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的泪

作者: 胡廷楣

有一些泪水,注定要留在棋史上。

二○一七年五月二十三日、五月二十五日、五月二十七日,在浙江“中国乌镇围棋峰会”上,柯洁与AlphaGo举行三番棋大战,最终零比三告负。

那时,柯洁还不到二十岁,拥有四个世界冠军,是世界等级分最高者。之前,一年不到,在李世石输给AlphaGo的时候,柯洁说过,如果是我,可以赢它。

有一些少年轻狂?未必。那时候,人们测试,AlphaGo的等级分,高于已经不在一线的李世石,但和柯洁相差不远。

不过柯洁并未预料到,人工智能的进步,如飞一样。

从二○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晚,至一月四日,一位名叫“Master”的新手登录弈城,以六十局胜利,一局意外的和棋,横扫全世界高手。

在乌镇,柯洁被AlphaGo连赢三局,一忍再忍,他还是哭了。泪水弄湿了眼镜片,他怕泪水滴在腮帮上,便取下眼镜,用手背来回擦拭着自己的眼睛。

面对人工智能,棋手好像望着天上的飞机,在地上死命追赶它的影子。那样的无力,那样的绝望,棋还没有下就输了。

兴致盎然阅读人间棋谱,刚读到精妙的“神之一手”,忽然想到已经有了AlphaGo,便索然无味。棋手一辈子的心血——汗牛充栋的棋谱,似乎失去了价值。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招法,围棋还能这么下?

“从前”学棋,夜以继日,白天读谱,晚上练棋。花在棋上的时间,谁都不敢懈怠,世界冠军,都是成年累月的心血换来。不管是谁,要出人头地,便需要和奥运会选手一样的“三从一大”。围棋虽然是“智力”运动,不过要紧的国际比赛,棋手心脏活动的强度,堪比好几场足球比赛。

战胜了柯洁之后,AlphaGo的等级分相当于四千八百分,高出了人类第一的柯洁一千分。本来人们心目中崇拜的是“围棋上帝”,无影无踪,无穷大的等级分。不过人和人总有比头。现在是一堆不可捉摸的数据,日日更新迭代,我们怎么赶上?

柯洁那时只有十九岁,还不知道何为“领军人物”,但是他知道不该让眼泪当众流出来。眼泪毕竟流下来了。这一滴泪,被人工智能学者记住了,他们将AlphaGo的升级版称为“柯洁版”,以区别于战胜李世石的那个比较不圆满版本。两场比赛的意义略有差别。AlphaGo与李世石的那场,科学家是以李世石来测试AlphaGo的能力。而在乌镇的那一场比赛,更多的是从棋界的角度,希望看到柯洁世界第一人和人工智能机器在棋力上的差距。

赛后,DeepMind的创始人兼CEO戴密斯·哈萨比斯温和地赞美了柯洁的棋艺:“第二局前一百手黑白双方势均力敌,柯洁表现完美,已经把AlphaGo推向了极限。”

胡廷楣/知的泪

心香之瓣

对于科学家的研究来说,一种算法已然辉煌成功。DeepMind宣布,不再参加围棋活动,同时,留下AlphaGo研究过程中的六十盘棋,作为礼物,赠送给全世界的棋手。

二○一七年,在乌镇,科学家们留下了一个团队的背影。除了黄士杰博士,他经常会含情脉脉回望一下围棋。

他是电视转播中机器之“手”,人们看不到机器,仅仅看到沉默不言的黄博士代表机器和棋士握手,鞠躬致意。他是研究团队最早三人之一,也是团队中唯一拥有围棋业余段位的棋手。

在网上以“大师”的网名和聂卫平下完棋之后,屏幕上出现“谢谢聂老师”的字样,表达了黄博士对人间大师的尊敬。

他仍旧是一位钟情科学的理科生啊!面对如今围棋AI不断更新的局面,黄博士不无遗憾地说,要是不退出,继续“进化”,那么世上最强的,还应该是AlphaGo。

一切水·知白

去年六月,上海举办了一场以围棋为主题的艺术展览。这就是《“局”·艺术VS围棋——中荷日二○二三年上海邀请展》。

朋友发来展览的几张图片,马元教授的《一切水》,忽然就感动了我。那个作品仅有黑白两色,屏幕中的白色圆形,是一个缓缓转动经轮的图像。下方是一个黑色的圆盘,玄武岩,做成圆形,被机械“一切”之后,经过研磨,便如水面一样光洁,可以反射屏幕上的光影。

