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有灰度的感情”
作者: 张怡微 柏琳柏琳:你是很早就开始写作的人,从新概念作文大赛出道至今,写作已经占据了你人生的一半历程。虽然你说过,对早年成名的经历“不愿回望”,但是很不幸(笑),我们还是要回望一下。你是勤奋的作家,一直在写,从未停下。很多人都觉得勤奋并不是作家多么了不起的品质,但其实勤奋非常难,需要超凡的自律和持久的热爱。对你来说,是什么动力支持你写了那么多年?是依然旺盛的表达欲,还是说写作已经成为一种工作?
张怡微:肯定还是喜欢。喜欢是一种说起来很轻易,但需要莫大意志力才能坚持下去的感情。很多事情我都难以控制。我写到什么程度,以什么来命名自己的写作,其实我说了不算。比如最近出的两本小说集《哀眠》和《四合如意》,编辑让我自己解释自己的创作,用一些关键词来定义:世情小说、社交媒体、家族关系等等。但其实写作并不是概念先行的,是先有小说,创造经营生活的一个瞬间,然后再把这些瞬间贴上简化的标签。写书是一部分,卖书是另外一部分。
我每天都会写一点,但是每天都觉得,我可能要写不出来了。人到中年,会知道自己的有限,但我没有那么焦虑,我每天都准备好写不出来,或者说,没有必要再写了。你可能没法想象,贴我文章的公众号的后台总是有人和我说,你不要再写了,不要再浪费纸了。但我不是很在乎,有人提醒你不要再写了,这是一个警醒。但一个写作者总是有很多不被祝福的时候,这就是检验你是不是真喜欢的时候。如果你是为了大家喜欢看才写的,还是早点放弃,因为人还是喜欢新鲜感,喜欢新作家。我是一个老作者,坚守写作,要回到自己身上。
柏琳:你博士毕业后去了复旦大学任教,现在是创意写作课程的老师。你从一个写作的人变成了一个写作教育的工作者,教写作这件事消耗你吗?
张怡微:学校有大量的行政工作,很多杂事,比较消耗。比如说,我去年可能填了五六十米长的表格,但一事无成。这是例行公事,必须要填,我不喜欢但是一定要做。至于教课,是一种实质性的工作,各行各业都要做的,没有什么消耗。
柏琳:我算是你的老读者了,从你早年的作品就开始读。贴标签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确实方便阐述。早年新概念出道后,你写了许多青春文学作品,算是经验性的写作,后来到了“家族试验”的写作系列,包括《家族试验》《细民盛宴》《樱桃青衣》这些“世情小说”的书写,依然脱离不了经验的参与,但能看出来在逐步地蜕变,开始体会“真正的创作的乐趣”,到了第三阶段,《哀眠》《四合如意》等作品,主题更为广阔,依然是市民日常生活的底子,但是和科技、社交媒体、女性的新处境、移民等主题结合在一起,思考变得更加深入。可见你的写作是有进阶性的,是不是存在某个进阶的转折点?
张怡微:就是去台湾读书。二〇一一年以后,我在台湾参加了很多写作比赛,认识了很多文艺青年,意识到原来两岸的写作者对文学的看法完全不一样,接受的教育不一样,对于汉语的理解也不一样,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文学上的刺激。但更大的刺激,可能说来就话长了。
去台湾前,我在上海刚硕士毕业,写作不是很顺利,状态很尴尬,但是去了台湾后突然得到了很多肯定,一直在拿写作的奖,大概二〇一三年左右,我胖了很多斤,心宽体胖嘛,就经常高兴地大吃大喝。后来骆以军开玩笑似的对我说,当心哦,你要倒霉了。骆以军很喜欢扮演那种渺渺真人、茫茫大士,那种穿得破破烂烂的、给你泼冷水的人(笑)。这样其实蛮好的,虽然是玩笑,但后来确实应验了。我后来在台湾遇到了两个出版合同纠纷,这件事教育了我。
我去台湾政治大学读博士的时候,是第一届中文博士,第二届“陆生”。当时恰逢民国百年的节点,两岸进入蜜月期,正好有交流机会,我就去了。现在想来,我在台湾拿的那么多文学奖,其实是一个“蜜月期”文学奖,可能并不代表我写得多好,可能是有一些符号附着在我身上,但当时我不自知。
二〇一四年到二〇一六年这三年,是我人生中迄今为止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我那时几乎是个诗人,《云物如故乡》里写了很多我现在已经不理解的句子,我失眠,非常瘦,很痛苦。在这样一个最低谷,我开始写博士论文了,我觉得要趁着我在智商还没开始下降的顶峰去好好做件事。
柏琳:和我讲讲你在最低谷时研究《西游记》带给你的改变。
