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作者: 陈村从去年起,我在给自己编一个自撰年谱。趁尚未痴呆,尚在人间。这比大张旗鼓写回忆录要轻便些,记录事实,不发议论。做完,可以给孩子们留个底,让他们看看老爸怎么耗费了一生。我不清楚自己父母的一生,那些故事断断续续的,留下的空洞是巨大的遗憾。年谱更大的作用是让自己有机会回望,盘点走过的路径,彷佛体检或验尸。我手边有当年的日记、笔记、通讯录、流水账、台历、贺卡、证件、书信和电子邮件、聊天记录、照片和录音录像,以及火车票和购物发票。这些留存只和我相关,等我没了它们也成了垃圾。翻开保存的资料,跳出许多远去的名字,又隐去许多名字。一条何时购买第一台数码相机的记录,就会勾起一层层联想。此生卑微,感谢许多人的善意与恩德。做好的和没做好的事情都会记起,十分愚蠢的和自作聪明的,正巧做对的和怎么做也不对的,欣喜和伤痛,一一浮现。用一个中性的词:陪伴。自己被这些人这些事陪伴着走过七十年。
人生确实很荒唐。前半生积累资料,后半生整理资料。而且,整理完后很可能不如不整理。
将一个人的一生清理一遍,太费工夫。台历上留下的代号和符号,有的已记不起表示什么。想起罗曼·罗兰访问苏联,留下的笔记嘱咐五十年之后再打开。五十年应该够了,许多公事和私事不再敏感。但这样的打开有意义吗?当人们普遍认为某人是个胖子的时候,你指出他虽贪吃其实是个瘦子,当人们已经不在意胖子或瘦子的时候,有意义吗?
我向几个朋友鼓吹留下自己一生的记述。我能预见有的人虽然点头但不会去做。我还知道有人不喜欢别人了解自己,尤其是真实的自己。这个世界,有人喜欢海滩的天体运动,有人爱穿中东的黑罩袍。镜子并不是一直受欢迎的,今天,很难找到未被滤镜和算法修整过的图像(图像的事情,以后专门来谈)。
我散漫而及物地来聊聊。
一个人学了写作,天知道会留下多少奇怪的文字。在我写过的文体中,最尴尬的是序跋。我自己的书一直不肯由人家写序,出版第一本集子时,出版社要我找个名家写序,我坚决不同意。我要自序,出版社不同意,大概的意思是年轻人自序太骄傲了。于是那本书没有序,我低调地写了后记。这种忌讳后来就没了,年轻人也可以出文集了,当然更可以自序。年轻人(例如小饭)找我写序,我常劝他们自序。你的书好好的,为什么要让别人的文字罩在头上?人家写了,写得再没心没肺,你又不能不用,万一写成冯唐序李银河那样,简直是被人插进一只丁字裤广告。再说,将你自己的名字跟另外一个老头子联在一起是有风险的,他的为老不尊是大概率,将来你看他不顺眼,你被连累后很难说清楚。求序者看出我的诚恳,于是不再坚持。
话虽这么说,我刚才搜索了一下,自序之外,依然给不少人写过代序代跋。平心而论,人家要你代序,是他的一种信任,你的一个荣幸。但从创作的寿数来说,写代序是折寿的,是宣布自己退入二线。况且,这种文体很不自由。既不便大谈自己,更不能批判作者。要体现见解之深刻,友情之充沛,分寸之得当。不夸作者是不行的,夸过头也是不可以的,较好的尺度是对方七分,你夸到八分。即便顾左右而言他,也要显得诚恳和幽默。跟亲近的朋友可开点小玩笑,但要当心,这玩笑很可能多年后给人带来不便,彼此要装作这世界上从没有过这篇美文。我是否说明白了?总之,代序就是一种蹊跷的文体。
我给以下作者写过代序(跋):
紫霞,宗廷沼,李动,浦建明,严德仁,严锋,何立伟,刘仪伟,林秋霞,赵丽宏,蒋丽萍,孙甘露,黄昱宁,小白,周克希,贾平凹,田艺苗,马慧元,叶沙,黑可可,陆幼青,张洪,江铸久芮迺伟,舒飞廉,杨元昌,王基德,黄石,洛秦,周天柱,李现,杨鹭,孔嘉临,张其翼,姚鄂梅。
还写过翻译小说《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的导读,《纽约女人夜未眠》的代序。为多种网络文学的集子写序,为贝塔斯曼、华东师大、延安中学的出版物写序。顺便一说,有的书我从没见过,作者以为出版社寄样书,出版社认为那是作者的事情。
短文中,我写得最快的是足球的专栏文章,球赛踢完的一小时内肯定能交稿。写得最慢的就是代序了,一两千字往往要纠结半月一月,有时简直牙疼似的。自以为四平八稳了,发表之后仍可能招来批评,认为我不该为某某人写序。我想,邀我写序的作者也可能遭到批评吧,认为不该找我。一个作者的文字被人这么当真,夫复何求。