这是长久盼望与围棋相关的有思想的艺术品啊。开幕式刚过,想想马元教授或许还在上海,于是遍问朋友,期可一会。老友肖强联系了展览方,方知道马元教授下午便要离开上海,便匆匆在中午赶到外滩久事美术馆。

一窗之隔,是上海最繁华的地方。黄浦江水波拍岸,观景平台总是人潮涌动。展馆还是静静悄的。作品栩栩如生,就像远道而来的客人,想在这里与世人交谈。可惜只有少数人,在这安静的中午,来到这里,缓缓走进,踱着步看作品。然后在某一个作品前站定,凝视,希望看到作品背后的艺术家的眼睛。

马元教授是一位观念艺术家。《一切水》在三个美术馆展过,每一次都根据现场、概念转换,随机化物。在这里,《一切水》就是围棋的象征。

马元教授说:“水是一个介质,围棋也是一个介质。”

棋如流水,本是棋理中的一脉。我知道很多用水来说道围棋的故事。清围棋大家施襄夏年轻时曾经向前辈梁魏今学棋。一日,师徒两人同游岘山。

见山下出泉潆漾纡余,顾而乐之。丈(梁魏今)曰:“子之弈工矣,盍会心于此乎?行乎当行,止乎当止,任其自然,而与物无竞,乃弈之道也。……”

面前的《一切水》乃无水之“水”,随影流动,自可催生各种想象。

我想中国的观念艺术家在这个时候的作品,便可看作人工智能时期对于围棋的再认识。将屏幕上的白色光环看作一枚白子,“下棋者”是AlphaGo或者其他围棋AI。

“白子”中的经轮缓缓转动。想起三十年前,围棋AI尚非常幼稚时,数学家吴文俊院士对它的未来有一些推测。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他继承了中国古代数学的传统,研究几何定理的机器证明,彻底改变了这个领域的面貌。他在国际自动推理界先驱性的工作,具有巨大影响,被称为“吴方法”。

吴先生在出访美国时,曾经和计算机下过围棋。他说,西方人称之为“人工智能”。

在写作《黑白之道》时,曾经向他请教围棋的数学问题。那时候,中山大学的陈志行教授已经获得八次世界计算机围棋冠军。那时的机器非常初级,业余棋手也可以让机器十枚子,而且计算速度很慢,陈先生按一下键,等待机器回应,可以从容地打一套太极拳。

吴先生说到那时采用的程序,还不是“真正的解决问题的方法”。问他,是否有朝一日围棋能够实现人机对弈,他说:“那还得等‘定量’的问题解决。还有一个专门术语,即‘判准’,即‘判定准则’。”

我那时很幼稚:“那不是很遥远吗?”

吴文俊先生并无某些大家的威严,因为围棋,我们之间没有藩篱。他并不否定这“东西”十分难,轻轻摇摇手,他笑出声来,说:“创造性的东西是无法估计的。或许几年里有人想出来,或许几百年也没有人想出来,这东西很难说。”

这是数学家眼中的围棋AI。大约吴先生很喜欢这篇访谈,中关村又有很多的围棋爱好者。我寄去十本书,吴先生说不够,他留底的那本,有人借去看了,竟然不还。我又寄了数本书去。是回复?吴先生寄来一张纸,全是数字:

17408965065903192790718823807056

436794660272495026354119482811870680

105167618464984116279288988714938612

096988816320780613754987181355093129

514803369660572893075468180597603

这是棋史上著名的“沈括围棋之算”的真实结果。沈括试图以算筹算出围棋总变化数,至“方六路,用三十六子”,数字已经够大。推测“尽三百六十一路”为“大约连书万字五十二”。上世纪九十年代,一般计算器的显示仅有十位,吴先生接触到的计算机,方可得如此准确数字,为“连书万字四十一”。

