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中商厦

作者: 杨莎妮

目标就在前面二十米不到的地方,做出这样的决定,用了不到一秒的时间。即使如此短暂,这个决定的过程在脑海里还是漫长得如同两个小时的电影,我想到一位律师的话,“刀?钝器?把这些东西统统扔出窗外吧。可称为完美凶器的只有一样——汽车。因为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可以杀死所有人。只要那个司机带着遗憾的表情走出车子,就能赢得所有人的同情……”

即使有足够的时间用于思考,也不能保证我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但我并不在乎,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再漫长的过程也不能够让我取消这个行为,我还能怎么办呢?我知道我的狭隘,在我们已经失去联系的时候,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与他重逢的机会。

我转动方向盘,向着他的方向冲去。

他和挽着他的女人同时向我这边看过来。很久没有看见过他的脸了,这么近的距离,和我想象的样子有很大出入。就像梦到一个人,虽然是没有见过的长相,但却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就是某某某。现在的他就像那个长相陌生、但绝对不会搞错的人。

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身边那个女人白嫩的胳膊,但我没有一点儿醋意或嫉妒,既是因为完全陌生,也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问题和男女关系问题有所不同。单纯地厌恶他,以及想碾碎他。和曾经是男女朋友有关,或者无关。

撞上他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腹部发出的笑声,在车子里产生出共鸣,嗡嗡的声响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想看到血腥的场面,想看着他被我的车轮碾压,虽然毫无预料地看见他,也是在一瞬间做出这个决定,但我确定这样的结果就是我想要的。

笑声把我从梦中吵醒,即使在梦里,也没能看到我想看到的画面。但这又并非全是梦,因为就在昨天,我实实在在撞了上去。

新公司比我想象得更加陌生,要去记住一群陌生人的名字,还要熟悉一大堆新业务。我自认为不是愚蠢的类型,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流失中,业务的熟悉程度在一点点增加,但对同事们的认知还是停留在努力把人和姓名对应的阶段。有些人在逃避与我眼神的交集,当然这也是我的回避。

被人突然喊到名字的惊恐也是一件极其难受的事情,“吴立珈,你到品宣部去一趟!”这样的声音像是一根快速地、直直插入天灵盖的钢针,可是,他们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叫我呢?我也不知道,最希望不要叫我,就像看不见我一样。让我消失在空气中,化成一缕烟,最好连烟也没有,就这么无形无影。

中午的时光特别难打发,我也尝试着和同事们一起去热门的餐厅吃饭。但话题总是让人不堪忍受,让我从生理上感到反胃。

“他们部门今年的利润高得离谱。”

“这明明就是学校的事情,怎么就天天盯着我们家长来完成。”

“哈,他那套房子买完就降价了。”

……

当然,房子、孩子、金融,这本就是生活的日常,但时时刻刻发生的事情又何必一次次说起。我想问他们:“你们相信有外星人吗?”

到大楼的天台还是不能完全放松,但这已经很让人满意了,毕竟在这里一次也没遇见过其他人。脱离人群的时候,让我既安宁又恐慌,也许需要和别人有深度的交往,才能让我不再怀疑我的人格有何种缺陷,但我的深度交往肯定不包含午餐时的那些话题。

那天,正这样想着,隔开消防楼梯和天台的铁门被推了开来。

看见我,他和我一样,都愣了一会儿。他似有似无地向我点了点头,也许根本就没点,只是我的想象。想象中,正常的人类以及同事,都能够娴熟地与人交往,而非像我这样,需要提前想好,想象每一种突发情况,而我又将展现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话,或者什么样的肢体语言。但实际发生的事情又往往超出预想,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时,我的反应总是滞后于他人,该笑的笑话不能及时笑出声,该为别人送上同情时,又不能感受到别人的痛苦悲伤。

我们默不作声地站在天台的两头,不说话使我更加不自在。我能感觉到他往我这边偷瞄了一眼,但也许这又是我的错觉。浑身像是被无形的钢丝捆绑着,动弹不得,却又要做出无拘无束地眺望远处的样子。我不确定他看到我的样子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自在,但愿他并没有朝我这边看。