张怡微:做《西游记》研究以后,我的交友面打开了,不再局限在文学的小圈子里。《西游记》全中国研究的人大概也就几十个,和文学圈不一样。比如最近我们在一起研究医疗,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医疗。你不能简单地说那就是中医,但中医有大量内容确实是叙事,属于医学人文,不然就不会有“医得了病,医不了命”的说法,这种跨学科是非常有意思的。我的平衡恰恰不在写作和教书两方面,而是在文学写作和《西游记》学术研究这两项。
后来我就回上海了。其实凭着我做古典文学的研究是找不到工作的,但当时很缺有博士学位的作家,复旦要我,我还是运气好。但是呢,从学术上看,我已经换了三个专业了。本科学哲学,硕士阶段跟着王宏图老师学中文,论文做的是石黑一雄的研究(当时他还没拿“诺奖”),博士阶段我又去研究《西游记》,回来工作时去了现当代文学教研室,就是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专业脉络。
我现在还在做《西游记》的研究,是一个硬撑的状态,但我还是想要留下一些痕迹的,要不然的话就会完全被命运摆布,一会儿被甩到这里,一会儿被甩到那里。但我没有在瞎搞,我是在很认真地研究《西游记》,就是很辛苦。
柏琳:《西游记》研究是你的学术生活,而写作是你的文学生活。但像你自己说的,你是个生活经历挺匮乏的人,书写的世界主要是你熟悉的故乡上海。同样都是写上海,你笔下的上海和金宇澄、王安忆等前辈作家的上海是完全不同的风貌,你主要写上海工人新村的市井生活。你会怎么描述你的“上海书写”呢?
张怡微:上海其实是一个商业城市,没有北京多元化。上海人的生活比较齐整,喜欢谈挣钱、移民、股票、拆迁这些事,这是主流的民间文化导向。其实大多数上海人不关注书籍电影,也不关注政治,只关注和自己有关的那些事,关注和自己的生活质量挂钩的事。这是思维方式的不同,无所谓好坏。
上海是我唯一的家,它是一种经验性的存在。上海的城市特征就是消费性的现代都市,但我关注的群体(工人新村的小市民)里可能没有知识分子,我的导师王宏图多年前也批评我不关心知识界。我觉得他说得对,我不觉得小说应该关心这些。中国的古代小说是不关心知识界的,要到十八世纪以后才有改变。小说地位的崛起还是在“五四”以后的事,后来我们可能更喜欢能被分析的那些小说,比如写知识分子的思索、沉思、痛苦和精神跋涉的那些小说,或者写知识分子在外部世界的苦难历程这种主题。
结合我自己的生活环境来看呢,我的成长背景经历的是一种断裂,只不过没有人在意。我是独生子女,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因为我之所以在这么一个有限的家庭环境(工薪阶层,父母离异)当中获得完整的教育,是因为只能生一个。现在回头看,我简直不能想象,如果还有一个弟弟,我能否拥有这样的教育机会。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说,但我好像就是忽视了我实际获得的爱。我的家庭条件不允许我任性。二十岁以后,爸妈没有给过我钱,我这么说是很硬气的,我是靠自己挣钱来接受高等教育,但我还是有一种平行世界的恐惧感。
柏琳:你说的“平行世界的恐惧感”,我听下来感觉可能还和中国社会“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残余有关。同为城市里的独生女儿,我很理解你要表达的意思,就是那种“如果我有一个弟弟”的恐惧感,好像有人仅仅因为性别不同,就要抢走给我的爱。
张怡微:我记得有一次我去养老院做访谈,和护工聊天。这些护工都是从农村来上海的,从河南、东北、安徽等地来上海打工,就是为了给儿子结婚攒钱,他们自己都没有养老的保障。我去做访谈前,无法接受一个前提——儿子居然就是那么重要。
但是有一个护工打动了我。她平时工作非常辛苦,她告诉我,她挣得的辛苦钱是用来给儿子买车的,说的时候她的笑容里充满了自豪感和幸福感,当时让我很震撼。我本来想对她说,有没有想过你的儿子是在剥削你?或者说你要为自己留点钱,因为他没必要一定要买车的。可如果我这么说,她肯定会一脸茫然。她只会说,有儿子了就是会很开心。
我于是知道,原来在她们的环境里,在中国大部分的农村里,这些女人没有社保,“新农合”的钱也很少,老公基本上都不给力,她们唯一的骄傲就是有儿子。
柏琳:为什么要去养老院做访谈呢?是为了文学创作吗?这种事情是比较“社科”的,所以我也很感兴趣你的关注点,会和那些做社会学、人类学的人有什么不同?
