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纪元

作者: 滕野

眼前一片漆黑,污浊的恶臭冲击着我的鼻腔。

我躺在某个冰凉的表面上。我支起身子,却一头撞上了坚硬的东西。剧痛把我按了回去,我摸摸头顶,发现上方是一块坚硬的盖板,再摸摸左右两边,也是同样坚硬的盖板。我被困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中。

我恐惧得想要喊叫,但叫声还没传出喉咙就变成了一连串咳嗽。恶臭越来越强烈,我侧过头,开始呕吐。

老天爷,你试过在躺着的情况下呕吐吗?万幸的是我什么都没吐出来,胃里似乎空空如也。

我是谁?这是哪儿?擦了擦嘴唇之后,我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我感到身体很虚弱,但还是努力抬手敲了敲头上的盖板。咚,咚,咚。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我的力气,我不得不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继续敲击,咚,咚,咚。一段时间后——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是两个世纪——我似乎听到头顶传来挖掘的声音。

我顿时兴奋起来,继续锲而不舍地敲击盖板,上面的人好像收到了我的信号,挖掘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终,有个男人喊了起来:“拿撬棍来!”

接下来的一句话显然是对我说的:“爸爸,您能听见吗?能的话,就连敲三下。”

我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过儿女,也记不起他们的长相,但只要能离开这鬼地方,我一切照办。

听到我的敲击后,外面那个人仿佛松了口气:“别着急,爸爸,我马上让您出来。”

“嘭”地一声轻响,黑暗中裂开一条透光的缝隙,我嗅到了满是尘土味儿的空气,随即又开始剧烈咳嗽。两只手从那条缝隙里伸了进来,往上一掀,黑暗随之退去,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眯起了眼。

那双手扶住我的肩膀,帮我慢慢直起身。我发现自己坐在一口棺材里,周围到处是翻开的泥土,我低头看看,惊恐地看到了一具干瘪腐烂的可憎躯体,裹着早已褪色的寿衣,它正是那股恶臭的源头。

我像是从死者的国度被拽回了人间。

我转头望向陌生的“儿子”,努力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张了又张,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爸爸,我知道您有很多问题,我会解释的。”扶着我的中年男人说道,“不过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我像婴儿一样笨拙地爬上地面。一块雪白的石碑竖立在墓穴前,上面刻着一个名字。

那大概就是“我”了。我默默用舌尖和牙齿一遍一遍品味它的发音,可声带还是固执地拒绝念出这个名字。

“爸。”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我扭过头,一名中年女子递给我一身干净衣物,“欢迎回来。”

“这是我妻子,您的儿媳。”我的“儿子”介绍道,“来吧,爸爸,先把这一身换了。”

两人开始帮我脱掉寿衣,这并不容易,因为布料已经被尸油紧紧黏住。儿子“呲啦”一声将寿衣从我身上撕了下来,把衣服披在我肩头。儿媳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镜子和梳子,细心地帮我梳理头发。我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一个目光浑浊的老人,脸上布满丑陋的尸斑,神情还略显恼怒,似乎并不愿意在长眠中被惊醒。

“我们现在带您去医院。”儿子说,“您将在那里恢复健康。”

他们的车载我到了医院,接收的大夫看看我:“又一个回魂尸?”他不耐烦地塞给儿子一个号码牌,“床位很紧张,去那边排队。”

走廊里满是像我一样刚刚爬出坟墓的老人,他们的尊容并不比我好看多少。

“爸爸,如今您这样的人很常见,我们把你们称为回魂尸。”儿子在一旁解释道,“大概从五十年前起,社会上不再有新的婴儿诞生,取而代之的是从坟墓中爬出的大批回魂尸,给当时的世界带来了巨大恐慌……”

我记忆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些丧尸电影的场景,但儿子接下来的话与丧尸毫无关系:“跟人们想象的不同,回魂尸并没有攻击能力。最初的恐慌过去后,我们发现回魂尸只是一些无助的老人,带着逝世时的所有伤痛和苦难回到了人间。您也是这样,您患上了喉癌和肺癌,在去世前的治疗中,医生摘除了您的声带。”