那时候,吴文俊先生一直在用计算机研究中国古代数学,也读过沈括的著作。偶有休息,顺手用机器做题,与研究无关。白发苍苍的他,必是一笑而已。

大学者中的老顽童不在少数。

范廷钰九段在AlphaGo大师版完成测试之后,收集棋谱,在《围棋天地》二○一七年二期发表《AlphaGo七十二变》,列出了机器七十二种“震撼”的着法。那一年他仅二十岁。

我们见到了那么多极度夸张的赞语:

“令人震惊”“是人类此前不敢尝试的禁区”“不按常理”“天外之思”“这一简单粗暴的手段给了人类强大的视觉冲击和思维开阔的契机”“凶悍程度超出想象”“为人类围棋高手所鲜见”“令一众高手怀疑人生”“令人刮目”“在传统的观念里相当俗”“人类棋手万中无一的思路”“近乎外星人迹”“此种应法闻所未闻”“逻辑何在”“人类已无权作出结论”“大雪崩竟然可以有这样的变化,只感叹为百年惊变”“这是人工智能区别于人类的能耐”“令人绝望到窒息”“对厚薄的理解超越人类”“令人类徒叹奈何”“这只能说是电脑干出来的事情”……

棋手眼光中的AlphaGo,简直是神仙超人,或者妖魔鬼怪。

AlphaGo出现时,刘知青教授和我完成了《对面千里——人工智能和围棋文化》,当我们将范廷钰所列变化一一在棋盘上复核的时候,便相信AI的算法已经颠覆了棋手长期积累的经验,那些惊叹的语言,则出自于棋手刹那间看到AI围棋对弈中形状的直感。为此,我们为《对面千里》修订版专写了一篇长长的“后记三”。

二○二○年三月,刘知青一家四口去日本旅游休闲,恰逢新冠病毒疫情在全球爆发,导致中日两国国门关闭,不得已滞留日本。因为没有国际游客,旅馆一家家歇业,他们拖着行李辗转多个酒店。

日本的每个酒店都有消除房颤的医疗设备。刘知青便联想到他们团队研制成功的一款人工智能产品,不过一张名片大小,便可以通过手指上的电压,展示心电图波形,识别十多种心率不齐症状,包括房颤。

从本质上讲,这种前沿人工智能技术是一种图像识别技术。人工智能把每个围棋盘看作是一幅图像,把围棋盘上的每个点看作图像的一个像素,黑白分别代表了不同的像素。

在生活中,这种人工智能技术可以区分猫和狗;在围棋中,它可以区分胜负、区分优劣;在心电图测试中,它可以区分是否正常、是否房颤。

这种人工智能技术可以看作是数据驱动的技术,是机器学习的技术。它使用了大规模的数据,使用了类似于人的学习与训练方法,从而达到超越人类的水平。

对东方文化有特别感悟的围棋前辈陈祖德在世时常说:

随着科技的发展,有朝一日电脑也许就能把围棋的所有变化都算出来,那电脑是否就能成为围棋高手呢?我看也很难。因为围棋不光有精确的一面,也有模糊的一面。

围棋体现了中国的思维习惯——模糊、含蓄。围棋不像其他棋类项目,胜负只有一条路——把对方最重要的棋子杀死。围棋的胜负不是非要消灭对手,它赢一目是赢,赢十目是赢,吃对方一条大龙也是赢。所以围棋碰到同一个局势,不同棋手根据自己的性格、风格、思维,会有不同的下法。可以像古力那样凶猛,也可以像马晓春那样轻盈,还可以像李昌镐那样平稳。

我遇到一些西方人学围棋,总要问你在某种局面下究竟怎样下才最好,这实在让我无法回答。碰到古力这样的棋手,会上去跟你对杀,这是他的擅长。杀得局面越复杂混乱,对他来说越简单,赢面越大。要是碰到李昌镐这样的棋手就又倒过来了,局面越平稳他越有把握,不去谋攻,小赢也是胜,就会注重防守。

所以围棋是典型的中国文化,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围棋有“厚势”有“味道”这样的概念,你说下棋怎么会有厚、薄的区别,又怎么会有味道呢?但围棋却恰恰讲究留有余味、有厚味。所以我想计算机如果要下好围棋,就必须有一个质的飞越,恐怕要像人一样有感情,有创造,有另一种思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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