张怡微:纯粹是帮朋友的忙。朋友是做养老院这条线的社科选题的,他是个男的,需要一个女性帮他提问关于女性身体的事,比如问女护工:阿姨,你现在月经还有吗?
这个场景其实蛮好笑的,我有时候想,究竟是调查对象需要我们,还是我们需要调查对象?每个人的经验都是有限的,事情就显得很讽刺,比如既然都是做社科研究的,为什么有些问题需要女性来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性别限制?很多从农村过来打工的女性其实都有很多私生活的问题,但她们会欺骗社科工作者,你需要通过各种细节来辨别,而这是我们(文学)擅长的事情。以前我对人感兴趣,现在可能对人类的兴趣更大。“人类”就是说变成了一个类别,为什么有的人会这样活?他们为什么不反抗?他们为什么会接受?他们为什么依然会觉得幸福?
我并不是一个观点输出型的人,我就是一个写作者,我很尊重真实的情感撞击。在某种程度上,我就是会被说服,有时候我又很感性,容易共情,但是发现他们(谈话对象)并不领情。即使这样,和他们的接触还是会教育我,不要太狭隘,不要太自大。
柏琳:没错,往往是普通人经常给予我们精神或情感的撞击,你的“世情小说”恰恰写的就是这个群体,你曾多次谈过对“世情小说”的理解,让我印象很深的是你说“世情小说的真相就是没有升华,不让故事的意义升华”,但你也承认自己的创作依然“希望去解决故事的意义”,也就是说,还是会忧虑和思考意义,那么你是如何实践的?
张怡微:我很喜欢爱尔兰作家威廉·特雷弗。我写过一个专栏文章,题目叫《谁是制作牢狱之人》,就是讲这个。特雷弗写了受困在自己生活里的各式各样的人,有那么一刹那,他会给你看一眼生活的真相,可这种真相更像是一种恐怖的陷阱,你会觉得,那个笑容真可怕,让人不舒服。但是呢,那个笑容却说服了你,让你知道有一种力量,收服了你的质疑。特雷弗是不给生活以答案的,他就是给你看一看很平稳的小镇生活什么样,背后的恐怖是什么。有时候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也这样:在一桩谋杀案里,有这样一个瞬间,一个注定要被杀的富家女,她突然会讲,她其实知道自己会被杀,知道她的爱人其实并不爱她,被杀是必然的。
我在学校做了一个惊险小说工作坊,讲哥特小说。讲到美国作家雪莉·杰克逊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叫《摸彩》,表面上特别常态,村子里大家在种地之前要有一个仪式,懒懒散散的村民都会聚集到这里,最后发现其实这个仪式非常惨烈,是要杀掉一个人,通过摸彩的方式来决定杀谁,用这个人来祭祀土地。小说是很日常的写法,不是恐怖小说的写法,每家每户都有家长里短的事,但是大家都要参加这个仪式,最后就发现,厄运将要降临到某一家人身上。
雪莉·杰克逊还有一篇小说叫《回家吧,路易莎》,给我在小说观念这个问题上很大的教育。这个小说讲一个少女路易莎,处在青春期,对家里有各种不满,老想得到大家的关注。突然有一刻,她离家出走了,三年没有回家。她的父母在电台里呼唤她,一直在找她,希望她回来。转机发生了,有一个同乡在外面发现了路易莎,劝她回家。她听从了,跟着同乡回家,看到了三年没见的妈妈。这个时候我们最期待的场景一般是:妈妈骂她、打她、埋怨她之类的,但是并没有这样。妈妈哭着问路易莎和她的同乡: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这三年来一直是悬赏找人,所以妈妈就以为她们是骗钱来的。这就是最恐怖的地方——小姑娘是回不了家的,她妈妈在电台里寻找的那个女儿,不是眼前的这个人。也就是说,妈妈心中出走的女儿,和真正的女儿已经分裂了。然后这个妈妈继续在电台里呼唤路易莎,真正的路易莎会非常痛苦。雪莉·杰克逊是美国哥特小说之王,这是有道理的。