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候鸟
作者: 春马长谷川很久没去星巴克,只是去大量购买日用品时,才会来这家有星巴克的商场。
这次去给父亲买成人尿不湿。他准备出一趟远门,要多备一些。开车十五六分钟,就是这个大型购物商场。一楼是日用品和食品超市,二楼是服装商场和餐厅,三楼是游戏厅和电影院。一楼化妆品专柜的出口,门边就是这附近唯一的星巴克。
不是周末的清晨,星巴克里的人不多。
他推门进去,年轻店员同时喊道,欢迎光临。看着笑容靓丽的店员,长谷川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身边被热情开朗的同学包围。
点了杯咖啡和巧克力蛋糕,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这里可以看到停车场和远处的山丘。店里只有两个早早来做功课的中学生。
星巴克里响起圣诞节音乐,他开始没意识到,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已经快到圣诞节了吗?只记得每到一年一度的“蛋糕狂欢节”(这是他和同事起的名字),他以前工作的便当场就会有做不完的蛋糕。每到那个时候就会有很多陌生面孔出现在工作间,都是临时找来赶工的小时工。
周围人少,对于他来说就是放松,悠闲地独坐良久。
他一次性买了十几个大包装成人尿不湿,还有些金枪鱼罐头和味增汤需要的食材。千香阿姨让他多买点一个韩国牌子的冷冻煎饺,那是她的最爱。除此之外,他一直知道千香阿姨喜欢吃青森的大红苹果,他从蔬果区提了三大袋装上购物车。
买完所有必需品,看看时间正好可以去车站接她。
车开到半路就接到电话,她在电话里像吵闹的大橘猫,呜呜哇哇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是她赶上了早一班车,提前到了。看到车站对面新建了高楼,又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过路的天桥。还有站前广场上瘸腿鸽子竟然还活着,她认得它。
挂断电话,长谷川鼻尖酸酸的,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自从母亲去世他哭过几次,就再也没有哭过。前段时间父亲病重,医院下达病危通知书他也没有哭,只是看着父亲被折磨得没有人样,他心疼。
见面后他和千香阿姨拥抱,看到她眼中泪水闪烁,笑起来脸上多了些皱纹和老年斑。她儿子柏比长谷川大三岁,玩“柏青哥”欠了几百万日元债,至今下落不明。
“真讨厌啊,你怎么越来越像你爸。小时候还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千香阿姨拍着他的胸脯说。
“可能是一起生活的时间太久了吧。”
“对了,你爸,他自己在家没关系吗?”
“让春阿姨帮忙照看半天,没关系。”
“小春还住在那里吗?不是说她搬去跟丈夫住了吗?”
“最终还是离婚了,她自己搬回来,丈夫留在爱知县。”
“啊呀,真可惜,他们夫妻以前那么和睦。”千香阿姨提着拖箱,挎着白色的帆布包。
春 马/东京都候鸟
短篇小说
“就这两件行李吗?”
“没带衣服回来,你妈的旧衣服我也能穿,拿出来穿穿也好。”
他开车带着千香阿姨去了母亲的墓地祭拜,然后才开车回家。
“人真是奇怪,自从你妈去世,我就再也没回来。”千香阿姨坐在副驾说,“明明想回来看望你们,可就是迟迟不能决定。这一晃六七年了吧。”
“有了。可是我前年还去看望你了,你怎么忘了?”
“啊呀,忘了,忘了。可不是吗,你是为什么事来了趟长野?”
“是去参加同学的婚礼。”
“对呀,你看我怎么忘了。你知道阿姨今年多大年纪了吗?”
“六十多了吧。”
“六十七了。怎么样,能看出来吗?”
“看不出来,乡下哪有六十多岁的老阿姨还会烫卷发。”
“啊呀,你这孩子,哪有这样开阿姨玩笑的。”千香阿姨笑声很大,他的车里久违的笑声。平时都是他带父亲去医院,像两个会呼吸的木头人。偶尔上下班会送女同事一程,可是他害羞,女同事也不说话。
“你说你要去旅行是吗?”
“刚辞了工作,是想出去走一走。算不上旅行。”长谷川说。
“去哪儿,已经定了吗?”
