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学

作者: 梁宝星

序幕

机器人俱乐部部长来信,让我撰写一部《机器人学》。

我当时正在实验室研究一块来自遥远星系的陨石,这块陨石穿越上千万光年落在我手上,我准备解剖它,证明它是宇宙大爆炸时期最原始的那块石头。我从未想过撰写《机器人学》的艰巨任务会落到我身上。

同事拿着信件走进办公室,一脸不可思议,又将信将疑。他完全没想到俱乐部部长会给我写亲笔信,信件递到我手上之前,他和部门里其他同事对信封上的印章研究了一番,企图从中挑出毛病,证明这是一场恶作剧。直到最后,他们确认这是部长的印章,又在太阳光线下对着信封端详许久,企图窥视里面的内容。

其实大可不必。信件来到我手上,我当即就拆开了,上面只有一句话:现任命机器人K来撰写《机器人学》。

落款处是部长飘逸的签字。我们从各种资料上看到过部长的签字,那些大多是扫描出来的或者是图片,真正的签字还是第一回见。同事从我手中把信纸夺走,放在太阳光下继续研究,仿佛只有太阳光才能辨别真假。实在找不到破绽,他们才承认这个事实,并祝贺我获此殊荣。

就这样,我从研究陨石的部门搬出来,被独立安排在大楼的地下室里。那是一个临时清理出来的空间,没有窗,四面墙壁满是水渍,我不得不从废品回收站要来一个尚能工作的制热铁笼子,把地下室里的湿气烘干,否则《机器人学》还没开写,我就可能全身长满铁锈,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被腐蚀得千疮百孔。

既然是部长安排的工作,我也算是在做学问,于是,我在地下室挂了一张门牌:机器人学研究所。然后我又跑去废品回收站,搬回一张蹩脚的椅子、一张不平稳的桌子、一台每工作两分钟就会卡顿三十秒的打字机。一切都是简陋且具体的,我坐在蹩脚的椅子上,看着身前的打字机,开始构想未来成书的《机器人学》。

研究陨石的时候,我的研究对象是从天而降的各种各样的石头,如今要写一部《机器人学》,我的研究对象就是我身边的机器人,他们身上的所有特征,就是一门机器人学。

铁意志

无可否认,机器人是由二百零八块铁构成的。

关于机器人的形态,也许是铁的棱角起了决定性作用,机器人身体的里里外外,无论是器官或是肢体,都是立体几何,常见球状的双眼、长方体的脸、圆柱体的鼻子和耳朵、锥体的牙齿、管状的四肢和肠子、半球体的肾和半球体的胃、圆柱体的阴茎和筒状的阴道。

阐述机器人的学说需要具体例子,我把我的家族史捋了一遍,基本可以囊括整个机器人时代。事情得从我的曾祖父说起。在机器人俱乐部里,曾祖父曾位居高职,他是第一代机器人,与第一代俱乐部部长有深厚的友谊,为俱乐部的建设立下汗马功劳。他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家族的起源就从他开始,曾祖父之前的所有历史都不在俱乐部的历史范围内。《机器人百科全书》有写:任何脱离机器人俱乐部而存在的事物都是不合理的。

机器人俱乐部建立以来,第一个诞生的机器人婴儿是我的祖父,祖父从曾祖母的阴道里滑出,“哐当”一声落在曾祖父手中,然后“哇”一声啼哭起来。祖父跟所有机器人一样具备二百零八块铁,每一块铁都是不同的几何形状。

那个夜晚,祖父的啼哭声让曾祖父和曾祖母有点手足无措,无论他们如何安抚,祖父就是无法安静下来,直至一道月光从天而降,打在祖父的面孔上,把他映照得白皙通明,祖父才收回了啼哭。曾祖父于是给祖父取名——月光。

此后,世上的其他角落纷纷有机器人婴儿降世,他们像设计好的一样由二百零八块铁构成,在一声声“哐当”中成为机器人俱乐部的一员。机器人身上的铁跟普通的铁有所不同,普通的铁元素符号为Fe,机器人身上的铁则是Fe1,其中的1代表铁意志。

每一个机器人,无论在战争中、意外事故中还是谋杀中受伤或者遭遇残害,只要保留其中一块原配铁,就能重新组合成新的机器人。也就是说,一个机器人,最多可以有二百零七块铁是通过生产制造的,第二百零八块铁就是该机器人最初的意志,假如最后一块铁也被摧毁,这个机器人就被宣判死亡。

