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火
作者: 【澳】乔治亚·怀特 作 张加生 译星期三,为了接卡尔,我请了个护理假。西门大桥下的湖水在水藻的映射下,粉红色的湖面波光粼粼。离圣诞节还有好几个星期,一些学校已经放假了。旅行车上,我的身边堆满了行李箱。后排的两个女孩将脸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湖水。
好几个月没见到卡尔了。自从艾琳娜那次让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的孕检结果出来以后,就再也没见了。看着那根蓝线,我们哭了——不是那种如释重负之后的哭泣,而是整个人浑身都打激灵的那种。我们等待太久了。
我假装成母亲的口吻,给卡尔写了一封信。“我们都很好,艾琳娜怀孕了。”我想这样的理由,足以让卡尔不来找我了。
“太棒了,伊兹。”他回信道。
后来,他打过几次电话,尽管每次都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告诉他我换了新工作,不想告诉他艾琳娜的超声波检查结果,不想告诉他我们正赶时间翻新房子。他也没有问。他主要就是让我看看他的行李是否还在储藏间。当我打电话给卡尔以前的老板,问他愿不愿意照看他的行李,他说,“啊,亲爱的,下次让他直接给我打电话。”
“我想他不会主动给你打电话的。”我说。
今天,天空乌云密布,看上去就像有人将灰烬倒进了稀饭。我一向不喜欢开车穿越大桥。狭窄的车道,高高的围栏,给人一种死神笼罩的感觉。艾琳娜总是不顾代价地避开这座大桥。她很迷信,认为自己时常会看到鬼。几年前,她躺在床上,她的祖母来看她跟她说,有“坏东西”藏在冰箱里。第二天,我吃的鸡蛋饼全吐了,艾琳娜露出胜利的姿态。我真担心她祖母会经常来,不过,艾琳娜此后再也没见到她。鸡蛋是唯一困扰她祖母的东西。
我驶过一片绿地,驶过人口稠密的郊区,然后又是一片绿地。穿过安全门,警卫室异常整洁。卡尔脚踝交叉地坐着,撑在大腿上的双手,拿着刑满释放令。他朝我点头。无论是我在一堆文件上签字,还是走去车上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
“新车。”他注意到了。
“那款本田车寿终正寝了。”
他颇费周折才把安全带用力地系上了。他很是沮丧,猛拉了一把。
“放松。”我朝他吼了一句,氛围一下子变了。一切都会好转的前景消逝了,消逝在风中。
卡尔和我很像。我们一直都很像。小的时候,我俩几乎难以辨认,直到我头发长了,系上了蝴蝶结,有了女孩儿样。十三岁那年,我们脸上都开始长青春痘,就像雨后的蘑菇。我每天坚持用多西霉素而痊愈了,他每天坚持用异维甲酸,两个疗程后痊愈了。他的嘴唇掉了好几个月的皮。
几周前,卡尔打电话问我可不可以在他找到落脚点之前先住在我这里,我听了紧张得就像肚子里盘着一条蛇似的。我说,我得跟艾琳娜商量一下,然后就挂了电话。她抓着我的手商量,直到我的语气恢复正常,然后我打电话跟他说,他可以住在我这里两周。“孩子出生以后,我们可能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我说。
我以为他可能会说那他跟此前的老板或者以前的同伴联系看看。没想到,他说,“太好了。太感谢了,伊兹。”
回家的路上,我们闷闷不乐,沉默不语。当车转进街道,来到家门前的时候,卡尔依旧一言不发,尽管房子与他上次看到时有了不少变化:我们将房前花园改造了一下,并将窗栏漆成了蓝色。车一熄火,前门就开了,艾琳娜假装正好送垃圾出来。“欢迎回来。”她的声音高昂明快。
“谢谢。”卡尔说。
这时候,她已经不能与我眼神交流了。早晨出门的时候我就知道,知道她在家会坐立不安,会走来走去,开灯关灯。她说,“刚发现家里没有牛奶了。”
“IGA超市还开着。”我说,摸了摸钥匙。我的双手汗渍渍的。
“还需要买什么吗?面包?”