在两个沉默的人经历漫长的十三分钟并且都在强装看不见对方之后,我们同时转身向通往天台的铁门迈了一步。这一步,让我们条件反射地看向对方,这十几分钟,好不容易控制住不交集的眼神,此刻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即使我立刻低下头,也不能挽救刚刚眼神碰撞的难堪。

现在是该继续向铁门走去,还是停住不动,或者转回去假装继续看风景?其实在他上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没有在看风景了。楼下奔跑的汽车、对面办公楼里穿梭的人影、空中的白云,全都没有了真实感,像是一块描绘精美的巨大画板。只有脑子里处理着该如何应对天台另一端那个男人的信息,要不要微笑一下,要不要问一下对方的名字和部门。很大概率不是我们公司的,那样就更没有足够的话题了。

我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我们会在门前停住,如果需要对视,我要向他微微一笑,然后他拉开铁门,我礼貌性地点一点头,先他一步迈进去。之后我们一起走下消防楼梯,在电梯旁按下按键。进入电梯后按下不同的楼层,告别,再无交集。这期间,我会问他在哪个公司、哪个部门、负责哪些事务,他的回答或许有趣,或许无趣,我或许听到了,或许没有听清,或许听不懂,但不影响我像个很礼貌、很世故的普通白领,在这座办公大楼里忙忙碌碌、正常平庸。

所有的计划都会与现实不符。当我们汇集到铁门附近,我刻意放慢脚步,想等着他拉开铁门,绅士地让我先迈进去。我做好了点头微笑的准备,他也的确拉开了门把手,但他并没有抬起眼皮看我,而是哗啦一下把门开了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先钻了进去。随后铁门重重地关上,我还站在门外,从门内传来脚步声,伴随着楼道里的共鸣,听起来格外沉重。

原来应付日常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除了礼貌,还可以不礼貌。或许这样一气呵成的行为不能算是不礼貌。与别人点头、微笑、强行聊天,打扰到了别人,那才是不礼貌的表现。我不会因为他没有看我一眼而有一丁点儿不高兴,反而是因为他把自己想象成透明人一样的做法让我没有尴尬、没有难受,使我松弛不少。

我没有谈过恋爱,但在那个时刻我不得不承认,我心动了。我将它称之为心动,也许和真正恋爱的心动有所不同,因为恋爱中的两个人想要亲密无间,而我想要的是两个人都不需要亲密无间。

连续几天都不想再去天台了,因为在那里可能会有人出现,也许是那个已经让我心动的人,也许不是他。我想把这份心动保留得尽量久一些,因此不要再见到是最好的办法。

距离公司不远,围绕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建起的小公园,成为了我中午躲起来的据点。藏在茂密的灌木丛中,穿着不艳丽的衣服,坐在围栏沿上,后背晒着暖暖的阳光,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看着路过的行人穿梭往来。我敢打赌,他们不会看见我。整个中午,我像一尊雕塑,与灌木丛融为一体。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我就在他们身边的灌木丛后面,他们站在那里谈论他们的私事,上级、工资、家庭、小孩等等。说来说去就是这些,我周围的世界已经狭窄到连描述它的词汇也贫瘠到不超过十个词的地步,遮挡我的灌木丛,像是渐渐将我逼近,把我躲藏的空间压缩成一根细细的绳子。当他们离开以后,灌木丛会一点点挪开,为我扩展开多一点的位置。

我希望我可以多坚持一些日子,不要被人发现,但我时常幻想的,他或许会出现在这里的场景,还是发生了。他从灌木丛北边的入口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竟以为这是我幻想出来的画面。毕竟这是一条死胡同,北边的入口,不过是仅十几厘米的小豁口,我好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怎么会这么容易被人发现。

他像上次那样愣了一下,之后默默地走近,在距离我三四米的地方坐了下来。正午的太阳越发强烈,热烘烘地烤得人后背发烫,我希望他感觉到热,并很快离开,又希望他能和我一起享受后背刺痛和隐藏的快乐。我偷瞄了他一眼。个子中等,极瘦,这样的体型应该不容易感到太热,不会轻易地大汗淋漓、满面油光。