一个职业作家,每天守着书桌,生活非常干燥,必须给自己找点乐趣。虽说自己也会出错,可笑地要人家到《全唐诗》中找黄庭坚,但每次看到熟人的文章有错误或笔误,情不自禁地开心一下。例如夸奖周克希先生的美文,反复说他翻译《追忆似水年华》,我一看立刻开心起来。众所周知,周老师为避开这书名费了许多脑筋。我曾读到夸汪曾祺先生的美文引文出错,看见好心夸我的美文引我文字多多出错,看见某小说中的方位出错。我很不厚道地当众笑出声音。当众指出他人的错误容易令人不快,但不这样对方岂能记住?我将赵匡胤的“胤”字读错,朋友当众指出,从此就记住了。这个专栏里,我将老正兴饭馆的店名打错了,朋友指出,立刻道谢。将戛然而止的“戛”写成了“嘎”,网友指出,立刻道谢。他们是好人,提醒我拉上门襟的拉链。
我对网络文学的批评之一,是错别字和病句太多。好消息是看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卷子,很少错字。
有些作者对文字特别谨慎,例如翻译家周克希。他如肯粗率一点,普鲁斯特的那套《追寻逝去的时光》大概已经完工,译文可免中道崩殂。我读过他的翻译原稿,他虚怀若谷,译好后发给几个朋友,请人家尽情修改。有人才学汹涌,勇于大刀阔斧,我不懂外文,只敢稍微改动几个词,有点墨迹,表示未曾偷懒。他一再修订译文。我原先看外国小说是看个大概,极为佩服译者,认识周老师后方才懂得不能仅仅致敬,译文往往是一种再创作。他说译文如果一页上仅有一个错,翻译质量就是很好了。简直给我当头一棒。我崇尚鲁迅的硬译。于是怀疑王小波可能因为外语欠缺,以至于对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中译文有美丽的误会。
“太晚了,太晚了,在我这一生中,这未免来得太早,也过于匆匆。”
这个调子,似乎有点李后主的味道了。豆瓣的网友中有个较真的Snorri,将小说重新翻译了一遍,将这个一唱三叹弃了。有个叫Wow的网友引出多段法语原文,质疑被王小波顶到云端的王道乾先生的译文是否有错译。翻译家们对同行的作品,很少公开责难,这活儿由网民来做好得很。他们的认真,他们字幕组式的热忱,难能可贵。所有作者都应该拉好门襟。
周克希曾邀请我翻译一个短篇小说。我受宠若惊,但尚有自知之明,绝不认为自己真有这个能耐。我也就认识几个英语单词,还偏重身体。宽泛地说,我是有翻译实践的人,译过多部洋文,不求出版。例如翻译了T.S.艾略特的情色诗歌。我可将英文、法文、俄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等等(拆穿西洋镜就是Google认识的所有语言包括梵文),都极为快捷地译成中文。如果我是翻译家,很可能就这样干活。“一番榨”即第一道译文出自软件,之后再人工精修。风格任选,若要婉约派则花间一些,添加上“太晚了,太晚了”这样的叠句。说得那么诱人,可惜周老师古板守旧,君子不为。
有的编辑喜欢改人家的文字,看得不顺眼就红笔伺候。我当编辑能不改就不改,否则都是我的气味就太扫兴了。承他人错爱,我读过几个朋友定稿前的文字,他们书中可能有我到此一游的痕迹。通常只找错别字和病句,以及事实错误,找到后告诉作者。偶然也会出点主意,例如建议宗福先让剧中那个神神叨叨的人物讲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那是人家的文章,他若故意将白色认作黑色,我也不应去纠正。作文的惯例是文责自负,不必太入戏。现在都用电脑,几乎没有手稿。以前的Word有个功能,可以记录修改的过程,前后文字都保存着可以调取。新的版本将这个功能取消了。写作的“笔触”看不到了。
改人家的文字可以看作是个学习和探讨的过程。改得好,可以从《水浒传》里长出一部《金瓶梅》来。木心先生便是一个手痒的文人,看到汉字都要改改,《诗经》也被他改了一遍。我留下他的事情等写小众菜园时再说。我也改过一两句,例如将“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改为“自称爷是酒中仙”,将“呼儿将出换美酒”改为“将儿呼出换美酒”。仅仅改了一字,换了词序,意思就大为不同,弄不好还可能因那个“爷”字被杀头。改过之后,对中文的理解就进了一层。一个好作者的遣词造句下笔千斤,但遇到编辑不精彩,那就前功尽弃。我跟朱伟说过,“当我能抬起头来看你时”,将那个“能”字给删了,意思全都不对了。韩少功写过“大大方方的生殖器”,阿城写过马匹“直腿走来”,都是无法删改的好例。
