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

作者: 缪佳欣

奇异果先生杂货店

奇异果先生杂货店与我比邻,但是我从来没有搞清楚奇异果先生是谁。这个名字经常出现在当地的房产出租广告里——位于布鲁克林地铁J线和M线交汇处,奇异果先生七天二十四小时开门。这样的一个简易房商铺加上延展出来的水果摊,就是我家附近的地标了。去世界各地旅行,有时候偶然遇到陌生人,说曾经也在布鲁克林住过——哪个位置啊?哦,就在离奇异果先生不远处!这样就天涯若比邻了。

就像福州人敢在美国任何一个最危险的地方开中餐外卖店,曾经在同样危险的社区里遍布着韩国人的蔬菜水果杂货店。其实福州人不如韩国人胆大,他们的外卖店里安装着防弹玻璃和铁门铁栅栏,但是韩国人的杂货店里却是真皮真肉的交钱交货。曾经有小偷在韩国人的店里嚣张,偷了东西不算还打了老板娘三记霸王拳,老板娘转身拿枪,刑讯式地将她一枪爆头,之后此事变成了一九九二年洛杉矶暴乱的导火线。治安问题从来不是亚洲移民寻求生存的障碍,但是城市绅士化改造,引进大型超市和连锁店是屠杀小本生意,资本自由和垄断的规律。

奇异果先生的幸存不但因为它的促销策略,薄利多销,也因为越来越多的纽约文青开始聚居附近。他们一贯反对垄断资本家,支持小门面生意,他们也经常为了喝酒用完一个礼拜的生活预算,只能去奇异果先生那里买一块钱一大包的水果和蔬菜。在纽约的贫穷就是感觉有些苦,只要有奇异果先生这样的邻居你就不会挨饿。但是进出奇异果先生的门口,都会有一些苦逼向你伸手乞讨,文青就是大方,买一块钱的蔬菜,花五毛钱行善。乞讨者有时候太靠近商铺或者进入了商铺,那个韩国大叔就会冲出来怒吼,滚开!就这么一句滚开,文青恻隐转身把兜里剩下的最后五毛钱也捐了出去。

去奇异果先生店里买菜,店员不用计算器,商品上也不贴价钱或者条形码,他们就凭记性靠心算。经常花个十几块钱就拎也拎不动了,所以也从来没有人跟他们计较是不是算错了,其实心里还佩服亚洲人的算术能力。随着亚洲文青也相继迁入,据说只要你用韩文跟他们打个招呼,店员就会自说自话给你打个九折。当我发现那招的时候,为时已晚,他们开始雇佣西班牙裔的店员。哎呀呀,用计算器也能算错,这就帮着老板无形中挣钱了呢。

缪佳欣/纽约客

异域来鸿

韩国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病毒。当疫情开始,纽约封锁的时候,在奇异果先生那里见不到任何一个韩国店员。亚洲人的保命精神在布鲁克林这样粗枝大叶的地方尤其凸显。但是生意继续,疫情伊始粮食卖断货,奇异果先生也一定没有少挣。之后明尼阿波利斯的白人警察跪死了黑人乔治·弗洛伊德,引发了全美的“黑命贵”抗议运动,趁火打劫的人们开始打砸抢。奇异果先生没有关门,他们家最值钱的商品就是西瓜了,抢那玩意你能奔多远啊?因为地处高架铁路相交的五角马路口,平时就是事件多发地段,纽约市警察局安排了人马特别保护奇异果先生和周边的商家。那个警察人高马大,双腿人字站正,手扶腰间随时可以拔枪。他就站在那些西瓜旁边,连口罩也不戴一个。这个年头不怕病毒的人才是真正什么也不怕的人。

布鲁克林城绅士化改造,大疫情打砸抢,这些都没有击垮奇异果先生。可是人在江湖之中,命在天地之间。奇异果先生面对的是美国日趋激烈的政治正确的挑战。亚洲人和亚洲移民多携带种族歧视,因为在他们国家里的居民大多只有一个种族,或者只有长得差不多的其他种族。黄皮肤内部以拜金的方式细分三六九等,黄皮肤以外用肤色深浅将人种依次排序。每逢黑人顾客进门,他们就会多睁一只眼睛,甚至紧随其后看人家是不是顺手牵羊。尽管后来他们学会掩饰,但是黑人们因为长期受到迫害,凭着基因里对他人的不信任就能嗅察你的偏见。在谷歌差评里,人们怒吼道,种族主义者开的杂货店,千万不要去!在“城绅化”之前,是我们黑人和西裔人供养他们的店,现在受到是非判断的却是他们应该感激的人。奇异果先生里面黑人确实不多了,但是白人文青们足够养活他们。在倡导有机食品、支持小门面生意、反对连锁店和过度“城绅”这些与种族歧视罪名的权衡之下,文青们选择了继续支持奇异果先生。因为理论上放弃有机食品、支持连锁店和“城绅化”会导致更大的种族灾难。况且种族歧视是要有证据的,有证据就要上庭审判。哎,况且我只剩这几块钱了,你让我去哪里买菜啊?以上就是韩国人、黑人和文青各自的心路历程。

