巴特的母亲并不成功?而这是亲子关系中重要的一环。

“他制造假象,复制过去,他不能接受与母亲分离的事实。”从某种意义上,巴特在情感上还是个孩子,对母亲的极度依赖使他像个尚在哺乳期的婴儿,他无法独自面对一件原本正常不过的事:任何人都必须面对生老病死。

我的一位报社旧同事曾采访过一位经商男子,男子母亲去世后,他每夜去母亲的墓前待上几个钟头,他怕母亲孤独。几个月后,他扔下妻儿,在家中自缢。

是不是因为俗世生活里的其他痛苦?我问旧同事。他说,据他了解,应没有,主要是不能接受母亲的离去,父亲去世早,他和母亲感情一直很好。

这样的“孝”让人不知说什么,就像巴特对母亲之死的痛苦。

不止是巴特,搜下文学史上的作家们——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主人公马塞尔,对母亲怀有依依不舍的深情:他很娇惯,临睡前一定要妈妈来吻他,向他道晚安,给他读乔治·桑的小说《弃儿弗朗索瓦》。这正是普鲁斯特本人的真实写照。一九○五年九月,普鲁斯特因母亲去世而深受刺激,住了六个星期的医院,他觉得自己“不再拥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之后他的健康每况愈下,失眠日益严重,以至于为了隔绝噪音,不得不把卧室墙壁加上了软木贴面。

英国作家约翰·拉斯金被定义为维多利亚时期的天才,拥有大批拥趸。他母亲是一名极端虔诚的信徒,从小就给拉斯金灌输宗教思想,希望他以后能进入教会。拉斯金进入牛津大学基督教堂学院后,母亲在附近寄宿,她雄心勃勃地希望他成为坎特伯雷大主教,以致使他的大学时光生趣全无。拉斯金二十九岁的时候,依从母亲的愿望,与一个女孩结婚。但这女孩却一直爱慕着另一位画家,两人的婚姻只持续六年便结束了。

拉斯金在回忆童年时期时写道:“没什么是我可以去爱的。”

“她对拉斯金的‘爱’,让母亲(MOTHER)这个词变成了窒息(SMOTHER)”。

爱—窒息,这对词也常会混淆。包装成爱的窒息,像伪装成植物的蛇,有看去和爱一样的表征,内里却是越缠越紧,令人透不过气的扼杀。

亲密是人类的基本需求,而亲密一旦逾界,会从一条温柔缎带变作绳索。

健身房的俞姐说,她有四年多没见到在美国求学的儿子了。四年中,儿子从美东到美西读研,谈了恋爱。这些变化她都是通过和他电话,还有他的朋友圈了解的。

孩子总归要长大离开的,她说。让她难过与遗憾的是,母亲疫中因病离世,儿子没能见到把他带大的外婆最后一面,在视频那头失声哭泣。

另一位欧阳姐,女儿在香港工作,女儿希望她过去帮忙带孩子。欧阳姐说,我不去,我在这儿有自己的生活,去人生地不熟的香港,我只能当女儿家的保姆。

换了我,一定会去吧?孩子需要我,我多半会放下一切,听从他的召唤。

她们为什么可以接受分离?

在心理学上,分离焦虑往往和不安全感有关。童年时,父亲在“空八军”服役,大概每两三个月有一次探亲假。我并不希望他回来,甚至害怕。每次他将回的消息都使我忧心仲仲。他逼我背乘法口诀表,因母亲的告状而毫不留情地惩罚我——像是弥补他因为不在家对妻子的亏欠。

一个孩子能犯什么天大的错呢?不听话又能顽劣到哪儿去?大抵功课不够好,放学没按时回家,在父母眼中,这些全是应当惩罚的过失。

父母分离带来的后果就是母亲因劳累积攒的怨气,还有父亲对我们加倍的严厉。

小学的寒暑假,父母常让我和姐姐回浙中老家。父亲把我们送上车,由在老家铁路工作的二姑父来接。总是深夜到达,父亲事先告知姑父我们的到站时间。黑黢黢的站台上,旅客快走光了,我和姐姐守着行李等待。姑父也许有事耽搁,也许他一直是那么漫不经心。