“不远,就去东京。”
“唉,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可是你这话说得跟你哥柏一样,说是去找个工作好好生活,最终还不是欠了一屁股债,现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千香阿姨一说到哥哥就会哭,这次也不例外。
“你可一定要回来,不然你爸就……”说完千香阿姨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一定会回来,最多住上三四天。”
“嗯,你去吧。这几年你也辛苦了,把你妈送走,你爸也生病了。”千香阿姨脸上挂着泪又笑起来,“一定要去找个女孩玩一玩,要是钱不够我给你。”
长谷川笑了笑没有回应。
“我不是开玩笑的,我猜你也没做过那种事吧。”
“知道了,知道了。”
到家后,把东西都搬到家里,车钥匙和房门钥匙交给千香阿姨,他背起早就收拾好的背包出发了。
“小千,你一定得回来啊。”千香阿姨站在一片叶子也没有的樱花树下喊。
“知道啦。”长谷川摆摆手说,“我爸就交给你了。”
都说上野站对于东北人来说是东京的门户,从东北到东京,路过第一个大站就是上野站。“二战”结束,东京一片废墟,上野站成了大批无家可归的难民们的避风港。听说那时候上野站每天都会抬出大量饿死病死的难民尸体。如今上野站里尽管没有难民,但还是东京的平民街道的代表,与涩谷和目黑这些地方比起来,这里更能容纳从乡下来的人。这里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地,刚一下车他就给高崎打去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在上野了。
高崎问他为什么提前一天就来了。他说实在是按捺不住,想早一天看到繁华的东京。问他今晚住哪里。长谷川说他计划好了,就找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居酒屋,在那里坐到天亮。高崎说这样也好,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晚上睡觉了多可惜。又跟他说,如果实在困得不行,上野站附近有一家胶囊旅馆不错,有温泉可以泡,就去那里睡一会儿。长谷川说知道了,问高崎他工作的店在哪里,他晚上去看他。高崎说千万别来,他上班时遇到熟人会不好意思。
“你还知道其他同学谁在东京吗?”
“那也太多了,不过我都没什么联系。”高崎说,“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一定很想见他。”
“谁啊,我还真想不到我想见谁。”
“柏,你不想见他吗?”
“柏?你跟他有联系?真的吗?”
“看吧,我就说你一定想见他。”
“那家伙就在东京?家人都以为他回去四国的深山老林里隐居起来了。”
“东京这种地方,像他这种人有的是,一般不会被人发现。”
长谷川心想也是,东京几千万人口挤在一起,就算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也未必能认出彼此。人群里反而能更好地隐藏自己。
“他现在在干什么?”
“跟我差不多,不过我是正式社员,他只是小时工。”高崎说,“算起来,他可能赚的要比我多。”
两人又说了几句,高崎要去酒吧上班了。暮色下沉,路灯亮起。他梦寐以求的东京夜晚就在眼前,看着上野中央出口熙攘的人群,他站在指示牌下面看了很久。路边背阴的地方还有一小堆表面黑黑的冰,可能是前几天的大雪留下来的。有那么多人从他面前闪过,他却一个人的长相也没有记住。在这之前,他都过着像铁轨上的火车一样的日子。家、便当场、医院、超市,他的行动范围被限制在这几个地方,比起出逃在外的柏,他的生活更不自由。
尤其是被调到夜班的日子,每天傍晚上班,清晨下班。上班时,走在桥下面,路灯会亮起。下班,路过废弃民居的门前时,路灯会熄灭。他的世界像虚拟的一样,摁下摁钮,他就被迫动一下。
听说上野动物园的熊猫很可爱,天色已晚,公园也关门了。圣诞节前夕,这里到处都挂着五颜六色的灯,候车大厅摆放着十几米高的圣诞树,树下装饰着很多可爱的熊猫玩偶。每年快到圣诞节,他都会用LED灯缠绕在院里的樱花树上,彩灯在夜里一直会亮到过完新年。
他在上野横町里闲逛,嘈杂的人声遮盖了横町上面驶过的电车声。
这里外国人和外国人开的商店很多,真是太热闹了,长谷川不由得露出微笑。他充满期待,却又不知该期待什么。听说上野横町里面的饮食店都很贵,还可能被宰。尽管有几家店他特别想进去,犹豫半天,还是迈步走开了。就这样像幽灵一样逛了很久,到了夜里九点多他才在上野公园对面找了一家寿司店,吃了晚饭。