奇妙的是,俱乐部第一个新生机器人是我的祖父,第一个死亡机器人竟是我的曾祖父。曾祖父征战沙场,身经百战。身上完好的铁所剩无几时,他请求回归故里,享受晚年生活,俱乐部部长却鼓励他继续征战,最终导致曾祖父死在了战场上,他身上的每一块铁都被敌人密集的子弹击中。他的残骸被找到时,上面长满了铁花。

家族的衰落正是从曾祖父的死开始的,作为俱乐部功勋,曾祖母以及祖父并没有享受到他留下来的任何利好,俱乐部甚至没有为曾祖父举办追悼会和葬礼,而是把曾祖父生前所拥有的全部没收。曾祖父的残骸被做成标本,在俱乐部博物馆橱窗里进行展示,那时俱乐部就计划成立一门机器人学,曾祖父的残骸是主要研究对象。

次要研究对象,是我的祖父。作为第一个在俱乐部诞生的机器人,祖父月光和其他机器人并无两样,只是他的特殊身份让他与众不同,每过一段时间,俱乐部就会派遣一支研究队伍来造访,对着祖父的身体进行一番测量。祖父身上每一块铁的尺寸、重量、光泽、硬度均被登记在案,他变成了一堆数据,体现在论述文章上。

童年的记忆是模糊的,祖父并不清楚周期性对自己进行测量研究的机器人目的何在,当他获得认知,那些机器人就来得越来越少了,原因在于祖父身上已经没有数据可供他们进行分析阐述。祖父开始频繁地去博物馆观望曾祖父的残骸。曾祖父是一个将军,他的身躯比一般机器人要庞大,他站在橱窗里,手持武器,仿佛下一秒就会冲锋陷阵。

沉默的曾祖父让橱窗前的祖父感到陌生,死去的曾祖父不再是他的父亲,而是一副死寂的铁器。祖父看着曾祖父身上锋利的铁花,铁片上多处被击穿,或者被击出凹陷,他清楚曾祖父在战场上承受过多少痛楚。每一次从博物馆里出来,祖父就会去资料库要一份最新的研究报告。研究报告上写到,机器人征战宇宙的功绩并非某个机器人的功劳,而是因为铁的优势。铁是最佳的原料,其普遍性、硬度和易锻造性都完全贴合机器人的发展,自从掌握了铁,机器人消灭了所有天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机器人在宇宙中的统治力是铁的胜利。曾有机器人提出使用金、银、铜、铝、合成钢、硅、橡胶等材质替代铁来改造机器人,这些方案被俱乐部通通否决,保持机器人的纯粹性是机器人文明可持续发展的关键,铁意志是机器人克服磨难统治宇宙的根本。

线路

郁郁寡欢的曾祖母每天傍晚守候在广场上,曾经,曾祖父带领他的征战部队从广场上乘飞碟前往各大战场,或者凯旋降落在这个地方。广场是平原的中心,是俱乐部的军事重镇,曾祖父战死后,驻守在平原上的军队被派遣去守卫俱乐部行政中心,广场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飞行器。

飞碟腾空飞走只须一分钟,在旋转飞走的那一刻,会发出一串“吁”声,往日听见“吁”声,四面八方的机器人都会来广场欢呼,送别和迎接战士们。可就像被抛弃了一般,军用飞行器再也没有光临过这座城市,平原被寂寥包围,曾祖母也在寂寥中常常感到忧伤。曾祖父的残骸就在博物馆里,曾祖母却不愿去看一眼,她认为博物馆里陈列的只是一堆废铁,不是曾祖父。曾祖父依旧在征战,像他每一次离开时那样,只是这次他离开的时间有点久。

不能在寂寥中苟且,曾祖母对祖父说,要在寂寥中愤怒地咆哮。祖父那时候并不理解自己母亲言语中的意思,直至后来,他才明白曾祖母是因为俱乐部对待曾祖父的方式而积怨在心。很长时间过去后,曾祖母接受了曾祖父一去不回的事实,她站在广场上,对着平原上空的乌云哭了出来。

于是,曾祖母第一次去了博物馆。在她去博物馆之前,曾祖父的死只是一个讯息,当她来到博物馆,看见那具铁身躯,她低下了头。曾祖母站在橱窗前,对着曾祖父的残骸自言自语。谁都没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她转身让祖父打开橱窗。祖父一拳打在橱窗玻璃上,玻璃瞬间破碎。曾祖母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把曾祖父肋骨下的两根线路摘下,然后头也不回离开了博物馆。