我下意识摸摸喉咙。怪不得我发不出声音。

“有些大胆的人开始试着照料这些回魂尸,很快,我们发现回魂尸有极强的复原能力,他们的白骨上长出血肉,腐烂的皮肤变得光滑,残缺的器官恢复健康,接着他们重拾记忆,甚至能回到社会,继续生前的工作……”

这听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但看看自己,再看看这条走廊里的其他人,我决定暂时相信他。

“随着时间流逝,我们又发现这些尸体还魂的日子很有规律,以五十年前的某一天为起点,在那一天之前死了多久的人,就会在那一天之后多久重生。”儿子继续在我耳边唠叨,“死在那天之前一个月的人,会集体在那天之后一个月爬出坟墓;死在那天之前一年的人,也会在那天之后一年回到阳世,分秒不差。”

“因此,那一天具有了特殊意义,被我们称为‘倒纪元元日’,从那天开始,整个世界采用了一套崭新的历法——将公元历法的计数颠倒过来,每过一天就将日历向前翻一页,也就是说,自倒纪元元日以后,每年的开头是十二月份,结尾是一月份,每个月的月初是三十一日或三十日,然后是二十九日、二十八日,月底则是一日……这样能方便人们计算什么时候该去墓地迎接自己家的回魂尸们。”

等待进入病房的队伍仍在缓慢移动。回魂尸行动不便,因此都是健康的家人在代替他们排队,儿媳正在队伍前面踮着脚往病房里看。

我们直到下午才进入病房。病房里安装着两排透明长方体,里面注满了琥珀色的液体,每个长方体里都躺着一个沉睡的老人。

“爸爸,那是回春舱,是您逝世后六十年,也就是倒纪元第十年诞生的科技。在那之前,回魂尸们只能靠自己慢慢复原,这个过程通常长达好几个月。回春舱出现后,每位逝者只需要浸泡四十八小时,就可以恢复到生前的状态。”儿子说着搀扶我走到一口空的回春舱旁边,我颤巍巍地坐了进去。

护士按动一个开关,舱盖合拢,琥珀色的液体汩汩注入舱内,不久,它淹没了我,透过液体望去,外面的世界就像被岁月染黄的老相片。

“好好休息,爸爸,两天后我们会来接您。”隔着舱壁,儿子的声音听起来沉闷、厚重。

液体开始变得混浊,有一些渣滓般的杂质浮了起来,可能是我身上的灰尘,也可能是死后生长在我皮肤表面的霉菌。

久违的睡意向我袭来,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短暂的童年,青涩的少年,漫长的中年,寂寞的晚年。我梦见我的婚礼,梦见父母的葬礼,梦见儿子的成人礼。我梦见玩伴、同学、恋人、故友。我梦见许许多多的面孔、城市、季节与风景。我梦见一个普通人平凡的一生。

我醒来时,儿子和儿媳已经等在外面了。我记起了他们是谁,也喊出了他们的名字。儿子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欣喜:“欢迎回到人间,爸爸。”

回春舱内的液体已经排空,我站起身,第二次赤条条地来到世上。我伸出双手,手上的皮肤干瘪、松弛,布满了皱纹和老年斑。我用这双手慢慢将全身上下抚摸了一遍,感觉到了脉搏的节奏和血肉的温度,听见了呼吸和心跳的声音,这毫无疑问是活人的躯体,我已不再是坟墓中那具腐烂的死尸了。

儿子帮我换上了一套新衣服,带我回到家中。

“爸爸,您在倒纪元前五十年去世,而现在是倒纪元的第五十年。”我在沙发上坐下后,儿子告诉我,“也就是说,您去世已有整整一百年了。”

客厅的窗户开着,冰凉的空气随风灌入我衰老的肺,我努力想象这一百年的光阴是何等漫长。

“世界变了很多。”儿子说,“所有回魂尸从回到人间那一刻起,就开始经历返老还童的过程。您的身体现在是七十三岁,随着时间流逝,您会越来越年轻,根据法律,您应该在十三年后,也就是六十岁时重返工作岗位。”

“那么,返老还童的过程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我问。

“到受精卵为止。”儿子的回答出乎我意料,“您将从老人变成中年人,再经历青春期、童年和婴幼儿阶段,继而缩小为胚胎,最终化为一颗受精卵。”

我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太阳依然高悬在天上,但我却觉得自己正深陷一个疯狂的梦境之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得好,世界上每个人都想知道。”儿子回答,“就现在来看,倒纪元正在明目张胆地践踏热力学第二定律。”

“什么定律?”