听高崎说过,他就在这家店后面的巷子里,那边的巷子很窄,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织。路两边全都是酒吧和接客的风俗店。这里也是东京都特别有名的红灯区。跟新宿和涩谷这些年轻人常去的地方相比,这个地方来的多是些中老年人。
到夜里十一点左右,很多通宵营业的居酒屋就开始了午夜场的菜单,两千日元就可以喝到天亮。父母都是不太能喝酒的人,他的酒量却非同寻常。听说同事都忌惮跟他出去喝酒,实在是太能喝,像个酒桶一样。
他走进一家店,小个子的女店员热情招待他,问他一共几位。他说只有自己,可不可以点到清晨的酒水放题。女店员说一位客人不能点,要两人起。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遭到拒绝,上一家店也是同样的理由拒绝了他。他有些不爽,却又无可奈何,心想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单点。这家店座位比较宽敞,氛围也很好,便不想再换。
他跟店员说,那就一位单点酒菜。
店员招呼他坐到角落的双人坐席,送上湿毛巾和一碟牛蒡沙拉拌的前菜。判断居酒屋的档次,看一眼前菜就知道。像这种前菜,都是大众居酒屋才会出现的,稍微讲究一点的居酒屋也不会用这种在超市买的小菜糊弄客人。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只想找个地方坐到天亮,等高崎下班就去见他。
母亲去世之后,长谷川就几乎没有外出旅行,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找不到旅伴。有一年秋末,父亲提出来要去草津温泉住几天。父亲有哮喘病,难得有这个兴致,他只能提醒父亲每泡十来分钟,就要从池子里出来休息一下。他们开车走在白根山一带,父亲说他想停下车去森林里面转一转。找了一处有登山路的地方停了车,他跟在父亲身后往山上蹒跚踱步。回来时,父亲在公路边的水渠里发现一条蛇,S形的姿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说可能是冻死了。用枯树枝挑拨了几下,看来是刚死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长谷川说把它扔到有泥土的地方慢慢腐烂吧。父亲说还是算了,免得蛇族来报恩,在他们家生下一窝小蛇。
他和父亲笑着走了一会儿,就继续开车去草津温泉。宾馆在山上,走十几分钟的下坡路才能到达草津温泉的中心街区,冬天冷空气和温泉的热气碰撞,每天都如同仙境。到晚上,温泉池里点亮彩灯,雾气中隐隐露着灯光,就像活地狱一样,恐怖而壮观。一共住了两天三夜,父亲还想再住几天,可身体遭不住,无奈只能返回家中。
从那之后,他没有正式旅行过。去东京的路上,长谷川想看一眼母亲,就拿出钱包夹层里那张和母亲的合照。他那时只有几岁。他很少看母亲的照片,每次看到都会觉得比上一次陌生。每看一次,一些记忆就会硬化板结,像垃圾车收垃圾一样,先压成块状,方便处理。他害怕母亲从他的记忆里彻底消失,尽管母亲永远不会变成陌生人,她正在无限靠近一个陌生人。
电车在铁桥上驶过,铁桥骨架把阳光剪成一片片,一块块照在相片上。母亲穿了深蓝色的衬衫和酒红色的亮面风衣,这个装扮一看就是日本上世纪九十年代繁盛一时的流行款。不像现在,大街上放眼望去,全都是黑灰白的装扮,他自己的衣服也几乎都是灰色和黑色。倒是父亲的衣柜里面有很多带颜色的毛衣和T恤衫。
母亲去世给他留下最深刻的东西,并不是失去母亲本身,他也从未因为母亲的去世感到心痛不已。无论他的思念有多么浓烈,这都与母亲自身无关。母亲最后一次出院回家,她和家人都知道结局,当然,这对于那个年纪的母亲来说,是一个提前到来的结局。母亲对于生已经没有半点留恋,只是没有亲口说出“让我去死吧”这种话。回到家之后,她眼角一直挂着泪,可能是身体疼痛,也可能是渴望死又渴望活下去的矛盾心理让她备受折磨。
父亲总是安慰母亲,得了这么重的病,知道她很委屈。可她也不外乎两个选择,一个是彻底痊愈,另一个就是被病痛带走,不管是哪个结局,长谷川总有一天会长大,他们都会好好活下去。不知道父亲的这些话是否真的能安慰到母亲,母亲也没有听过之后感动得身体颤抖。不然她也不会在家人去客厅吃饭的间隙离开人世,一刻也没等待就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