并排坐着却不能交流,带给我的既是痛苦,又是快乐。我希望告诉他,我对他的喜欢,就像石缝里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草,阳光、雨水、隐蔽和茁壮,一样不缺,生长到刚刚好的高度,随心所欲地摇摆,又没有折断的风险。这样的舒适不可能像我期待的那样天长地久,我也在期盼着更多的东西,是什么不重要,他就是能让人产生期待。

他挨近一些,在我还没防备的时候,把一张卡片递到我手上。

“你可能会对这里感兴趣。”他说。

卡片上只写着一个地址,画着一只抽象的黑猫图案。那是哪里?做什么的?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是传销吗?去了有没有危险?现在,我已经顾不得要保留住疏远、陌生的美好感觉,急忙问:“这是什么?”

“一个让我们这样的人感到舒服的地方。”他自然而然地看向我,眼神有些清澈,更多的是躲闪。

我知道他的躲闪,是因为他无法与人对视,包括我。我猜得没错,直到我们相识了很久以后,他的眼神还是与我躲闪,就像我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马占涛。”

我等他问我的名字,但他始终没有。

“什么时候去?”我问。我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但相信了那是一个让我们这样的人感到舒服的地方。

“每个周六晚上。”

“几点?”

“几点都可以。”

“你几点去?”

“我一般八点左右到。”

“这是一只黑猫吗?”我指着那团黑色的图案问。

“好像真是一只黑猫,我以前没想过这是什么。”

在我撞上马占涛的一瞬间,我还是踩下了刹车。撞上了,抑或没完全撞上,我在车里的感觉并不明确。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仔细观察他了。还是那样不高,有些突起的肚子在薄款T恤下显现出来。但肚子也好,脱发也好,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与马占涛同行的女人愤怒地瞪着我,白皙微胖的脸庞或许因为生气,或许因为转向了我,瞬间大了一圈。她做出下车的手势,我并没有想逃跑,甚至更想待在这里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我将车停靠在路边,看着女人半蹲下身子,检查马占涛被撞到的大腿部位。她拨打手机,他想伸手制止,被她一下子推开。

他的身边有了一位对他关怀备至的女人,我不能想象他身处在关怀之中的心情。当然,我并不关心他的心情,只希望这样的关怀不要发生到我的身上。

我从车里走出来,慢悠悠地站在他们面前。他那两片厚嘟嘟的嘴唇微微张开,再也没有合拢,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们会再见面,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我能看出他没有发出声音地念出“吴立珈……”他身边的女人没有听见,正接着电话。交警应该快到了吧,我猜。

我走近他们,女人叫了起来,“你怎么开车的?你看不见啊?要不是我拉了他一下,你就要撞死人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在这边,不要跑。我已经报警了,交警马上来处理。我老公要是被撞出三长两短,你等着瞧!”

他摸摸自己的腿,满脸无奈地说,“真没什么事,你看,就红了一点点,连皮都没擦破。”

“说不定是内伤呢,你别说话,等警察来了你也别说,我来说。”

“没受伤,就蹭到了一点点灰。”马占涛掸着裤子说。

“说不定是内伤呢,你别说话。”

我看不懂马占涛在想什么,就像我曾经以为的马占涛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我们做过相同的事情,对待事情有相同的看法,我就以为我们是相同的。也许这不过是相同的表面,但实际上内部差异巨大。这是我后来想明白的,可眼前的马占涛看着多少有些让人心疼。美好的性格在这个女人面前,变成了懦弱的样子。我从没否定过懦弱,它并不是弱点,不是被人利用的弱点,特别是这个愤怒的女人。

按照地址,沿着一条不通公交的上坡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有几个或上坡或下坡的人,没有结伴而行,也没有谈笑聊天。他们面无表情,但也感受不到沉重。就像鸟类执行着蕴藏在DNA里的本能,一切都是注定的样子,不存在愉悦、兴奋、胆怯、忧伤、痛苦……这些本就不该存在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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