“花生酱。”我突然记起来。卡尔很喜欢吃花生酱。他闻此,就像兔子竖起了耳朵,一下子有了点精神。
“回头见。”她说,然后拔腿就走,一副饿不可耐的样子。
我领卡尔看他的房间,房间角落堆放着好几只装满报纸剪纸的盒子和一些旧的平装书。一张从机会商店①买来的二手折叠床安靠在墙边。他一眼认出褪色的蓝色床垫和几条毛巾:那是从爸爸住的地方拿过来的。
“我想他了。”他告诉我。
“我也是。”我说,尽管卡尔的想与我的想意思不一样。没有人会像父母那样爱你。他以前一到周末就与爸爸在一起,边看电视剧《一掷千金》边吃饭,要不一起看足球,要不一起玩“抓牌”游戏。
我们都沉默着,直至陷入尴尬。我想知道他是否想一个人待着,是否也跟我一样不自在。他坐到了折叠床上,我以为这是让我走的意思,但是他又站起来了。
“可以借一下你的电话吗?”他问。
“当然,”我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不过,我还是问道,“你是要……”
“就想给老板打个电话。”他澄清道。
他拨了号,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要不要到门外去听。我没有,而是将房间的邮报和碗碟收拾了一下。我能听到隔壁房间洗衣机的“心跳”声。当艾琳娜从超市回来时,卡尔正在房子后院抽着我的香烟,我则在翻看网络浏览记录。艾琳娜的母亲,第一次听说她女儿要跟我结婚的时候,哭了,为此,特地注册了脸书账号,每天给我们发一张小猫咪的照片,还分别发,一天发好几次。“别管她,”艾琳娜说,“家里没人理她。”
“你联系上他了吗?”当我看到卡尔推开移门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我问道。
“嗯。”他说,“他说我今晚就可以上班。”
我瞥了一眼艾琳娜。这比我俩预料的结果好太多了。
“一起吃午饭吧?”艾琳娜以听不到颤音的嗓音问道,“伊兹昨晚做了馅饼,我们准备吃剩下的当午饭。”
“不,不用了。”他说,“我出去走走顺便吃点。”
“可以帮我带上门口的那封信吗?”我问,“邮筒就在图书馆前面的拐角处。”
他借了个背包。艾琳娜让他带上香蕉。她说:“再不吃就要坏了,我一个人也吃不掉。伊兹又不吃。”他也不喜欢,不过还是拿了一根。随着前门关上,艾琳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他是你弟弟。即便末日降临,他依然是你弟弟。”
“话是这么说。”
她很用力地抱了抱我。然后,戴上微波炉防热手套将馅饼拿了出来。放了一天的土豆都生了外皮,有些发黑。
“他可以上网吗?”她突然问我。
“只可以在获得批准的电脑上,”我说,“可以监控他在做什么,跟哪些人联系。”
有那么一瞬间,我俩都在该多说点什么的边缘停住了。我想起了图书馆的电脑,那里,不需要任何身份信息,也不受任何权限就可以免费使用十五分钟。我正想说,图书馆肯定是一个可以跟踪网络使用情况的地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也不太确定。因此,我说:“如果图书馆可以上网,我想他这个周末就会走吧。他会找到合住的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太糟糕了。我讨厌这一切,这让我很难过。你也没办法。我只是讨厌。”
“我也讨厌他。”我悄悄告诉她,她懂我的意思。我讨厌他,因为他是我弟弟,因为我别无选择。
过去的五个月,我都没怎么想过他长什么样。偶尔想起的话,也是他小时候和青春期的样子,他患阑尾炎、没有人信任他时的样子。他穿着唱诗班的长袍,眉毛对着经文拧成了结。超市的一个女营业员经常谈论他。“你儿子长得太帅了。”她跟我妈妈说。他听得眉开眼笑,因为说他好的人实在太少了。
在高中,他的绰号是“讨厌鬼卡尔”。有时候,就成了“卡尔,这个讨厌鬼”。我们年级也有个这样的女孩儿,约迪,长着一双大长腿,眼睛和嘴唇都很迷人,老师和家长见了都称她为“美人坯子”。男孩子们用水瓶里的水喷洒她的衣服,湿透了好看个彻底。她是十岁生日那天失贞的。周一早上,女生厕所的墙上全是她的名字,旁边是日期与时间,凌晨一点零四分。从此大家叫她:自行车、门把手、邦宁斯工具箱——谁都可以上约迪。一天,一节化学课上到一半时,她一声大叫:“卡尔,不许看我的胸!”将数年来大家对她的骚扰一股脑喊了出来。
毫无疑问,老师课后将他俩留了下来,但那天约迪恢复了尊严。突然间,她成了一个英雄,一个不好对付的人,一个不再随便的人。与此同时,直到毕业前,卡尔总被指控从楼梯下面偷窥女生的裙底。实际上,我从没见他这么做过,当然,我也很少找他。我们的学校很大,同一年级都有同学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我们的姓氏很普通。每次毕业典礼,看到我和他还有爸妈坐在一起总能引起一阵惊奇声。
妈妈不知道约迪的事,但她看出卡尔不开心。“什么情况?”她问我,“他怎么一个朋友都没有?”