世界上大部分的地标会受到保护不会消失,就算消失了,历史也会记上一笔。如果奇异果先生最终在资本主义的丛林规则中倒下,就会像他们隔壁的那个著名的摇滚乐队酒吧“蓝色礼拜一”,口口相传,人群爆满,免费供应白开水,结果死蟹一只。疫情的时候大家都搬走了,新的邻居再搬回来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什么是“蓝色礼拜一”。

礼拜一是干枯和黑白的。布鲁克林的故事和你们家楼下的一样,冗长而坚毅。

刘 明

刘明死了。半年前就想写写刘明,当时他还没死,第一句就已经想好了。从活蹦乱跳到瘦骨嶙峋,几乎没有过渡。胰腺癌晚期没有杀死他,他在家摔了一跤,身边没有人。刘明年富力强精力旺盛,跟我们一样,身边的美国人无法猜测亚洲人的年纪。追悼会上,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女生默默啜泣,她是刘明遇到我们所有人之前在波士顿的前女友。她突然破涕为笑,告诉我原来刘明这么老了,他还骗她是“八〇后”。我也从来不知道刘明几岁,只是他病倒后突然老了几十岁。每次看到他,就是深刻的提醒,生命这么脆弱,从来没有理所应当。

我并不知道刘明也是中国人,而且还是上海人。我跟他活活讲了一年的英文,发现也被骗了。那是十多年前,我从芝加哥回到纽约的行为表演艺术圈,从羞涩男变成了社交狂,那些年交的所有朋友今天都老了十岁变成了中年人。刘明不搞艺术也不是有钱人,在艺术圈里就近乎神秘。他频繁出没混了个脸熟,可是美国人就是脸盲,他们老是把刘明当成我,多少年了,甚至在追悼会上还有人把我们两个名字叫错,搞不清谁死了。刘明每次就呵呵地告诉他们,他不是那个艺术家,但是他也能聊艺术。其实刘明不但能聊艺术,他能聊所有美国人能聊的东西,上到国家州市区政治选举,下到邻居家的干湿狗粮,东到酷儿变性手术细节,西到一切社交毒品的体验以及魔法魔咒灵魂清洗。这也是我误以为他不是中国人的一个原因。如果社交是一门专业,我觉得我差不多能够小学毕业认字识句,刘明就是博士生导师。他能够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不算,还有他们的姓氏、他们的专长、他们的偏好和习性、谁跟谁什么交情什么过节等等。结果他变成了一个策展人,拉帮结群,互联各种艺术山头和圈子,在家里办几百人派对,每个派对都有最前卫的表演活动。他不再神秘。

这些年,刘明的社交本性和本领没有让他少泡妞。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天他搂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进入一场派对,他们一个拎着一瓶五粮液,另一个举着一瓶威士忌,见人就说来一口。他醉了,女生也醉了。后来他向那个女孩求婚,她叫莎拉。莎拉幼年被犹太家庭领养,结婚仪式那天,刘明就戴着一顶犹太人的小帽子,感人肺腑地向家长保证此生照顾好莎拉。一边是正统的犹太家庭,另一边是刘明的艺术家朋友们,他们奇装异服色彩缤纷,男女难辨喜怒不明。这些都不重要了,犹太人和中国人一拍即合是有传统的,女儿转手,合作愉快。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到那些家长们在结婚那天如释重负。莎拉的生母是个酒鬼,她在醉酒中出生,成年后一沾酒精如同回到母体,无法自拔。莎拉的酒量之大只有医生知道。每次送到医院,医生根据她体内的酒精浓度告诉刘明,奇迹啊,恭喜你的妻子还活着。这个不是奇迹,或者奇迹就是莎拉的常态。我后来问刘明,你怎么这么有种跟酒鬼结婚?他说,人生就是一场一场赌博。赌鬼遇到酒鬼。我没有理解他赌的是什么,他也不缺女人。他又说,莎拉是个单纯的女孩,挫折人生,受过蹂躏也做过妓女。刘明心善而且仗义。处理其他事情也是这样,人生大事只是其中一桩。

刘明和莎拉分分合合。他们说分了,我们说,哦。他们复合了,我们说,哦。刘明被诊断癌症晚期的时候,莎拉哭红了眼睛,说要留在刘明身边帮他做饭。而事实却是,她又喝醉了,倒头砸在浴缸里,脑震荡。打电话叫救护车,人送走了还要跪在地上擦屎擦尿。病重的照顾醉酒的,这种日子没法过。刘明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他跟我说,如果他死了,莎拉会躺在他的尸体旁边继续喝酒。文学和艺术中有夸张手法,可是这些夸张手法在现实面前相形见绌。我不但相信这个没有发生的事实,而且相信莎拉的单纯。