“熵增不可避免。烧光的火柴不能变回树木,腐烂的尸体不能复活,爆炸的超新星不能恢复原状,简单来说热力学第二定律就是这么一回事。它简洁地指出了一个真理:随着时间前进,一切都在不停地崩塌毁灭。只需要几十年,精良的织物就会化作尘土;过上几百年,最坚硬的金属也会锈得一干二净;草木发芽,万物生长,那都不过是昙花一现,从天文尺度看,每一颗恒星都会熄灭,每一种生物都会死亡,宇宙终将走向混乱无序,它被时间这根链条死死拴住,直至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听得有点糊涂。

“就像水总会往低处流动一样,宇宙也是一种液体,不停地从有序朝无序流动,而热力学箭头则扮演着控制水流重力的角色。自倒纪元之后,热力学箭头的方向不知为何逆转了过来,宇宙也随之开始从无序向有序流动,由此引发的现象可不止是死者复活,您日后会慢慢看到的,爸爸。”

“记得接孩子回来吃饭。”儿媳从厨房里探出头,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儿子答应一声,拿起外套向门口走去。

“孩子?”我问。

“是的,我们的女儿,您的孙女。”儿子说,“您的记忆还没完全恢复,但您会想起来的。”

“她去上学了吗?”

“不,她在游乐场,我带您一起去吧。”

游乐场不远,开车十五分钟就到了。这里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没有过山车、旋转木马或摩天轮,只有一幢气派的大楼,看起来和我那个时代的酒店没什么两样。大楼入口处有一个接待柜台,后面站着一个中年人,四个孩子正挤在那儿大声抱怨淋浴间的水太凉,而中年人则一脸歉意地解释说管道出了问题,工作人员正在抢修。

接待台旁边立着一块指示牌,从牌子上看,这幢楼共有三十五层,内设篮球、排球等十几种运动场馆,还有泳池、图书馆和影院,甚至包括酒吧、舞厅等理应禁止未成年人入内的场所。

“这是游乐场?”我疑惑地问儿子。

“没错。”

“游乐场不应该是像公园一样的地方吗?为什么还有舞厅和酒吧?”我指着牌子问。

儿子愣了一下,随后哑然失笑:“爸爸,我忘了您刚从坟墓里回来。现在的游乐场发挥的是倒纪元之前的养老院的功能,倒纪元的人们从五六十岁开始工作,到十八岁退休,游乐场是孩子们退休后的去处。”

我们乘电梯上了七楼的夜总会。大厅中央的舞池里,少男少女们随着音乐节拍疯狂摇摆身体,周围昏暗的灯光下坐满了十几岁的孩子,他们熟练地点燃雪茄、香烟,在蓝灰色的烟雾中互相碰杯。

儿子带我走到房间一角,五六个孩子正围在那儿聊天。“爸爸!”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孩冲他挥了挥手,她梳着高高的发髻,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黄铜烟杆,活像民国时期的挂历女郎。“啊,爷爷您也来了!”看到我后,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笑容触动了我生锈已久的记忆——我回忆起来,她确实是我的孙女,我逝世时,她还只是个孩子。

“稍等一会儿,爸爸,我们很快就聊完。”女孩又对我儿子说,然后把注意力转回了高声交谈的伙伴们身上,他们似乎正在讨论政治方面的话题。

“人口爆炸是近几个世纪才发生的事情,”一个白人男孩呷了一口香槟,老气横秋地说,“如果倒纪元一直持续下去,那么再过两三百年,等人口降低至十八、十九世纪的规模,现有的科技与资源就足以让全人类都过上天堂般的日子。我们这一代人——不,我们这一代回魂尸的责任,是让世界平稳地回到人口爆炸之前。”

“既然你都想到这里了,不妨再想得更远一些。”女孩摇摇头,她深深吸了一口烟斗,燃烧的烟丝明亮地闪烁了一下,“我们的历史有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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