在远离家的站台上,我们像两只战战兢兢的小鸟。因为与家的分离,因为等待的惶恐,那一刻,我们原谅了平素急躁的父母。

再后来,从小庇护我的外公去世,这位慈祥的老人即使生活清苦,承担着一大家子的重负,也毫不吝惜地让我挑自己喜欢的玩具。他离开那年我十岁,寒冷的冬天,目送他的灵车拐过小街,我头顶的天空缺掉一大块,余下的那块布满阴雨。

不论哪种形式的分离,都是件糟糕事,这是成长中各种“分离”告诉我的。

那些分离带来的不快记忆使我惧怕分离,它制造了截断、静滞与孤独。

成年后,我看各种心理微博和书籍:

“分离的痛苦常常是因为它唤起了一个人心底深处曾被彻底剥夺,但不允许再被剥夺一次的东西。”

“对那些有过分离创伤的人来讲,分离不仅仅是接受一个事实,更重要的是安抚那颗衔接了过去痛苦经验的破碎心灵。”

有次看本书,作者是位女性,丈夫去世时孩子还很小,她不想把伤心带给孩子。她告诉孩子,爸爸去了忽星球,但一直会守望着他,如果他想爸爸,可以和爸爸说话,爸爸能收到。

“爸爸,我很想你,现在我和妈妈要准备睡觉了。妈妈今天做了我最喜欢的番茄牛腩,她说这也是你最喜欢的菜。妈妈还给我买了一辆新的小汽车,因为我很乖。明天下午,妈妈会接我放学,带我去游泳。爸爸,我会跳水了。爸爸,我在新幼儿园里很开心,我的好朋友叫叮当。爸爸,我很想你……”孩子躺在小床上,最后一句话说完,房间里突然安静了,只能隐约听见窗外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母亲捏紧了被子,脚趾头都紧紧地抠住了床单,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在教给孩子如何面对分离,以他这个年龄能接受的方式。

“此时,如果我也由着自己的性子任情绪宣泄,那我们俩一定在抱头痛哭了。长此以往,‘爸爸’这个话题将成为一颗催泪弹。但是,如果我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或许一切都将不同。我想,这是一个母亲必须拥有的坚强和勇气。”

她从不对孩子说,“将来你一定要好好爱妈妈啊”“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我老了你别丢下妈妈啊”,诸如此类让孩子给出承诺的话。

“正因为我是单亲妈妈,我更不会说这种话。”

她教会孩子面对至亲的离去,那是这个小男孩成长中最重要的功课。

在动物的世界里,幼崽总是早早与父母分离,开始独立生活。比如鸟类,有些雏鸟一长出稚嫩翅膀,就会被鸟妈妈丢出巢穴,迫使它们学会飞翔。

有些还不及成年,便要与父母分离,比如鲑鱼,生下鱼卵后老鱼死去,鱼苗吃着浮游生物,独自从淡水河游向大海,途中它们会遭遇危险,有可能丧生。但这不会改变它们的模式。鲑鱼的生命周期与整条河的生命周期息息相关。

在广阔的自然中,许多动物与父母分离后,再也不见。即使再见,恐怕也是多年以后,不一定能相互认出。

比起动物们,人类的孩子与父母共处时间应当是最长的。真正的分离多在青春期后,如果前期没有建立分离意识,很可能青春期后的分离只是形式上的分离,父母与孩子仍是共生状态。

“父母从第一亲密者的角色中退出,让位给孩子的伴侣和他自己的孩子,由当事人变成局外人,最后父母走完人生旅程,彻底退出孩子的生活……而检验一个母亲是否真正具有爱的能力,就看她是否愿意分离,并且在分离后继续爱着。”

心理学家的这段话,精准地击中我。“是否愿意分离”,是考验一个母亲是否合格的重要标准。儿子去沪后我的伤感是否也证明我不算一个合格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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