刘明死后,我和几个朋友相帮处理了一些后事,莎拉也参与进来。有一天莎拉很着急地打电话给我,问我刘明的尸体在哪里。肯定不在医院了,但是停尸房说已经拉走了,殡仪馆说没有去拉过。我不相信美国的系统可以这样阴差阳错,我也不信这个邪,我甚至在想人都没有了,尸体在哪里重要吗?莎拉再也没有给我打回电话,我相信尸体是在她的意念中消失了,后来又被找到。又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想问刘明的骨灰在哪里,没有人知道。莎拉又进了戒酒所,从来不回短信和电话。我也随便想想,人都没有了,尸体也不见了,骨灰重要吗?后来,骨灰还是出现了,在另一个朋友的家里放了很久,等有需要的人来领。美国人对阴魂没有忌讳,都是住有室友的公寓,就把骨灰放在自己床头,早上起床问个好,再过几天视而不见了。

刘明唯一的亲人是他远在中国的父亲,八十六岁。半年前刘明就把他爸爸的电话号码告诉我,说发生什么事就跟他说一下。我是刘明身边唯一能说中文的朋友。他爸爸一直不知道他生了什么病,那天接到了我的电话,是死讯。老头子坚挺,十多年前死了老婆,三年前刚刚死了大儿子,刘明的哥哥。他刚从新冠病毒的发烧中恢复过来,面对唯一亲人的死讯,他的声音颤抖但是仍旧铿锵有力。他无法理解上帝对他的眷顾和惩罚,他也没有能力独自飞来美国处理刘明的后事。他跟我说,把刘明的遗物都扔了吧,他只想保留刘明在哈佛大学法学院的毕业证书。他说那是他养这个儿子的骄傲。

带着他爸爸的嘱咐,我领着一帮我和刘明的美国朋友去他家处理垃圾,心想人多力量大,三下五除二,就可以把他的东西全部扔到街边。那是我人生中奇葩的一天,没有想象中整理遗物的悲伤和遗憾,那天充满了喜剧和欢笑,让我彻底见识了美国式的唯物主义无神论。刘明生病无法负担房租,已经几次搬家,越搬越便宜,搬到了皇后区的一个地下室。他的东西在搬家过程中已经精简。美国人觉得这样扔了有用的东西就是作孽,他们这样也要,那样也要,衣服试一下,鞋帽也试一下,书怎么能扔呢?微波炉还能转的呀。那天不是整理遗物,是一个分赃现场。东西都分完了,大家瞄准了刘明的冰箱,里面还有很多没有吃完的东西呢。于是一个朋友说,你们先忙,我来做点吃的。他一边做饭,一边吃着刘明的零食,还一边埋怨着,这个家伙的冰箱里怎么没有啤酒呢?大家把肚皮填饱后,又把剩下没有吃完的全部打包带回家去。

刘明的爸爸坚信刘明在律师事务所里工作。我很遗憾地告诉他,我连他在上海的高中毕业证书都找到了,但是没有哈佛大学的毕业证书。刘明爸爸拒绝理解什么是自由职业,也拒绝理解刘明的朋友们都是艺术家。他说在美国搞艺术有什么用啊,能吃饭?作为中国人和中国移民,我很熟悉这样的话题,我一秒钟就能理解刘明和他爸爸的巨大代沟。他根本没有从哈佛法学院毕业,他也从来没有在律师事务所里工作过。他爸爸对他一无所知。刘明没有在中文语境里生活,他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来美国了,当时在美国没有多少中国人是搞艺术的,他也没有什么中国朋友。他到死,没有回过一次中国。

但是有一天,我去医院探望刘明,他告诉我,他想把身体养好一点,回中国。我说,你的所有朋友和生活都在这里,回去干什么呀?他说,回去至少有他爸爸。我一直以为人的身外财富,一是金钱,二是社交圈。刘明没钱,社交圈就是他的所有财产。可是在死前,他心灰意冷,视社交为粪土。身体好的时候精力旺盛,组织派对策划展览,他一呼百应,身边聚集各路好友,上天入地。病倒之后没有了盛宴,食客们作鸟兽散,大部分人没有一个电话问候,还怕他借钱。莎拉呢?刘明的遗物中有一棵新买的圣诞树,他觉得这会是他最后一个圣诞节了,他想和莎拉一起过。结果,莎拉没有出现。就在圣诞节过后的几天,刘明摔倒在树前,再也没有起来。

差不多十年前,我和刘明同时出现在纽约的行为表演艺术圈。人们花了很久才搞明白这是一个中国人,还是两个不同的中国人。我和刘明的天壤之别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但是和刘明最不相同的是,我的履历表一清二楚地展现在网络上,而二〇一二年之前的刘明至今是一个谜。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移民路途、教育、工作,以及为什么从波士顿转道纽约,是什么让一个不搞艺术又没有钱的中国人在纽约艺术圈里游刃有余?在所有刘明的遗物中,我们发现了他曾经在波士顿监狱里服刑的证件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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