我说,他喜欢独来独往。
然后就出事了。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当一通电话打过来,说你弟弟被捕了,大部分人可能会想:这肯定弄错了。只有我不会。我挂上电话,艾琳娜问,“怎么了?”我回答,“卡尔犯事了。”
“什么事?”
我不知道怎么说,“可怕的事。”
艾琳娜午饭结束后在睡午觉。我在往晾衣绳上挂衣服。卡尔回来让我帮他叫优步,他要去圣基尔达。
“去做什么?”
“跟一个家伙谈租房子的事。”他说。他举起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要我开车送你去吗?”我问道。
“噢,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的兴致高了点。他也不想住在这里,但现在我是他唯一的亲人。
我大学第二学期的时候,从家里搬出去与拉娜一起住,她是我参加第一个性少数主题节日活动遇到的女朋友。我假装这么说,因为我从没有对父母坦承我的出柜,也没打算告诉他们,当然这不是全部。真相是,卡尔在重读高三,而且很有可能毕不了业。我感觉我被束缚住了。
施凡吉,我们的同屋室友,是一个艺术家,他能够在一张从墙上垂挂下来的帆布上画出跟人一般大小的翅膀。
房子没有供暖系统,但廉价的红酒和拉娜的几张法兰绒床单让我们熬过了冬天。拉娜从未见过她的父亲,十八岁后,母亲也不怎么联系她了。她说,她很羡慕我的家庭生活,羡慕我有爱我们的父母,羡慕我有一个在她看来非常富足而无忧无虑的童年。
每当我母亲来访,她总以为拉娜和施凡吉是一对,对房子内极富性少数色彩的装饰很少评论。她看上去很疲惫。她的皮肤粗糙、干燥,就像我宿醉后的皮肤那样。
“卡尔最近日子很难。”她说。
“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说,“他去看了全科医生,他们说他没啥问题。”
我没接话。“要我回家吗?”
“当然不要。”她说,“看,你在这儿多开心!我很高兴,至少不用担心你。”
一年后,我和拉娜分手了。她要和施凡吉一起去柏林,我曾短暂地怀疑他们睡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我没有回家,而是在圣基尔达另找了一个与人合住的房子。令人惊讶的是,约迪住在同一栋楼的隔壁一间公寓里。
“伊泽贝尔!”有一天,她在我走路去阿克兰街道的火车站时大声喊我。我几乎没认出她来:她染了头发,留着跟圣女贞德一样的短发。
她心情很好。她说她正在学习,打算做一名医院护理。
“高中难道不是最糟糕的?”我们上了火车后,她说,“我为你弟弟感到难过,还要再读一年。”
我有些震惊。这是她自从那次他俩被老师留下来后,第一次承认他的存在。她继续说:“我没想毁了他的生活,你知道的。像里奇那些男生,才真的坏透了,他们把我逼疯了。如果让我再看见他们,一定暴揍他们一顿。我非常愤怒,他们依然逍遥法外。”
“约迪,你没有毁了他。”
“嗯,我知道。但,我依然为他难过。他看上去就是一个让人为他难过的人。”
我几乎忘了约迪的性格:像孩子似的唐突和直爽。一路上,她一直说个没停。下车时,她大声喊道:“过两天,再一起闲聊。”尽管此后我们再也没有像这样闲聊,但这次见到她我很高兴。
自我住那儿以后,就很少回圣基尔达了。这天,街上各种穿着时尚的人像潮水般泛滥,占据着各家餐馆和酒吧桌子,他们大口喝着泡沫饮料,咀嚼着西葫芦切片,一个个像海狮看太阳那样昂着头,这种景象一般在菲茨罗伊才看得到。卡尔想去的地址在阿尔玛路。他问我是否想跟他一起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