国人喜欢排座次。俗话说,“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古来如此,何错之有。问我当代小说家谁的文字最好,我必定说是在下。你们没看出来,是你们的眼光有问题。我只对曹雪芹和鲁迅有所谦逊。我并不宣传,他人不该来问我。同行中,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曾是宣传自己的,他当仁不让,他大言不惭。特立独行的残雪更是舍我其谁。他们自己相信就够了,别人是否承认没什么关系。其他的那些人虽然不宣传,心里同样认为自己的文字更好。小说家言本来就是不当真的代名词。文学的标准很模糊很多元,写得长的、卖得多的、猛烈得奖的、读者看得热泪涟涟的未必就是最好的。看看赛珍珠,就算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未必受人待见。最公平的尺度只能是时间给的。仅仅几十年,一些如日中天洛阳纸贵的大作不见了,而不那么出名的沈从文、汪曾祺、张爱玲被翻了上来。也许还会翻出更好看的,证明这个乏味的时代并非彻底的浅薄。
我曾说过,不要跟身边的作家比。一个作家只要还没死,你就不知道他将搞出怎样的烂文。不能用那些烂文和它的作者作为标准。最好的小说家,例如沈从文先生也有烂文,但他死了,再烂也都被看到了,不过如此了。斤两和比重都在那里,可以画饼图了。我提到沈从文的烂文,是想起曾用一百元钱买到的一本油印资料。多年前为筹拍《鲁迅传》,筹备者访谈许多与鲁迅同时代人的文字记录。不知那篇文字是否收入了沈从文全集,这个访谈是否写进他的传记。谈话中说到胡适、陈源和徐志摩等,沈先生用词激烈,令人瞠目结舌。
如今有便的时候,我在网上挖坟,挖到不少旧资料,苦着脸翻看前辈作家的不当言论。这一百年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很惊悚。让我感慨的是听过的胡适的一次访谈,记者用胡适被猛烈批判的事实来诱导他攻击身在大陆的同行,他一口咬定一点都不怪罪他们,还很同情他们。去台湾时请朋友带路,参观胡适纪念馆,登上土坡,去他的墓地向前辈鞠躬致敬。我在凤凰登上土坡,在沈从文先生的墓地向前辈鞠躬致敬。在孔子墓地、李白墓地、普鲁斯特和肖邦墓地鞠躬。前辈和他们的前辈都不见了,留下的文字在。文字,就是那种鬼夜哭的东西。
我回到二○○二年。这一年对我来说是个不好的年份。
先是榕树下网站出了毛病。如同看着一个人的垂死,还要面露微笑,不可以说丧气的话。先前,为了半夜不至于起床去开台式电脑,我狠狠心买了一台两万多元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床边,随时可处理论坛的问题。随着卸任版主,这个机器没什么用了。出毛病后,网站的小朋友们比我压力更大,他们商量,他们决策,他们决定未来的方向。而我在安抚获奖作者,诚实地告知我们将尽力负责。承他们给我面子,众人将信将疑地等待着。在这过程中,我更加明白了,五千一万的奖金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网文作者非常缺钱。那年头,我没遇到过富裕的网友来写网络文学(顺便一说,这年的十月,我从作协领到的月工资是2244.76元,无法覆盖家庭日常支出)。从生存的角度来看,那些发明了收费模式的同行,实在是做了大好事。
我在“躺着读书”发过一个帖子:
我的政治遗嘱——陈村回复于 2002.10.25 12:25
我离开榕树时的政治遗嘱是:
一定要收费。
说得那么煞有介事,很可惜也很可笑的是,说晚了,而且没指明发财路径,等于没说。
脱离网站后恢复写作生涯,我跟出版社签了个合同。我想做的事非常有意义,标题是《陈村备课》。攻击语文教学的人很多,胡乱编一下课外读物去卖钱的有很多,但真正潜心做实事的很少。我想充作语文教师,将中学语文教材中的课文一一备课。我看到的资料比一般的教师多,有写作经验,还是个师范生。认真去做,应该可以做好。老友陈可雄特地帮我买来人教社的教材。我相信最大的问题不是教材问题,鲁迅他们在三味书屋读的不是什么《新青年》,也成为一代大家。可见,教材的问题并不是人们认为的那么不堪,怎么去讲才更重要。我试着写了几篇。对好文章叫好,指出哪里好看。对那些不精彩的教材,指出为何不精彩,哪些是病句。例如田晓菲的《十三岁的际遇》,在我读来,是非常典型的“学生腔”文章,文字太不讲究,入选教材极为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