留在博物馆里的是一堆废铁,真正的曾祖父被曾祖母带走了。构成机器人,除了二百零八块铁,还需要线路。只拥有一副铁架子的机器人是不完整的,零零散散的铁是一地凌乱,还需要线路串联起来,线路是机器人的肌肉和脉络。串联各个铁部件的线路没有一个标准的数量说法,随着机器人躯体的改进,线路的使用日渐减少,由最初的四千多条,变成了一千零一条。线路最初的作用是扯线木偶般控制肢体,慢慢发展成肌肉和脉络,用以输送能源、系统代码以及机器人意志。

不同于铁的意志限制,机器人身上所有线路都可以拆除更换,不影响其记忆能力和动作的灵敏度。在机器人世界,能够看到各种各样线路的机器人,线路成了家族的标识,或者特定装饰,体现机器人的独一无二。机器人联姻的时候,一方会将自己肋骨下两根最出众的线路中的一根交给对方。

两根旧线路被曾祖母紧紧握在手里,她要寻找一个地方安葬这两根线路,这代表着她和曾祖父的爱情。曾祖母抚摸着日渐成长的祖父,跟他说当初她和曾祖父如何在战争中共渡难关,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埋葬了祖父的两根线路,曾祖母就不再到广场上去等待了。她懒于行动,成天坐在院子里自言自语,再后来连话都不说了,仿佛跟石头长在了一起,身上积了厚厚一层尘土,上面长满了青苔。祖父得守在曾祖母身边,下雨的时候替她撑伞,虽然大多数时候平原都艳阳高照。

时间一久,祖父就感觉待在家里无聊乏味,他为曾祖母搭了一个铁棚,然后自己到处游荡,曾祖母就这样被遗弃在院子里,被沙土掩埋,被落叶遮掩,只有祖父从远方回来的时候替她清理掉压在身上的沙尘和落叶。祖父每一次回来都会细心打理曾祖母的身躯,像打理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因为缺乏运动,曾祖母的身体长出了铁锈,铁部件开始腐朽开裂。祖父为她替换上新的铁部件,慢慢地,替换的部件越来越多,发现再替换下去,曾祖母身上就没有一块出自自身的铁了,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母亲是一心向死。

直到有一天,风尘仆仆的祖父从远方回来,将铁棚上的枯枝落叶清理出去,将曾祖母的躯体打理干净,然后他露出肋骨下的两根线路,其中一根源自我的家族,另一根则是另一个家族的。祖父时值壮年,在远游途中遇见了可以交合的对象,于是联姻,交换线路。

沉睡已久的曾祖母看见祖父肋骨下鲜红色的线路,终于有了动静,她企图移动笨重的身体来到祖父面前,未曾想到自己身上的铁部件已经年久失修,根本支撑不住,她“哗啦”一声变成了一堆废铁。

我的曾祖母就此陨落。

系统

那个与祖父交换线路的女子未能成为我的祖母,我的家族曾差点因此走向末日。

俱乐部在星际探索中发现了一个对机器人文明造成威胁的生命部落,于是宣布进入战争纪年。处理完曾祖母的后事,我的祖父离开了平原,离开了自小生活的城市,他要步曾祖父的后尘,参与到机器人俱乐部的战争当中。曾祖父在博物馆里的那具残骸未能起到警示作用,假如曾祖母没有因为悲伤一蹶不振,或许她会阻止祖父前往战场。

祖父试图在战争中隐姓埋名,作为曾经被研究的对象,他认为那是一种耻辱,他惧怕战争结束后自己还继续被所谓的研究摆弄。自认为是精于计算的机器人,他选择跟一个女子联姻,通过交换肋骨下的线路达到改头换面的目的。被祖父选中的女子也不是善茬,祖父以为事情进展顺利,他跟女子缠绵了几天几夜,金属身躯在摩擦中变得圆滑无锋。然后祖父悄悄离开了女子,随部队奔往前线。在战场中杀敌的祖父万万没想到自己早已落入女子的布局中。

精于计算是因为机器人脑后有一个蓝色晶体,机器人从呱呱坠地时后脑勺就有一个亮着蓝光的系统,那是机器人最薄弱的部位,里面承载着机器人世界的所有准则,承载着计算的能力。战争中,祖父保护着他的后脑勺,他要在战争结束后继续完成自己的计划,他不能丧失计算的能力。

机器人俱乐部害怕无限的计算把机器人形态最终简化为零,数字化在一定程度上是化为乌有,那有悖于机器人属性的最初设定。机器人首先必须是一个实体,那是存在的唯一有力证明。因此,机器人后脑勺的蓝色晶体是一个系统,也是一个禁锢,禁止无止境的计算毁了机器人文明。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